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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   “我一定会回来的。”
      父亲弯下腰,动作温柔地抚摸了襁褓中的婴儿的脸,滑嫩的触感使人联想到牛奶泡过的玫瑰。
      婴儿肤如白瓷,一双眼乌溜的圆,说不上的心动。这是人最初的模样,眼神是单纯的真,是一块透明的玻璃,没有瑕疵,没有暗灰,平静如水,洁亮如辰。
      宋安天生就是好胚子,这模样一看就知道这孩子长大肯定不一般。是遗传了好基因,母亲洛岩温婉可人,父亲宋倾眉宇端正。郎才女貌,定能配个水嫩小娃。
      那时宋安不及半岁,洛岩休假在家带着他们的小宝贝。家里有了小孩,支出会比平时多出几倍,宋家虽不贫穷,但也不至宽富程度。洛岩休假并不带薪,少了一大半收入,一家人的期望就落在宋倾身上。
      宋倾的事业与他文艺般的名字并不相符,他是个军人。大抵是祖辈并没有料到,一个长了张唱戏脸的小生,日后竟混到了祖国的北疆,并混得风生水起。
      这些年宋倾深扎边疆,少有归家。日子久了,他竟不适应南方的水汽,待了几日便匆匆返程。
      算起来,只有在宋安出生之后,宋倾是参军后在家待得最久的了,三个月。
      宋倾打算再待半个月,可部队让他回去。家与国孰轻孰重,宋倾心里自然清楚,于是再别妻儿,踏上归北的长路。
      洛岩不怨,她是个文人,自然知晓战士的魂灵终归北方的疆场,只有军装上阵,纵马前行才能问心无愧,只有磨刀换枪,驰骋沙场才能一生不悔。
      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是一群常驻远疆的将士,恪尽职守,守护万里山河,万家灯火。宋倾就像古时沙场兰陵王,一身功勋无数。所有汇来的钱都分成了三份,一份养老人,一份养家,一份留给亲爱的儿子。
      洛岩每为宋安存上一笔钱,都会在账上认真地记上一笔,如此三年,小宋安已经可四处撒着欢玩了,属于他的资产已经累积到了四十万不止。
      而这三年,宋倾未曾归家。洛岩也想不到,终有将士归家那一天,她的丈夫却是躺着被抬进来的。
      那时院子里的四季海棠冉冉,含露迎初阳,娇羞欲待放。洛岩善花艺,种出来的海棠就像是在院子里铺了粉色的云层,邻里睦里都夸赞其花如其人,温柔如落暮。
      小宋安趴在一片海棠云云之中,白净的小脸上沾了黑一道黄一道的泥。母亲来抱他时,他顺手摘了朵饱满的海棠,笨拙地插在母亲高绾的发髻之上。
      洛岩将小宋安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并告诉他少去花坛里打滚。小宋安懵懵懂懂地答应,牵着母亲的棉质长裙的裙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洛岩就拖着小尾巴,把院子里的花都浇了一遍。刚要歇息,只听得有人叫门,门外头的人礼貌地唤了一声:“宋嫂——洛岩女士可在?”
      洛岩蓦地心一慌,不安与惶恐很快在心底蔓延。她领着小宋安,推开了漆红大门——那时门锁是好的——门外是十几来号人,胸口都佩戴着一朵扎眼的白花。
      六个年轻小伙站在方队中央,合力抬着一口水晶棺,水晶盖上铺了鲜花,五颜六色搅得洛岩心中一阵沉闷。
      但她还是不失礼节地将这十多个军请到院子里。当铺了鲜花与国旗的棺椁被轻放到院子中央时,洛岩终于藏不住心底的酸苦,凝结成眼眶里的莹晶,落雨一般滴在宋安瓷白光滑的手背上,瞬间炸成一朵无色的花。
      小宋安歪着头看着他的母亲,那是他尚未成熟的记忆里,第一次见着母亲脸上除了笑,还会有其他表情。
      后来有人告诉他,那叫哭。一个人一生除了笑,哭是最大的表情。
      其中一位年轻人上前告诉洛岩,宋倾带着十几人小队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中了非法越境的雇佣兵的冷弹,直击热烈的心脏,当场荣殉在祖国北疆的冻土之中,热血捥成了一朵鲜艳怒花。
      是祖国战场上的热血男儿,死后他的鲜血融入寸土之中,来年生出茁壮的雏菊。
      那水晶棺椁里静默躺着的,双目紧闭的,是洛岩长年未见的丈夫,是小宋安不多有印象的父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宋倾的牺牲,换了北国边疆安宁,闪光的旗帜屹立不倒。
      作为军嫂,洛岩一直做好了这个准备。真正的这一天到来,洛岩仍是无法接受——他的儿子,对自己的父亲并没有印象。小宋安凑到棺椁前,好奇地摘了一朵鲜红如血的花。一位叔叔将小宋安抱起,他看到了安静如沉睡的父亲。
      宋倾的军帽戴得规整,一丝不苟。五星红旗覆盖其身——生是中国人,死为中国魂。他护国,母亲将他怀抱。
      宋倾给儿子留了一大笔财产,账目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宋安的名字。他欠给儿子的父爱,将用巨额资产补上。
      还有一红盒子功勋奖章,也是留给宋安的——至今还好好地缩在红柜子里,是神圣的秘密。
      至那以后,宋安明白,自己的父亲是战场上的野马,是驰骋的兰陵王,是荣光信仰,红光山河。

      宋安父亲的离开,是光荣的,是他引以为傲的。可他的母亲,他的离开,是宋安不肯再回忆,哪怕是提起一丝半点,心有大不悦。
      在他六岁之前,依旧和母亲守着四季胡同的32号,风轻云淡地打理一院子的四季海棠。不过母亲并不似之前那般温柔,从宋安六岁起,逼着他看艰涩难懂的书,学伤筋弄骨的散打。六岁的孩童承受不住莫大折磨,整日哭哭啼啼地去幼儿园,再哭哭啼啼地回来。
      洛岩总骂他,男子汉整日小姑娘似的丧着脸,像什么话?你爸在远疆吃苦受劳不曾抱怨,怎么得了个你这么个烂秧苗,眼泪和面子一样贱。
      他的母亲变了。宋安惶恐地想,他的母亲不再温柔似水,每一句指责就像针尖,刺得心儿肺儿疼。
      可宋安不敢抱怨,洛岩再变,也终究是他母亲。
      于是他学会把苦涩的眼泪憋回去,在肚子里烂掉,再也不哭闹,害怕扰母亲糟心。
      苛刻的家教使宋安早熟于同龄人,以至于别人还在泥坑中跳大绳时,他学会了扫洒院子,打理花卉,将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听上去会很扯,但他七岁就知道了谁是牛顿,谁是梁启超,谁是施莱登。
      同龄人脸上尽是天真和顽气,而宋安比同龄人多了一分忧郁和淡定。他不爱与别人说话,也不爱看动画片,他试着看新闻联播,看百家讲坛,看社会与法。
      因为练习散打,宋安体质高于同龄人,个子也比同龄人高上一头。
      这是“别人家的孩子”,宋安在四季胡同是各家孩子的榜样。有时候会有大哥哥大姐姐来找他借阅《四世同堂》《镜花缘》等书籍——他的书柜里都是名著,虽然他看不懂,但他也会一小页一小页地翻,冰心的诗集已阅大半。
      有时候宋安觉得母亲对他严格是有道理的,倒不是什么望子成龙,至少以后出门让人碰见也不会被人说“那是烈士子女,真是可怜”,都只说“那是优秀的孩子,是个好榜样。”

      宋安很优秀,可他并不开心。
      居委会大妈来查水电时,见着宋安总会吓一跳:“这孩子眉宇间咋这么忧郁哩,没见他笑过啊。”
      洛岩总会干巴巴地应两声,却不管。她听出大妈的意思,大妈说宋安心理有问题。
      怎么可能,她儿子优秀,心理迟早有建树。再说七岁小孩无顾无虑,哪有什么问题?
      洛岩不管,宋安自然也不管。如此过了一年,寒冬已至,宋安迎来了八岁生日。
      也就是这一天,十二月二十号这一天,宋安在厨房,垫了小凳子趴在灶台旁,按着谱子上的说明尝试做蛋糕。
      刚把鸡蛋打进面粉里,家里突然来了个陌生人。衣冠整齐,领带规整,皮鞋锃亮。宋安一瞧,满心只一个“衣冠禽兽”的评价。
      而正是这个衣冠禽兽,在宋安八岁生日那个晚上,带走了他的母亲。
      那时洛岩没有明说,只说和这位叔叔一起出差。走时她对小宋安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八年前,父亲也对小宋安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是一个锢死般的诅咒,是血滴的生锈齿轮,笨拙扭转,是无法回头的命中注定的结局。
      父亲没有平安归来,同样的,洛岩一去,竟走了一整个严冬。
      若不是居委会大妈好心,接着小宋安去过了年,怕是难以想象一个小孩子如何守着一个残缺的家撑过冬天。

      待到雨水之时,宋安婉拒大妈好心,自己回到了小院子——母亲仍是没有回来。但他还是动手做了几道家常菜,把白米饭蒸得又香又软——他差不多把从居委大妈那偷学来的手艺给般上桌了,小宋安心满意足地做完这一切,窝在小沙发里看《动物世界》。
      已至掌灯时分,宋安往窗外望了几眼,可惜矮墙外并没有出现那道熟悉的身影,也,没有人敲敲漆红大门的门环,喊着“安安出来开开门。”
      宋安失望极了。他再次拨打家里的座机,拨出熟悉的号码,仍是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那时他开始意识到,母亲真的跟人跑了。居委大妈没有对他说假话。
      居委大妈尽职尽责地调查了一番宋安母亲,洛岩撂下家里大小杂事,辞掉文学城编辑的工作,甚至狠心抛下了仅仅八岁的儿子,和着那个衣冠禽兽,到太平洋的另一岸去了。
      那一晚,宋安彻彻底底地发了一大通脾气,将积累在心中已久的孤独、无助与不满,化作一声声歇底咆哮,把柜上各种花瓶摔了个稀碎。
      他没了父亲,连母亲也离他而去。宋安成了孤儿,除了一张银行卡和32号院子,他们什么也没有留下。
      不,他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套军装和一盒子功勋奖章。

      居委大妈打算把宋安送去福利院,宋安死活不肯,犟着脾气不愿离开院子。他生活能自理,外出也能自保,也不缺钱,去福利院等于浪费,白瞎。
      小孩子脾气犟得八头牛都拉不动,居委大妈无奈,只好顺了他的意思。不过还是多管闲事一样的隔一段时日送来一些食材衣物,帮着宋安收拾院子里的四季海棠。
      出于警惕,宋安不见客。除了居委大妈,没人进过这个院子。
      半吊子高玠就成了那个例外。
      高玠突然闯入他的院子里,措不及防地跳入他的世界。从六岁至此,两年小光阴,他鲜少与人说话,未曾想过自己身边会多一个人,撞碎紧闭的玻璃,把风,把云,把草长莺飞带到阴暗角落,把白鸽送到暖树朝阳。

      流氓狼高玠拖着步子回新家时,当头挨了顾以徵女士一扫帚疙瘩,以及一顿臭骂。
      “死小崽子你野哪去了!?”
      小崽子高玠抱着头朝屋子里望了一眼,好家伙,这新家装得亮堂,大致布局与宋安家的相似。他的父亲高泽半躺在长条沙发里,用“我救不了你你好自为之”的悲天悯人的神情注视着高玠。
      顾以徵——高玠老妈扬了扬扫帚,威胁道:“别指望你爸,你今天不交代你去做了什么——你看看你这衣服裤儿上的灰哟——你今天就别想进家门!”
      老妈迅速朝屋里瞥了一眼,老爸立刻抄起一份报纸,“刷拉”一声展开,遮住大半张脸,装模作样地咳咳两声。
      老妈怒目圆睁:“你咳咳也没用!”
      高玠半瘫着脸,心道这刚搬家第一天就进不去,晚上的天有多凉老妈你是感觉不到吗?你儿子开始打哆嗦了您看到了吗
      总不能说自己爬了人家墙头还被人家揍了一顿吧,这样他就彻底被老妈赶到大街上去要饭了。
      于是高玠扯了个瞎话:“不知是哪家野狗追着我咬,疯了吧唧的,我甩了好久才甩掉。”
      老妈狐疑地看着他:“你也有被狗追着的时候?以前不都是你追人家狗吗。”
      “是真的,老妈你看!”高玠一蹦三尺,指着自己灰蓬蓬的衣服,又指了指受伤的额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狗追得可叫一个神魂颠倒,害我滑进了路边小沟,你看你看,头都破了!”
      老妈:“......你不会用成语能不用吗?”
      “妈——你看我,头破了,哎哟疼死我啦!”
      高玠戏精附体,捂着额头把五官一扭,“痛苦”呻吟:“妈呀您再不让我进去我就流血啦......您亲爱的儿子就要流血过多而......”
      “瞎说!”老妈狠狠地朝高玠后背抽了一掌,抽得高玠差点倒气蹬腿翻白眼,“别哼哼了,你那大光脑门上擦了碘伏我还看不出来呀,一点摔伤把你吓得魂儿破了。进来!”
      老妈把扫帚往边上一撂,高玠马上改神色,翻脸比翻书快,超眼力见地去把扫帚扶正,自个儿屁颠屁颠地跟着老妈进去。
      进门看到老爸装模作样地把报纸放下,冲高玠假惺惺一笑:“回来了?”
      高玠幽怨地朝老爸使了个“你竟然见死不救”的眼色。
      “得了得了,两大老爷们别挤眉弄眼了,该洗手的洗手,该换衣服的换衣服,赶快吃饭了。”
      老妈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子清蒸鱼,高玠看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飞速蹦到楼梯间,一掌排开楼梯间的灯,吼道:“妈我房间在哪——那鱼给我留着点!”
      老妈也吼:“轻点!新的灯开关都要被你浑小子拍坏了。左拐第一间,别把锁钥匙给弄丢了,仅此一把啊。”
      此时高玠已把屁股一扭,脚底装了火轮似的大跨步上了楼。
      高玠的房间挺宽敞,向阳的那面落了个落地窗。此刻夜如薄幕,半参星光,静默地注视着四季花常开的长胡同,暗拥着萤光般的小家灯火。
      可惜高玠是个粗人,他不懂得欣赏,只把自个儿扎进大衣柜里,翻找了一会儿,拖出一件奶白色毛衣和一条灰色棉质长裤,看也没仔细看就三下五除二换下来。他站在穿衣镜前照了半天,这才寻思着他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件这个款式的毛衣,领口前还吊了两个红色樱桃小毛球,高玠盯着别扭的小毛球,一脸纠结。
      嗯,真骚。
      他把脏衣服裹成一团扔进纸篓里,又飞速地冲下楼,把刚洗完手出来的老爸吓了一跳。
      “哟,你这......”老爸打量着他这一身与他性格大相径庭的穿着,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形容。
      “妈!”高玠喊道:“你什么时候给我买了这件衣服!”
      老妈看了也愣住了,盯着高玠身上这件小姑娘家的衣服看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买过这件衣服。
      突然灵光大闪,老妈一拍大腿,终于想起来了:“这件衣服是晓华的,那会儿我见晓华衣服上的毛球松掉了,就拿来帮他补了。哎哟你看我这记性,补完我就搁在你房间了,今天收拾衣物的时候给拿顺手了。要是晓华发现自己少了一件衣服急了该怎么办呀?”
      “叶晓华?他的衣服多了不是,又不是缺了这件不可,等有时间再送过去不就得了?”高玠说着把毛衣脱下来,只穿了单衣,冷不防打了的哆嗦,然后被老妈推上楼重新找了件深色毛衣套上了,叶晓华的衣服暂时和高玠的放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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