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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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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蒼發完最後那條信息以後,翠山行關了機,幾乎一眨眼的工夫就睡著了。一個半小時以後他被飛機著陸時的顛簸弄醒,迷迷糊糊地看到舷窗外燦爛的燈火,背後則是藍灰色微亮的天光。他不甚清醒地拿了行李,跟著人流慢慢走向出口,腦子裏是一種如同身處夢中一般的眩暈。在離家四個月之後重新踏上故鄉的土地並沒有讓他感覺到意想之中的激動。就現在的狀況來說,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張床,趕快躺下去。
從機場出來時還早。剛到凌晨五點鐘,天上還零星地飄著細碎的雪花。翠山行昏昏欲睡地站在街口,等了半天才總算來了輛出租車。好容易到了家,守候了一整晚的翠媽給兒子擦了把臉,問他要不要吃點兒東西。小翠半閉著眼睛搖頭,游魂似的飄進臥室,脫了外套就整個兒地撲倒在床上不肯動彈了。
他昏昏沉沉地不知趴了多久,潛意識裏老覺著好像還有點兒什麼要緊的事沒做,怎麼睡都睡不踏實。枕頭邊摸起手機,慢慢地寫了“我到了,放心”,發送出去,這才徹底放鬆地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很沉,差不多到下午四點多才完全清醒過來。他披著衣服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撿起枕邊的手機瞥了一眼,沒有新信息,心裏忽然輕快地掠過一陣失望。等他洗了個澡,剛剛坐到桌邊準備開始吃晚飯的時候,忽聽放在臥室裏的手機遙遙地響起了一串短信提示音。他不假思索地放下筷子走進去看。只見那條新信息上就寫了簡單的三個字:“醒了麼?”
他不自覺地微微笑了起來,很快地回復道:“嗯,剛醒。正準備吃飯呢。”發完把手機隨手一扔,依舊回到飯桌邊坐下,心情不知為何輕松許多。他自問並沒有將情緒表現得很明顯,而一旁的翠媽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是誰發來的短信。他盯著自己的碗,輕描淡寫地說是學校的一位師兄,翠媽點點頭就沒再說什麼。
與此同時,蒼媽也發現兒子跟手機的感情比起以前明顯升溫。有時看見他趿個拖鞋靠在自己屋的陽臺門上,時而皺眉時而微笑,運指如飛地摁手機那樣兒,依靠母親的直覺和女性八卦的本能,蒼媽立刻察覺出這小子大概是有點兒開竅了,終身大事總算有了些許曙光。然而直接盤問是問不出什麼的,旁敲側擊也沒啥用。實在逼急了的話,他頂多心不在焉地敷衍一句“您別問了。”然後注意力就又回到手機上了。
蒼媽眼看著兒子悶騷地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終于有了不能說的秘密,這一來興趣更是濃厚得連用韓劇八點檔都無法稀釋。只不過眼下就快到春節了,家裏兩個大男人都是不管事兒的,蒼媽整天忙著搞衛生,暫時沒工夫料理他。只等過年的時候一塊兒跟他算賬。
從小到大,蒼最頭疼的事兒就是過年,因為每當他們家所有女性聚集在一塊兒的時候,話題總是會從往日的織毛線和孩子考試等方面自然而然地轉到他身上。據說但凡有了好歸宿的女子都有給人做媒的癖好,蒼對此很理解,但這個話題從他年滿七歲那年就一直持續到現在,整整十七年如一日,對於一個正常人來說確實是種強大的精神折磨。小時候那會兒開玩笑說訂娃娃親也就罷了,親戚間說說過把癮而已,圖個嘴爽;可現在大家眼看著蒼已經到了適婚年齡,一表人才卻偏偏沒有緋聞的點綴,紛紛義憤填膺地表示要不惜動用一切關系,把大把的花姑娘送到蒼面前任其挑選。這麼幾天下來,蒼的意志被不斷摧殘,為求清靜只得勉強承認已經有意中人了。這一下各位奶奶阿姨更是激動得語無倫次了,非要他形容一下人家個兒有多高,什麼模樣,家裏幹什麼的,等等,還非得讓他往具體了說。蒼深知言多必失,只說“人不錯”,再多半個字都撬不出來。於是眾人遺憾之餘,紛紛意猶未盡地提議道:“暑假帶回來我們大夥兒幫你看看,要是真靠譜,就讓雙方家長見個面,趕緊把事兒給辦了,那不多省事啊。哎你倒是聽見沒有?”
這個話題本身屬于深不見底那種,阿姨們挖掘得興致盎然,眼看越說越向著一廂情愿的方向發展。就算蒼再淡定,此刻也被蹂躪得有些扛不住了,正準備拿本雜志閃人,就聽他那剛滿三歲的小侄女響亮地喊了一聲“小叔!”蒼頓時黑線,還沒來得及跑,小侄女就搖搖晃晃地黏了上來。
說來很冤孽。這小丫頭平時最任性,不高興起來誰都不理,卻偏偏最愛黏著他——是真正意義上的“黏著”。只要蒼出現在她視野之中,她便立刻邁著兩條小腿兒奔上前,一把抱住蒼的腿,摟得緊緊的,弄得蒼寸步難行。而此時若是阿姨奶奶們一聲召喚,他就不得不艱難地拖著她從屋子的這頭移動到另一頭。打麻將三缺一的時候,蒼也要救場子,於是只能把小侄女放在腿上抱著,一邊陪家人砌長城。小孩兒家愛睏,往往牌過三巡就窩在他懷里睡著了。蒼媽看見這一幕,便自發在腦海中替換成兒子抱著孫女兒。這麼一歪,立刻越看越有趣。那目光於母性中更增一層祖母性,每每把蒼看得毛骨悚然。
相比起蒼被一家子大大小小搞得焦頭爛額的痛苦,翠山行那邊倒一直很清靜。他們學校放假放得晚,一到家基本上沒歇多久就得幫著家人做家務準備過年,著實辛苦了幾天。過年時又趕上家家戶戶沒日沒夜地放鞭炮,睡也睡不好,吃也未必吃了多少,比起在學校那會兒反而瘦了一些。
那段時間裏,他和蒼依然會通過短信聊一些漫無邊際的話題,只不過信息來去的周期漸漸被拉得很長。無論他說什麼,往往要過一個小時甚至更久才能得到回音。蒼平時極少說起自己的事,因此他無從揣測此刻蒼的忙碌或是清閑。然而這一點並不能幫助他淡然一些,時間一長反而越發在意。
後來有一次,翠山行發了信息過去問他一件什麼事,結果又如同石沉大海般半天不見回音。在這期間他耐著性子去書柜抽了一本書,翻到中間的頁碼,隨便揀了一段順眼的開始讀。過了四十多分鐘,蒼回了,並且還說了這麼一句輕描淡寫又不著邊際的話:“其實,你不覺得等待是一種很享受的過程麼?”
小翠盯著那條短信看了一分鐘,隨即很快地摁了兩句話發過去:“我不明白。你認為這對於我來說應該是享受?”
他盯著手機屏,看著自己的回復被發送出去,心情絲毫不見輕松,只覺腦子裏堵滿了不知名的煩躁,也沒情緒继续看書,就索性找了换洗的衣物去洗澡。等他洗完出來,拿起手機一看,只見蒼淡淡地回了幾個字:“於你,於我,都是。”
這種模糊的答案讓翠山行覺得不可理喻,也實在沒什麼心情徒勞地去揣測他這麼做用意何在。當晚他沒有再回復。隨後的幾天,他在回短信時也有意拖延兩三個小時才扔過去幾個字。蒼對此很漠然,即使也許有些在意,也始終掩飾得天衣無縫。至少在表面上,絕對不會讓人察覺到他的情緒因此受到了什麼影響。這種平靜令人反感,他幾乎忍不住要斷定,之前的種種曖昧,也許只不過是對方所習慣了的又一個隨心所慾的玩笑而已。
大一第一個假期照例格外忙碌。撇除吵鬧的春節不論,光是從幼兒園到高中的一系列同學會,就足夠讓翠山行應接不暇。其實他一向不怎麼喜歡這種大規模的全員聚會。本不是情投意合,為了成全他人的面子硬坐在一起,耗著,耗到大家都沒意思了,臉簾子還得勉強支撐著不給他當場垮下來。明明很多東西都已經改變了,還硬要湊在一塊兒強顏歡笑,只能令人更加分明地感覺到彼此之間不斷加大的差距和格格不入的疏離。大約其他人也有同感,這種聚會往往舉行一次就沒下文了。而這一點無疑使得相似的活動更加讓人厭煩。
有次他們又聚會。具體是小學還是初中的他記不太清了。由于頭天晚上沒睡好,他坐在KTV裏除了想趕緊回家睡覺之外,沒有一絲玩樂的心情。然而在那些與己無關的喧鬧笑語聲中,他分外鮮明地聽到了這樣一句歌詞:“是瞬間煙火還是不甘寂寞。”
他下意識地微微蹙起了眉,將那句歌詞在唇間輕輕過了一遍。想到手機裏多出的那上百條同一個人發來的信息,再想到對方若即若離捉摸不透的態度,心裏一時悵然若失。
隨後一切如常。蒼有次跟他聊的時候,似乎很隨意地說起自己四月份就要考DAF,所以前段時間一直比較忙,連手機也很少看。小翠也沒說什麼,簡單地哦了一聲,彼此心照不宣一般。既然不認為自己會對蒼產生什麼感覺,也就不可能會承認之前自己心裏確實有個擰起來的結,但他很清楚自己現在是釋然了一些。一些,也許是很多。他的情緒已經在不自覺中越來越陷入被蒼牽著鼻子走的境地。這一點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否認。
轉眼間一個寒假又已接近尾聲。蒼媽照例將蒼回來時帶的那個包塞得棱角分明,除了換洗的床單被罩,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各種吃的。而這些東西基本上都是要拿去孝敬宿舍和隔壁宿舍那幾位爺的。有例為證:有次蒼爸來北京出差,給兒子帶了一個大柚子過來,蒼把它帶回宿舍,支在桌上,回過身想找把刀剖皮兒,等轉回來時那柚子活生生的就沒影兒了,再一看,只見一幫人埋頭吃得稀里嘩啦,嘴裏還不甚清晰地抱怨道“這玩意兒看著個兒挺大怎麼那麼不經吃”云云。從那以後蒼便很有覺悟,但凡帶了能吃的東西,進了屋就把它直接撂在空地上,五分鐘以後記得給它收屍就行。
他們學校圖省事,於是安排研究生本科生都在那天報到。三月初沒什麼新生,倒也很輕松,只需拿著學生證去院辦公室蓋個章即可。蒼藺簫仨人報完到,互相幫忙把被單床單折騰好,想想也沒什麼事,就說乾脆約了大家晚上一起吃飯吧。於是仨人蹲宿舍裏蹂躪自家電腦到五點鐘,簫中劍下樓把正睡午覺的朱聞踹醒了揪上來,回來時正好遇見隔壁金鎏影拎著倆水壺經過他們宿舍門口,便順口招呼他一塊兒去。
金一向不怎麼待見1110的居民,只是潦草地應了一聲就進屋了。沒想到不一會兒這廝居然真過來敲門了,順道兒還把紫荊衣也給拉了來。進來之後,此人客客氣氣地跟藺無雙和簫中劍打了招呼,然而一看見蒼就把臉別了過去,脖子扭得跟燉熟了的雞似的。據說金對蒼老早就這樣了,具體原因不詳。蒼對此倒相當泰然,偶爾無聊了還會貌似無意地調戲人家一下。金鎏影切齒之餘,似乎也很享受全神貫注討厭一個人的感覺,於是這梁子就這麼周而復始地結了下去。
其實金鎏影這人不壞,在無蒼模式下頗有風度,屬於才思敏捷、時時舌燦蓮花的典型中文系油子。本科大三那年的校園歌手賽上,他跟蒼一塊兒丟人現眼地合作了一首《無間道》,成為本校該年度十大經典瞬間之一。值得一提的是此人不但是才子同時也是佳人,整天穿著件G-Star的風衣和雞腿兒褲在學校裏走來走去,美得不行。該佳人平時生活得異常規律,每天早上六點準時起床,半裸著晃進浴室仔細洗刷打扮,半個鐘頭以後神清氣爽地出場,換了衣服,然後便開始灑香水。他一貫用的是Hugo Boss Energise,有一次用完忘了買新的,勉強湊合著用了幾天墨塵音的adidas,那臉垮得就跟全人類都欠了他好幾億似的。最後紫荊衣實在見不得那副臭德性,撬了課跑去雙安買了一瓶100ml的Energise砸在他臉上,世界才清靜下來。
香水這東西,用金鎏影的話來說,那是有尊嚴的。不但在牌子上有大講究,噴的手法也有名堂。在他看來,不論是噴耳朵根兒還是大腿彎兒還是手腕子,那都是牛嚼牡丹,白糟蹋東西。真正懂行的需將香水斜斜噴在四十五度仰角的半空中,然後自己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該處,讓香水霧飄渺地落到體表。每天清晨,當金同學鄭重其事地履行這一神圣儀式時,紫荊衣就趴在枕頭上睡眼惺忪地觀賞,每每很響地嗤笑一聲,然後翻個身繼續打呼。為了表示嘲笑和不屑,那呼嚕打得比正常狀態要響差不多一倍左右,效果堪比鬧鐘,同屋赭杉軍和墨塵音一聽見這聲兒就知道該起床了。而小紫往往要一直賴到裝不下去的時候才磨磨蹭蹭地爬起來,被子一推,趿著拖鞋慢條斯理地蹩去盥洗室梳洗。遲了也不擔心,反正金鎏影會等著他。
在擁擠的宿舍裏歇到五點半,大家紛紛感到不同程度的饑餓,於是鎖門下了樓,浩浩蕩蕩地往後街走去。說起來很有意思,這群人明明一個個都長得如花似玉,但不知為何,一湊在一塊兒就跟要去打群架似的。俗話說得好,既然選擇活得那麼閃,就要有被雷劈的心理準備。這具體表現為當他們以流氓的氣勢殺到平日常去的一家廣式餐廳,卻被告知沒包房了。一夥人因此在門邊等了半小時,火氣與饑餓同時熊熊燃燒,加上六級北風的煽動,耐心最差的紫荊衣當場就要回宿舍去吃方便面。大家連忙好說歹說給拽住了,再看門口兒就他們幾個傻子站著,方才恍然大悟,幹嘛傻了吧唧地在外頭乾等著啊,先進去再說唄。并且由于在享受的方面,這幾位個個兒都是眼尖手快的主兒,因此當他們在二樓拐角處看見一座長得很舒服的沙發時,便一擁而上,東一個西一個姿勢迥異地歪了上去。
眾人等著無聊,一時發現面前茶几上有一盤冰藍色包裝紙的糖果,號稱“巨涼薄荷糖”。金鎏影讀中文系的,一向習慣把文字掰開揉碎了嚼好幾遍然後反復反芻,看見這麼不含蓄的商標就來氣。於是一為較真兒,二為解餓,一夥男的就這麼爭爭搶搶地把那盤子糖全消滅了。簫中劍一向不愛薄荷糖,覺得那味兒跟牙膏似的,看藺無雙吃了一顆便問他感想如何,是否有被涼到虎軀一震的感覺。藺無雙不以為然地評論道:“也就那麼回事兒吧!”正閑扯著,就見一個忙得滿臉閃閃發光的小姑娘費力地扒開人群,沖著他們招呼道:“過來吧,有房了!”
客觀地說那房環境還不錯,比較奇異的是竟然沒窗戶。服務員把他們領進去以後,開了燈,上了菜,站了一會兒覺得沒啥事就關上門走了。大家風卷殘云地吃了一會兒,飽暖思人品,不知是誰出了個餿主意讓關燈,說著說著不知哪個手快的居然真的就把開關給摁了。於是一片黑暗中只聽見眾人七嘴八舌地嚷道:“藺無雙你丫敢踩我!”“簫兄,你的手真軟……”“個不要臉的東西。”“哇靠剛剛誰親我!!”“哇靠我剛剛親誰了!?”“怎麼有股煤氣味兒,誰他媽把鞋脫了?”“素質,注意素質……”
服務員在走廊上聽見包房裏頭叫得聲嘶力竭的,以為出人命了,情急之下趕緊把門打開還開了燈。結果在重見光明的那一刻,屋子裏頓時鴉雀無聲。光線下只見人人都非常鎮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儀態優雅地喝茶或者慢條斯理地吃東西。朱聞回過頭,特別親切和藹地對她說,小姐,請問有冰糖麼?這花茶有點兒澀。那服務員小姑娘臉轟一下就紅了,語無倫次地說有有有,奔出去一分鐘不到就送了滿滿一缸子進來,還特意端端正正地放在朱聞右手旁邊。簫中劍白了他一眼,捏了一顆最大的送到嘴裏,就跟和那糖有深仇大恨似的,嚼得咔咔有聲。
一時酒足飯飽,藺無雙照例要去向他們家峨眉請安,朱聞拉著簫中劍早沒影兒了。金鎏影灌了一瓶二鍋頭,這會兒基本上已經分不清東西南北了。蒼隨口問了一句說你倆回宿舍麼?金便翻著眼睛衝道:“夫妻私事,管得著麼你”,話音未落就被紫荊衣一腳踹了上去。
快走到品園的時候蒼稍稍躊躇了一下,藺無雙便很欠地湊過來,笑嘻嘻地摟著他肩膀道:“怎么著,就你一個耍單兒的,心裏頭啥感覺?是不是特觸景生情,特仇恨社會?”
蒼沒說什麼,淡淡地揚了揚唇角道:“鑰匙帶了麼?”
“沒帶。我那老沉一串兒,墜兜裏多噁心啊……要是讓我們家峨眉看見又得批評我像鄉鎮企業的老總了。”
蒼垂下眼,默默掏出自己的遞過去,又告誡道:“你悠著點兒,別鬼混得興起了又不知今夕何夕了。我有事耽誤幾分鐘。你得記著先回去給我開門。”
藺無雙接過鑰匙,笑道:“喲,蒼爺,您這是準備上哪兒尋花問柳啊?”
蒼的表情依然很淡,然而眸子裏的神情漸漸柔和起來,簡單地答道:“我看看他去。”
就在蒼調頭向著本科宿舍區走的時候,翠山行那邊兒正亂得不可開交。他下午三點才到的學校,去院裏報了到,回來就接到白雪飄電話,請他去趟東門幫忙拎箱子。回來又換被單,折騰一番之後天也黑了。他沒什麼心情出去逛,就在食堂隨便吃了點東西。結果第一頓就吃了一道巨難吃的茄子,飯也沒吃幾口,心情因此而十分惡劣。剛回到宿舍,教務處某某人打了個電話過來,找白雪飄,說他的四級分兒他們在錄入系統時給漏下了,抱歉得很,只能請他重新再考一次。白雪飄一聽當場就炸毛了。翠山行也覺得這事兒簡直豈有此理。正說著,忽聽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蒼,他的心猛地一縮,不假思索地摁了接聽鍵。
似乎是在走廊或是樓梯,周圍有嘈雜的笑語,回聲很大。他把手機換到右耳處貼近,就聽蒼在那邊問:“在宿舍麼?”
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手機,不知為什麼忽然有些緊張起來,說了一個“在”字便不知所措地停住。
“房間號?”
“415。”
“嗯。來開門吧。”
翠山行有些懵,愣了一秒鐘隨即快步走過去拉開了屋門。那一刻蒼剛好到門口,低頭摁了通話結束鍵,然後看著他,溫潤地輕輕一笑。
翠山行的臉忽然微微地發熱,連忙低頭把蒼讓進屋,又很自然地接過他的圍巾來,一看桌子上放滿了東西沒地兒擱,索性就握在了手裏。小九又把黃商子的椅子拉過來讓他坐了。白雪飄的氣兒還沒過去,正愁沒人傾訴,看見蒼來了簡直正中下懷,於是又張牙舞爪地跟他講了一遍教務處那破事兒。蒼微微笑著聽完,拍拍他的肩膀勸慰道:“這事兒擱這破學校太正常了。去年藺無雙他女朋友考的計算機二級成績也給弄沒了,一樣又考了一次。”
他如此淡定地娓娓道來,把周圍幾個小孩兒都聽得張口結舌。白雪飄看見在這種囧事上自己原來不是一個人,心理稍微平衡了一些,但也更加來勁了,恨恨地把這學校從校長到保安都數落了一個遍。蒼也不說什麼,默默地微笑著聽他抱怨,偶爾應幾個字。然而由于蒼的目光絕大多數時候都若有所思地停留在小翠臉上,九方墀憑著動物本能也察覺出那個氣場很有問題,於是還不等小白發出提示性的咳嗽,便很自覺地找了個藉口,趴回桌邊做自己的事去了。
蒼可沒管這些。他目光溫和地凝視著身旁的人,唇角輕微地一揚,很輕地說:“怎麼瘦了。”
“哦,可能是過年累的。”
翠山行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跟著低下去,可不知為什麼,他下意識還是跟做賊似的也放輕了音量,無形中搞得好像情人間喁喁細語。最無語的是,他話音剛落,便見屋裏其他倆人很體貼地不約而同地塞上了耳機。這一招其實很欲蓋彌彰。他可以確定那兩雙耳朵在耳機的掩飾下,肯定豎得比平時要高出好幾倍。
既然沉默只會帶來加倍的曖昧,他不得不絞盡腦汁地找點兒別的話來說:“那麼晚了,師兄過來有事兒麼?”
蒼笑笑:“沒什麼事兒。就是順道送點兒東西過來給你。”
“嗯……那……東西呢?”翠山行瞥向某人空空如也的爪子。
蒼很無辜地看看他,理直氣壯地答道:“我忘拿了。”
小翠忍俊不住,搖頭道:“真爛的借口。”
“那什麼,人不是都說,重要的是結果而不是手段……”
倆人低聲閑聊了一會兒,彼此都發現聊天內容已然不可控制地越來越沒分寸。蒼於是很明智地起身告辭。翠山行會意,也沒留他,自己也默默地站起來拿外套。一低頭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握著蒼的圍巾,便有些不自然地遞還給了他。蒼沒說什麼,自己把凳子搬回黃商子的桌邊,順便跟小九小白打了聲招呼。兩個小孩兒很有默契地裝得好像剛剛得知蒼要離開一樣,一邊齊聲挽留一邊起身把他送到門口兒,一時又見翠山行也跟著出去了,白雪飄便很賊地沖他笑了一下,還飛快地眨了一下眼睛。翠山行狠狠瞪了他一眼,這小子卻搶先一步笑嘻嘻地把門給關上了。
出了宿舍樓,兩個人并肩在靜謐的校園裏慢慢地走著。蒼說起自己的DAF考試,說看在報名費那麼貴的份兒上,自己過幾天恐怕必須要收心抱抱佛腳了,因此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也許不會常常上網,說著又讓翠山行留了他們宿舍的電話。說起來,電話大概是這學校唯一能令所有學生交口稱贊的東西,一般寢室裏都配備兩個,一個鐵通一個網通,鐵通那個專門用來打內線,彼此聯絡起來十分方便。尤其是對於本校自產自銷的情侶們非常實用。或許這是學校側面鼓勵大家進行內部交流感情的一種方式。不管怎麼說,這個目的算是已經達到了。
翠山行聽著他漫無邊際地說著其他無關緊要的事,默默地糾結了一會兒,最後實在忍不住,眼看就快到品園5棟樓下,便下定決心開了口,盡量慎重委婉地說道:
“我知道有些事攤開來說,可能我們兩個都會很尷尬。但是我討厭不明不白。所以,我想知道……”說著,他微微蹙眉地迎上蒼的視線道,“你是認真的麼?”
蒼放緩腳步,微微揚起唇角注視著他,細長的眸子裏含著一絲玩味的笑意,說:“你覺得呢?”
他有些煩躁地別開視線:“我要是知道,還用問你麼?”
蒼笑了笑,沉吟了一下,隨即慢慢道:“我想是的。”
他蹙眉,重新看定他,問:“為什麼?”
蒼沒答話。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只聽他淡淡地開口道:“……我欠一個人來管我。”
翠山行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如果隨便換一個理由,他不見得找不出話來駁回去。偏偏這句話堵得他無話可說。最後,只好聊勝于無地回了一句“我相信有很多人都很愿意來管你。”
“嗯。”蒼并不否認,半晌輕輕地一笑:“可我只願意讓一個人管我。”
翠山行默然地抿緊了嘴唇,半晌開口道:“你確定那個人是我?”
“老實說……並不是非常確定。”蒼坦率地答道。“所以我想證明看看。”
他揚起眉,有意回了一句:“如果我不肯呢?”
蒼思考了幾秒鐘,然後微微一笑,平靜地說:“我會讓你沒有選擇。”
平心而論,人非草木,聽到這樣的言語,翠山行心裏并不是毫無觸動的。然而他從一開始就能模模糊糊地察覺到,蒼似乎始終有一部分游離在事態之外,冷靜地,甚至可以說是饒有興味地,俯視著一切的發展。即使正在說著曖昧的內容,也依然能夠保持一種不可思議的清醒,無形中使自己平靜地置身事外。這種表現,與其說是故作姿態,不如說他根本就是這種人,對於非常有把握的事便不會太著急。當目標已經被穩穩地握在手心裏時,他關注的重點就不再是能否得到,而是要怎樣讓得到的過程漂亮一些,以及如何細致地去享受將得未得的這段時間。其實如蒼這樣的神棍談戀愛倒未必一向都是這個樣子。會有精力分心,也許只是因為陷得還不夠深。
過了幾天,蒼果真開始閉關。他原本就不是個愛逛的主兒,這會兒為了全力以赴地準備DAF,索性連食堂都不去了。藺簫去吃飯的話就請他們幫忙帶一份回來,遇著他們倆有事兒不方便麻煩,就隨便弄點兒泡麺之類湊合一頓。一天之中,他只有在晚上九點半打水時會拎著壺下樓晃一晃。有時遇見小翠,便折返回去陪他打完水,順道兒把他送回宿舍,自己又一個人慢慢地溜達回去。回去以後上網聊會兒,看看帖子,到點兒就關電腦睡覺,日子過得還挺悠閑。唯一頭疼的問題在于這位覺皇常常不小心睡過頭,一覺醒來基本上可以直接去吃午飯了。有次跟小翠打電話說到這問題,小翠又無奈又好笑,說難道你就不能定個鬧鐘麼。蒼沉吟了一下,忽地笑道,不如你打電話叫我吧。這樣我比較有起床的動力。
小翠想了想,覺得這是舉手之勞,因此也就爽快地答應了。此後每天一早,在他上完第一節課,差不多九點差十分的時候,他就用手機撥一個電話到蒼的宿舍去,讓它響五六聲再掛斷。蒼有時早起了,一個人坐在桌旁看書,聽到鈴聲便瞥一眼來電提示,往往會心地微微一笑。
沒過幾天,朱聞的表弟從上海過來了,據說是來參加北師大心理學系的研究生復試,方向是變態心理學。這東西一般人聽著就暈,伏嬰本來也只是閑著沒事考了玩玩的,反正報名費也不貴。結果無心插柳柳成蔭,居然以專業排名第二的身份順利進了復試名單。對於這麼個有才的表弟,朱聞一向將其形容得如煞星一般,這次眾人見識了本尊,只覺其長得眉清目秀,舉手投足間很有點兒安倍晴明那意思,不去演陰陽師可惜了。朱聞在大嘆其氣之餘,一再告誡大家千萬不能被表面現象所迷惑。簫中劍嗤之以鼻,說他就是烏鴉落在豬身上,光看見人家黑了。
伏嬰周四晚上到的,周五一早朱聞陪他去北師大領了復試通知書,順便在裏頭繞了一圈兒踩了踩考場。周六早上九點鐘倆人一塊兒在校門口坐著公交車去考試,伏嬰興味索然,倒是朱聞一臉如臨大敵,一路上就聽見他滔滔不絕地叮囑道:“一會兒面試的時候你可悠著點兒,我看那些老師都一大把年紀了,受不得刺激。差不多就行了,必要時裝裝純良沒壞處。別一進去就一副你死我活的德性。人正經地活了大半輩子,沒見過這個。”
伏嬰注視著窗外飛快掠過的景物,只當旁邊的人是空氣,實在被逼急了就隨便嗯唔一聲表示自己一直聽著呢。看他還算有反應,朱聞越發說得高興了,興致高昂得差點兒坐過站。最後還是伏嬰奮力把他從擁擠的人墻中給拽了下來。兩人站在站臺上對視一眼,發現彼此都已經灰頭土臉,基本上談不上什麼形象了。朱聞嘆口氣,伸手給伏嬰理了理頭髪,自言自語道:“早知道你是這麼個一擠就變形的主兒,當初就直接打車過來了。”
伏嬰破天荒沒再回嘴。倆人走到考場外邊兒,朱聞說行了你進去吧。別緊張,你沒問題的。伏嬰點點頭,往前走了幾步,想了想又折頭回來,問他:“我去考試,你咋辦?”
“還能咋辦,在這兒等你唄!”朱聞沒好氣地說完,順勢把手一袖。他今天出門倉促,忘了把手套帶出來,這會兒小風一吹還挺冷。袖著爪子雖然沒形象,好歹不是在他們學校,不怕人看。
伏嬰眼尖,看見他這動作,臉登時垮了下來,罵道:“都多大的人了!”說完,臭著臉摘了自己的手套砸過去,隨即就跟和誰較勁似的飛快地走進了面前的教學樓。
他們的考試程序挺輕省的,英語聽力結束就直接開始專業面試。一個小時以後,伏嬰出來了,臉上照例淡淡的沒什麼表情。朱聞也懶得問他,把手套還給他,拉著人出門又擠著公交車回去了。
在那個點兒回去,食堂已然沒什麼指望了。朱聞帶著伏嬰來到他們學校後街一家十分有名的餃子屋,找了靠窗清靜的位子坐下。伏嬰也不看菜單,直接問那服務員說:“有什麼餡兒的?”那服務員估計心情不好,懶得多說話,居然回答說什麼餡兒都有。伏嬰不動聲色,说:“那雞肉茄子的來一斤。”把那服務員噎得沉默了數十秒,後答:“對不住您,就這個餡兒沒有。”
“那你不是說什麼都有麼。”伏嬰不咸不淡地說,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翻著菜單。朱聞餓得沒耐心等他細細研究,一把把它搶過來合上,隨即和顏悅色地對那個面黑如鍋底的服務員說:“麻煩您,兩斤西葫蘆豬肉餡兒的。”
伏嬰沒什麼表情地垂著眼睛,把紙巾慢慢撕成一條一條的,沾著茶水在桌上拼一個豬字。等到餃子端上來,朱聞初步平息了餓火,一抬眼看見他那副二不郎當的樣兒,腦海中徘徊已久的恨鐵不成鋼的心思不禁春風吹又生,一張嘴又關不住了:
“這回你考上了按理說是好事兒,但有些東西我真得好好說說你。你說你腦子那麼好使,考什麼不好,居然選一師大。現如今人民教師的招牌已然破爛不堪,可再經不起你這麼玩兒命地毀了。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個兒,從小到大,你聽過我一句勸沒有?咱不扯遠的,就說幼兒園那會兒,讓你別吃糖,不聽,晚上回去以後就發燒,愣是去醫院輸了三四天液才好了。真的,但凡聽進去我一句話,你這會兒早在美國逛大街了我還告訴你。”
伏嬰低頭喝茶,等他說完,便揚起睫毛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針鋒相對道:“你還要臉麼你?你勸我什麼了?你說過的那些東西有哪一句不是廢話?嘿,我就奇了怪了,合著當初慫恿我考心理學的是哪個混蛋啊?怎麼聽著好像跟你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似的?”
朱聞理屈詞窮,卻猶自強詞奪理道:“我那是讓你考應用心理學,以後畢業出來工作多好找啊,錢又掙得多。你倒好,偏給我報了這麼個不三不四的東西。你那腦子到底怎麼想的啊你跟我說說。”
伏嬰懶得理他,拾起一張紙巾優雅地擦嘴:“抱歉,以你的智商我很難跟你解釋清楚。”
其實客觀地說,真正的牛人確實都是有一定怪癖的,比如簫中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而朱聞能把簫中劍看成正常人,卻偏偏招架不住自家表弟,可見這伏嬰也不是一般人。據說他小時候有次跟他娘吵嘴,氣頭上便幾步衝到窗戶邊兒,惡狠狠地一把拉開窗戶——不是跳。當時正是寒冬臘月,一開窗那北風呼呼地往裏灌。他就以烈士就義的神態屹立在窗戶邊兒上凍自個兒,目的是讓他娘心疼。事實上他也的確達到預期效果了。他在那兒吹,他娘就在一旁哭天搶地。最後他如愿以償地感冒了。他娘哭得聲嘶力竭,索性也在床上躺了好幾天。結果,原本關了窗再把人揪過來揍一頓就能解決的事兒,愣是被他娘搞得兩敗俱傷。可見其思維模式確實很不一般。
從小到大,一說到表弟,朱聞都會拿這事兒當作典型來跟人說,以此證明家庭環境對於一個人的人格塑造有著多麼重大的影響。然而伏嬰對此卻很不以為然。如果你愿意坐下來與他促膝長談探討人性深處的陰暗的話,他會告訴你,他有個中學同學叫董銀魔,另一個叫秦壽生。能取出這麼有才的名字,那家長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像他們家這麼正常的根本都夠不上比較的資格。
餃子端上來以後,兩個人默默地吃了一會兒。沒過多久,朱聞在狼吞虎咽的間隙抬頭換氣,不無驚訝地發現對面的伏嬰如見到貓薄荷的貓一般,便下意識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那視線的盡頭是一個白白凈凈的受臉男,身上穿著件兒特深沉的黑衣服,正站在柜臺邊等著給餃子打包。要說這人,他們學校還真沒多少人不認識他。此人名叫棄天,目前就讀於城市與環境學院,是一有著嚴重潔癖的強迫癥患者,平時口頭禪為“你們這些污穢的人類blablabla”,搞得周圍人尤其是室友極其崩潰。想要他拿正眼看你,除非一天洗三回澡。不過朱聞可不打算跟伏嬰說這些。他這二十多年人生路上,光修理一個伏嬰就夠他頭疼了,無法再承受一個變態的表弟媳婦兒。
伏嬰托著腮,瞇著倆眼睛仔細研究了一會兒,結論是:“這人很妙。”
朱聞斟酌了一下,最終還是沒忍住,於是特誠懇地說:“你知道你現在特別像一變態麼?”
“過獎。我還只是像,哪兒像你早就是一變態了。”
兩人打了一會兒嘴仗,快要偃旗息鼓的時候,伏嬰忽然嘩一下站起來,往前大步就走。朱聞下意識一把抓住人,不假思索地問:“哎哎往哪兒走呢這是,你上哪兒去?”
伏嬰收回目光,漠漠然白他一眼道:“去廁所。你有意見?”
“男廁在那個方向麼?”
“我去偷窺女廁行不行?”
朱聞被噎得無話可說,半晌點頭道:“……算你狠。”索性也不再理他,自己一個人埋頭狠吃。
十多分鐘以後,伏嬰施施然回來了,在座位上抱著手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朱聞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故意也不理他,用紙巾擦了嘴又握著茶杯望向窗外作非常悠閑狀。最後伏嬰終于按捺不住,冷靜地開口道:“……他是你們學校的。”
“So?”朱聞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所以,”伏嬰盯著他,驀地笑得十分動人:“我以后要常常過來打擾你了……表哥。”
許久之後,簫中劍有次想起了伏嬰這麼個人,以及其迥異於常人的品味,便順口問了一嘴。結果朱聞翻著白眼說,“還能怎麼樣,一個王八一個綠豆,就這麼對上眼了唄!”可見是皆大歡喜的結局。然而任何談過戀愛的人都知道,現實中的過程絕不會如此順理成章。情竇初開的純情少年們總要經歷過無數的誤解、吃醋、無聊、幻滅、找茬,最後能如愿以償幸福地步入圈叉階段的其實所剩無幾。不過那都是後話中的後話了,容後再慢慢細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