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爱我》荀香九

2、到来

　　不管邀请谁来做客，狄原礼都很为自己的现代化公寓自豪。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能在斐南买下自己公寓的人，在哪里都算是顶尖人才。此刻具有光线调节能力的落地窗为整个房间投下暗橙红色的光影，远方的星轨闪闪发光，直通向环绕星球的星网。蓝灰色的天空时而闪过一串火焰，是飞驰在星轨上的列车所发出的光彩。

　　斐南，宇宙最发达的经济星球之一，人类殖民科技梦幻般的产物，黑暗中闪亮的瑰宝。它的文明发达而复杂，来自其他星球的移民在此交织旋转，又产生无数新的文明突触，从内到外，牢牢地抓住这颗星球，形成一种又紧张又轻松的多彩旋涡。站在公寓窗前的每一天，这美好的景色都提醒狄原礼，他为什么会深切地爱着这里。

　　爱自由，爱文明，爱希望，爱无穷无尽的可能。

　　此刻，他的爱暂且被卡住，涌不起来。

　　狄原礼刚刚走到客厅中间，门口就传来非常尖锐的“滴”声，声音响亮刺耳，从没听过，像一根箭矢，从背后穿透了他。

　　狄原礼吓得整个人一激灵，回头一看，那个男人竟然还没进来，什么年代了，居然有人不会按键让智能家居分拣行李，而是像流浪狗扒拉垃圾箱一样，扒拉着门口的装饰柜。狄原礼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洛彤想打开柜子，一时间怒从心头起，大声说：“柜子打不开！你要干什么？”

　　洛彤抬起头，满脸涨得通红。

　　“我……我想换鞋……”

　　“你从什么地方来？”狄原礼不可思议地问，“原始人吗？”

　　“%# *%&…”

　　洛彤咕哝了一声，说的什么东西，狄原礼没听清，也不想听清，他并不想通过问题知道答案，只是讽刺洛彤罢了。

　　智能家居当然不会收录洛彤的声音，他也不想录入洛彤的声音和DNA，便自己开口，语音指挥智能家居找拖鞋，提行李——当然不能分拣收纳，而是放在一边——洛彤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的眼神宛如看动物表演，片刻后，兴致勃勃地微笑了。

　　“真有趣。”

　　饶是狄原礼知道斐南斯的家居科技首屈一指，仍然眼前一黑。

　　“什么东西真有趣？”

　　“这些东西。”洛彤朝智能家居一挥手，“非常便利，而且，充满了科学智能和人文结合的先进理念。斐南果然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处处充满高科技的气息。”

　　他朝狄原礼灿烂地微笑着，狄原礼感到自己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发麻。

　　这人可以把他的乡土气息隐藏得更好一些。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狄原礼向厨房走去，穿着拖鞋的洛彤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动作之谨慎，仿佛他走的不是地板，而是雷区。狄原礼被他的动作气得火冒三丈，强行压制怒火，打开冰箱，取出两个液压球啤酒，扔一个给他。

　　洛彤后知后觉，笨拙地伸出手，像是烫手一样来回颠了两下，液压球掉落在地，发出疲软的“啪叽”声。

　　“你在干什么？”

　　“对不起。”洛彤慌乱道歉，几乎半跪下去，捡起液压球。

　　狄原礼打开液压球，吮|吸着啤酒，看洛彤半跪在地上摆弄液压球。

　　他不知道打开液压球的方法，也没有见过这东西，像是在玩一样用途不明的玩具，来回翻转，用指尖抚触每一个细节，时不时迅速瞟过来一眼。狄原礼叹了口气，忍气放下自己的液压啤酒，伸出手。洛彤看着他伸出的手，慢了半拍，才把液压球递给他。

　　狄原礼麻利地打开液压阀，按出吮吸口，重新递给他。

　　洛彤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举动，又啧啧称奇，学着狄原礼的样子紧捏住球身，看到吮吸口有液体的光芒，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

　　“噫！好凉！”

　　这是进口啤酒，太空专供，为了保证失重状态下也能顺利饮用，采用了液压球设计，甚至可以放在随身包包里，登陆私人太空飞船，在飞船里尽情享乐，丝毫不必担心液体在失重状态下飞散的风险。当然它的价格也非常昂贵，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消费得起。

　　他好心好意地用高档太空饮料来招待客人，得到的唯一评价为：“噫！好凉！”

　　“你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狄原礼质问他，“肯定是外星球，这个不用说了，究竟是哪个星球？”

　　洛彤放下液压球，一本正经地回答：“古地球研究所。我从出生就一直跟家人在那边生活。”

　　狄原礼眼前一黑，难以置信地反问：“古地球研究所？”

　　第四次科技革命后，人类获得了太空跃迁技术，立刻抛弃地球，展开壮阔的太空殖民冒险，在黑暗的宇宙里点燃文明的灯火；第五次科技革命、“大分裂”和“黑光战争”的接踵而至，宇宙被不同势力分裂成无数割据地，那些没有能力也没有财力的人被遗留在古地球上，渐渐成了贫穷和落后的代名词。

　　这人显然就是那些人的后裔了，还给自己安了个研究所的名号，试图显得高贵一点，不愧是无法承认出身的、纯粹的野蛮人。

　　“你为什么要报名Serendipity？你的家乡还不够浪漫么？”

　　洛彤又脸红了，不知道该看什么地方，索性看着窗外，看他陶醉的神色，狄原礼又催促了一遍，洛彤如梦方醒，看着他，脸上的红晕不知道是夕阳的熏染，还是真实的害羞。

　　“没有多少人……”

　　“什么没有多少人？”

　　“古地球研究所没有多少人。”洛彤提高了声音，“其实地球上就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大家都在外面。我自己是没什么，但是父亲很替我担心，所以他给我报名了Serendipity，希望我……”

　　听到这里，狄原礼讽刺地打断了他：“希望你匹配一个青年才俊，结果你果然如愿以偿，立刻带着所有的行李过来了？”

　　洛彤脸上第一次闪过真正的怒意。

　　“不！我是来这里进修的，并不是因为你。我是在飞船上收到的信息，觉得不来你这里拜访，好像不太好。我……不是带着行李来投奔你的，我……我……我没想到你现在才回来。”

　　现在狄原礼大概搞清楚了。他吮着啤酒，盘算着把这个人赶走的念头。

　　受温度和压强的严格控制，液压球里的冰沙不会融化，口感比掺水的迷幻冰沙要好得太多。

　　原来洛彤不是没有去处，这很好，这可不算是他拒绝Serendipity的安排。

　　“原来是这样，那你这一路可是够辛苦的……你来这边什么地方进修？”

　　洛彤挺起胸膛，骄傲地回答：“斐南军事历史研究中心。”

　　不错，狄原礼听过那个地方。大楼还算气派，但是多年来没钱修葺，风吹雨淋，现在看上去就不那么气派了。里面有不少人，干些不知所云的工作，鬼鬼祟祟，一开口就是一级机密恕不透露，只可惜个个都穷得要死，显然掌握的秘密都不怎么值钱。

　　想起那些苍蝇一样的学者，他又嫌弃地看一眼洛彤，这人确实散发着穷酸学究的气息。衣服后背上还有一个帽子，仿佛背着灯笼的灯笼鱼。

　　“这样啊……不错，很好，很有前途。军事历史研究中心说什么时候给你安排住所了吗？”

　　“……”

　　说到住处，洛彤困惑地压低了声音。

　　“我也不明白。按照进修手册上说，是有的。可我同事在星轨站接了我。本来要带我去接风洗尘，可是他们听我说了Serendipity匹配系统的事，立刻告诉我，不能耽误我和你见面，就把我直接送到你这里，让我等你回来……我本来想跟你说一下就去找同事，然而……”

　　他没有说完。显然是狄原礼赶回来的时间太晚，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其实晚上九点不算晚。但是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就是一个不太方便打扰别人的时间。

　　竟然把洛彤直接送到他这来。想到那些人的暧昧笑意，狄原礼现在就手痒了。那个破楼都快塌了，还给人安排住所呢？想必是住在收纳厕所扫帚的储物间吧。

　　离这栋公寓楼最近的旅馆有三十公里。如果现在下楼，能赶上一班内轨线；再过一阵，这边的内轨线就要间隔一个小时一趟，估计得叫飞天车。

　　怎么不动声色地让他离开，还不会损伤他的自尊心，是个问题。

　　狄原礼有些站得累了，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洛彤还犹豫地站在客厅中间，便招呼洛彤一起坐过来。

　　洛彤感激地跟过去，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狄原礼一低头就能看到他黑色的头顶，宛如家里多了一只宠物狗。不过，这人仿佛挺好看的？

　　借着啤酒和灯光，狄原礼放肆地审视着洛彤。

　　他鼻梁很挺拔，眼镜阻碍了他的脸，掩盖了他白皙的肤色。他深思熟虑地握着液压球，睫毛在眼镜后时而闪动，痴迷地凝视着窗外的景色，手指修长，指甲饱满。从灯笼鱼衣服里露出来的手腕纤细、苍白、骨感，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

　　狄原礼忽然说：“你把眼镜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