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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庄宁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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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寧看著夕陽下的海,今天和以前的那一百多天沒什麼區別,一浪拍著一浪,啪嗒啪嗒的,感覺像是空蕩房子裏拖鞋走過木地板的聲音。詭異又寂寞。太陽半沒在海裏,有點猩紅,就像住院的時候那一瓶一瓶吊進身體的血液。
收了畫板,莊寧慢悠悠的往回晃,今天還是一樣,什麼也沒畫出來,自從命回來了,腦子似乎就沒了,這大概就叫一得一失。忽然很想吃紫菜蝦仁小餛飩,於是又加快了腳步,希望張嬸這個萬能管家能有備料。
吃餛飩的時候,莊寧想,這也是一種幸福嗎?三年前因為性取向和父親鬧翻被掃地出門,一切靠自己雙手,小小門面辛勤畫畫,日子將就著過,然後遇見一個人,在一起一年多,要不是自己忽然的會出很多止不住的鼻血,要不是醫院那越來越難負擔的藥費,也許和那個人還能再長一些。最後那人走了,不能說沒有人性,只能說沒有這個責任。
最後的最後還是打給父親,然後一切忽然變得順利了,除去那漫長的等待,和難熬的手術以及隔離觀察期。父親像是忘記了分歧,始終很溫和,談及這三年的生活和最初的原因,也沒有圓瞪著雙目嘴唇顫抖的罵人,只是淡淡的說,以後看人看準點。
可以出院後,父親把自己安排在這個遠離市區靠海的別墅裏,因為市中心人太多病菌太多,容易誘發很多危險情況。每個週末父親會來一天,一起吃吃飯下下棋聊聊天看看海散散步,死亡讓父親選擇了妥協,死亡也帶走了自己畫畫的欲望。但是還活著,這就是幸福。
星期六父親莊偉來看莊寧,吃過午飯兩個人在客廳裏閒坐。莊偉坐在客廳中間的布藝沙發上,莊寧窩在落地窗邊的搖椅裏,有一下沒一下的搖。
「等身體好得差不多了,打算做什麼?」莊偉拿出煙看了看又放回去。
莊寧搖了搖頭,看著窗外開的放肆的夾竹桃,又低頭看看自己蒼白的手指。
「還是畫不出來嗎?」
莊寧沉默的點了點頭。莊偉輕聲的歎息。以前那個張揚的孩子死去了,剩下了一個安靜的布偶。
「出去走走吧,多曬太陽比較好!」莊偉率先離開,莊寧扯了扯褶皺的衣服跟在後面。
莊寧知道,父親是個決絕的人,所以事業可以做得很大,所以他總是很忙,所以他們從來都不曉得如何對話,所以可以在自己離開家門的半個小時內停掉自己所有的經濟來源。所以本來就沒有多少的溫情徹底變成了無情。還好沒有到絕情。
莊偉吃過晚飯後離開了別墅,莊寧送到門口,微涼的晚風刮起他薄薄的襯衫邊角,夜裏怕是要下雨的。
下午三點,莊寧照例拎了畫板去海邊枯坐,大多數時間思想是放空的,有點入定的味道。
發動機的聲音裹著嘈雜的搖滾樂,一輛越野悍馬就這麼闖進了這片一直都只有莊寧一個人的沙灘。
那人自車上下來,並沒有四處環望瞭解環境,而是逕自的走向海邊,低下身去把手伸進海浪裏,頭髮擋住了臉頰,莊寧只確定那是個很高的男人。
幾分鐘後,這男人退回到車邊,開始一件一件的脫衣服,脫到精光後,奔到海裏去了。
莊寧被驚住了,那男人卻在海浪裏游得開心,似乎真就是片無人沙灘。莊寧一直看著他,看他在海裏像條魚一樣的竄來竄去,一下被浪埋下去一下又露出頭來。好像看了場無聲電影,主角還挺入眼,起初的那點驚訝也變成了驚喜,明目張膽的偷窺很過癮。
後來那個男人從海裏出來,一邊往車邊走,一邊甩頭髮上的海水,莊寧想到了漫畫裏那個水珠定格的畫法,男人從後排座拿了條浴巾出來擦乾自己,然後把衣服穿回去,面朝著海靠著車抽了根煙後揚長而去。莊寧自始至終都都被當成背景無視了。
也許是這片海太好,或者是這沙灘的沙子太暖,總之這個偏僻的海灘上終於又多了一個常客,莊寧依舊是下午三點到五點或者更晚,男人卻是不定時,但是一個星期總歸看的到兩三回,有時候男人和莊寧一樣枯坐一個下午,有時候在本子上寫些什麼。有時候乾脆就躺下睡一個下午,莊寧發現男人煙抽的很凶,不管什麼時候車裏總是開了很吵的音樂。
大概一個月以後,莊寧不再是背景牆,男人來的時候會和莊寧點頭,走的時候會揮手,但是兩人始終有著互相不能看得太清楚的距離,莊寧從看海變成了看男人,而且在男人睡著的時候,那個側面讓莊寧有種再提筆的衝動,可是每每真的要提了卻又無處下手。
三個月算算並不短,夾竹桃已經凋謝了,老綠的葉子看不出一點新意,莊寧已經習慣了海灘上的那個男人,而且對這個男人已經可以熟視無睹,雖然從來沒有交談,但是在莊寧心裏,這人已經可以從陌生晉級為熟悉,就算哪天這個男人突然敲門來拜訪,莊寧也不會覺得詫異了。
這段時間莊寧把畫板換成了數位相機。反正也畫不出,拿著倒成了礙事,一樣的景色天天看,卻也還像是看不夠,有時候看看雲的變化也會呆過去。莊寧越來越喜歡這個咔嚓咔嚓的東西,瞬間的抓拍什麼都留得下來,不要構思只要靈感。
當男人有一個半星期沒有出現得時候,莊寧覺得很寂寞,那感覺像是睡覺時候的抱枕突然被偷走一樣,雖無關緊要卻又無法適從。
男人再次出現在沙灘上的時候,有一瞬莊寧很想衝過去問為什麼沒來,可是也只是那一瞬,欲望還沒變的濃烈已經消散。
天看上去有些陰陰的,張嬸備在門口的傘莊寧卻沒有拿,海灘上男人比莊寧來的早,靠在車邊上抽煙,遠遠的莊寧按了下快門。
雨來的有點快,措手不及的莊寧不知道要躲到那裏去,「喂!」男人大聲的喊著並對莊寧揮手,於是莊寧迅速的逃到車裏去,一坐下來就看相機有沒有被雨淋壞,確認安全後才想起說謝謝,可是音樂實在太吵了,莊寧只得捂住耳朵用盡力氣的喊。
「我聽得到,你不用聲嘶力竭!」男人調小了音量,笑著看過來,莊寧也回了個微笑。
「太吵了是不是?你平時聽什麼?我找找看?」
「我?什麼都聽又什麼都不聽!」莊寧一邊整理頭髮一邊回答。
男人側過頭來看莊寧,於是莊寧又解釋說:就是別人放什麼我聽什麼,沒有特別關注,也沒有喜好。你換張不吵的就行,雨就夠吵了再加上你的那個,感覺心裏發急。
於是男人換了張碟,大概是純音樂吧,因為半天也沒有人聲,莊寧按照自己的那點認知給定了位。
煙遞過來的時候,莊寧搖了搖頭,在父親的管束下,遠離一切有害物質,告別煙酒的生活比白開水還要淡。男人微開了窗,煙霧還是順風彌漫了過來,莊寧認得那是MARLBORO的香味,Ma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想到這個的莊寧又獨自笑了笑。
「笑什麼呢?」男人把煙扔出了窗外。
「一個男人會記住另外一個男人給的浪漫嗎?」莊寧沒頭沒腦的問過去。
「浪漫的愛都值得被銘記,不分男女!」男人回答的篤定又認真。
莊寧又沉默下去,男人又點了根煙,氣氛因為這個話題有點凍結,只剩下鋼琴聲來回流轉。
雨漸小的時候,男人換了張CD,男聲低沉而又沙啞,沒有歌詞,一直都是哼唱。
「覺得這個旋律怎麼樣?」
莊寧搖著頭說:「我哪裡懂,問了等於白問。」
「那問個你能回答的吧!」男人轉過頭來看著莊寧,莊寧回看過去。
「你剛來的時候,給我拍照了吧!」
莊寧露出吃驚的表情,那麼遠的距離沒有開閃光,難道他是順風耳?
男人笑了笑「我對那個特別敏感,能給我看看嗎?」也不等莊寧回答,直接探過身來,開了相機翻看。
「你要是不喜歡我就刪了它。」
「拍得挺好的,你留著吧!」男人收回身子,莊寧頃刻間放鬆。
相機裏的男人,側著身子,半張臉掩在吞吐的煙霧裏,有種迷離的寂寥,黑車黑衣陰的天,原原本本被記錄的一秒鐘定格。
雨停後,倆人並肩站在海邊,天空湛藍的沒有雲,真正的海天一色。
「要是出彩虹多好!」莊寧低低的歎。
「沒有太陽,哪裡來彩虹,風雨過後也未必就是晴天!」
「踩到尾巴了嗎?」莊寧笑著望他。
男人自嘲的笑了笑,「我沒來的時候你有沒有想我?」
莊寧別過頭去不知道怎麼回答,男人自問自答的說:「我有點想你!」
莊寧低下頭用腳在沙上畫圈,淺笑的嘴角洩露一切。
一旦開了頭,熟悉起來似乎是一秒鐘的事情。
不再是遙望著揮手,而是並肩的相伴,有欲望的時候閒聊上一個下午,懶惰的時候一個睡覺一個看書,一個拍照一個書寫。
莊寧問男人:「要是你男友得了絕症,而你沒有錢怎麼辦?」
男人說:「沒有怎麼辦,因為我有錢給他看病。」
「你懂不懂假設?」莊寧用手肘拐了一下旁邊的那個男人。
「那我問你,要是你發現你男友和你在一起,利用的成分大於愛你怎麼辦?」
「我沒有可以被利用的資本。」莊寧回想自己那苦哈哈的三年,哪有資源給別人利用。
「你還不是一樣,不擅長假設。」男人譏笑回去。
陌生的反義詞是熟悉,相聚的反義詞是分離。我們活在順時針裏。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男人坐在沙灘上抽著煙如是問道。
「要和你走去哪裡?私奔嗎?」莊寧覺得這對白有點文藝。
「和我一起回到人群去。」
「假期結束了嗎?可我的夢還沒醒呢!」
「看我的背影你不會覺得寂寞嗎?」
「這樣就好,美夢不需要醒來。」
男人扔掉煙吻過來,嘴裏的味道讓莊寧很懷念。於是擁抱的更用力些,再見了,那熟悉的陌生人。
悍馬消失在這片海灘的時候,莊寧覺得他們不會再相遇,回到現實的時候,童話就會幻滅。對於這個不知道名字職業年紀的男人,莊寧把他裝在了記憶庫最美麗的盒子裏珍藏。
男人走後,莊寧不再去海灘,每天下午,都在二樓的畫室裏塗抹,靈感隨著寂寞造訪,不得停歇。
三個月後,莊寧帶著張嬸回到了市中心的家裏,哥哥莊展和爸爸站在門口像迎接外賓一樣的歡迎他的回歸。
晚飯的時候,莊展說:真是抱歉一直沒有時間去看你!
莊寧知道他的沒時間就是真的沒時間,不是男人用來兌付女人的託詞。
莊偉再次問到計畫,莊寧說回到公司的設計部工作。
於是莊偉說既然回來了,就高調又華麗的回來吧,兩個星期後幫你辦個展覽,沉寂四年後的油畫鬼才,總有些什麼是值得人們去評論和欣賞的。
莊寧開始佈置會場,選畫選照片,不斷調整燈光和位置,周圍被無數人簇擁著,沒有私密沒有空閒。拼命的喝檸檬水,話說的太多,喉嚨一直癢痛。
展覽開始的那一天,門口堆滿了花籃,莊寧穿著白衫站在門口,臉上一直掛著笑,笑到嘴角掉不下來。像血一樣濃稠炙熱的夕陽彩雲油彩作為開篇,男人寂寥的側影作為結尾。當中夾雜著不同的天空,油彩的瞬拍的,離開人群的這一年,只有天空和男人,值得紀念與想念。
結束的時候,關上展廳的門,門口記者啪啪閃的燈光一下子就把莊寧閃暈了。
「莊先生,請問你和雷崢是什麼關係?」
「他的新男友就是你嗎?」
「他的那首Romance love,是為你寫的嗎?」
「請問你怎麼看待雷崢的前男友?」
「請問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交往多久了?」
如炸彈一般扔過來的問題,把莊寧炸得體無完膚,完全出乎意料外的場面,讓莊寧束手無策,好在他並沒有白癡的回問誰是雷崢,只是沉默的在助手的幫助下倉皇的離開了。
回到家莊寧想的是,明天早上爸爸看到報紙時,臉上會是何種色彩。
原來那個男人叫雷崢,莊寧坐在電腦前看著搜出來的資訊的時候,忽然意識到,美夢變成了噩夢。
雷崢二十歲以搖滾新人的姿態帶著樂團出道,三年後在頂峰期急流湧退,轉到幕後做推手,把自己主唱的位置讓給他一手帶出來的新人,後來倆人戀情曝光,再後來,狗仔發現主唱另有喜愛,雷崢不過是事業的金邊。最後雷崢憤然離開,主唱開始下滑,樂隊前景堪憂。
莊寧看到那個大標題上聳動的寫著「雷崢憤然離開,完全封殺舊愛」,不禁啞然。
第二天早餐桌上,報紙被攤開平放,標題如是寫:雷崢配莊寧,鬼才配鬼才,戀情自爆。
「似乎宣傳的力度有點過了。」莊偉的聲音太平,聽不出喜怒。
莊寧低著頭,喃喃的說:我哪裡知道他是誰,以為只是甲乙丙丁。
「不會被告侵犯肖像權吧,他們娛樂圈不是總有這一套。」莊展突然插話進來。
「怎麼辦,我沒有他的聯繫方式。」莊寧突然的慌了起來。
「以後做事情仔細些,怎麼總是出這種莫名的亂子。」莊偉一邊說一邊拉開椅子離席。
莊寧低著頭吐了吐舌頭,事情過去了,只要爸爸沒有怒,那還怕什麼。
莊寧待在家裏避風頭,雷崢亦沒有消息,娛樂記者們蹲了一個星期發現沒有線索,也就鳥獸般散去。於是莊寧放下心來開始回公司上班。
都市最多新聞,每日都有新內容,這段鬼才配鬼才的花邊,很快被淹沒,日子回到水波不驚的平面上來。
秘書小姐內線打進來告訴莊寧說:有一位沒有預約的雷先生要求會面,詢問莊寧意見。
莊寧被新設計搞得焦頭爛額,正好調整狀態,於是讓秘書小姐放行。
雷崢坐在莊寧對面,摘掉太陽眼鏡,有點得意的對著莊寧笑。
「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莊寧喝著檸檬茶問。
「還好!」雷崢拿過莊寧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又放回去。
「我有點寡聞,所以不知道誰是誰。」
「彼此彼此!你也讓我吃了一驚。」
倆人相視而笑,當初都是抱著決絕的不會再相遇的決心,現在確又莫名的繞在了一起。
「晚上一起吃飯吧,反正你都已經自投羅網了,就不用再假裝美夢了!」
莊寧笑了起來。真正紅線牽到的時候,就算細弱髮絲也是不會斷的吧!
雷崢還是開著那輛悍馬,CD機裏流轉出來的是那首他自己唱的Romance love。
YOU ARE MY ONLY ROMANCE LOVE FOR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