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敝鱼大海

1、第一章

　　耳边传来物体落下的声音，我迷迷糊糊间下意识地微偏了头，本以为能躲过，唇上却压下一片柔软，惹得我不由皱了眉头。

　　“姐姐，你长得真美！”
　　压在我身上的东西慢吞吞地爬起来，片刻后我听到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我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活了这么多年，如今竟是被一个奶孩子给轻薄了去不成？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在耳边，那孩子似乎蹲到了我身侧。
　　我微侧了侧头，一时却又懒得再开口多说，起身拂了衣摆的皱褶，循着方向回去。

　　“孙少爷，孙少爷……”
　　我停下步子偏头听了听，院外尽是下人的喊声，听那些脚步声，估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府里的孙少爷不见了，我院子里却多出来一个奶孩子……
　　——原来这是洛文的孙子。

　　明日须得同那老头说一说，要他好生惩戒这孩子一番。
　　我一早便说过，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踏进我这院子的——即便是从天而降……也不行！

　　我循着位置，拿脚踢了踢一旁堆着的几块屋瓦后便一如既往地跃下，却在下落的一瞬察觉到腰身一紧。
　　——那奶孩子竟抱住我跟着一块儿跳下来了！
　　“好险啊！姐姐，你眼睛是不是看不见，竟然从屋顶摔下来了。”
　　我扒拉开这奶娃娃仍旧够在我腰上的手，借着屋里微弱的烛光往床边走去，边道：“你这年岁，该叫我婆婆了。”
　　细碎的脚步声不断靠近，那奶娃娃竟也跟着坐到了我的床沿。
　　“夫子说了，眼见为实，姐姐这般年轻，如何会是婆婆？”
　　我扶了扶额：“夫子许是还未来得及教你何为‘人不可貌相’……”听他似乎还待再辩，我不慌不忙接着道，“听你这谈吐，尚且读过些诗书，那你爹爹娘亲、祖父祖母、门里的下人便不曾同你说过，府里有的地方你入不得么？”
　　身侧顿了半晌：“……姐姐这院子，旁人不让进？”
　　我端着架子微点了点头。
　　“那不久之前从这院子出去的几个丫鬟姐姐为什么能进？他们不算旁人吗？”
　　“……”我一噎，随即教他道，“除了掌门和下人，其他都算旁人。”
　　那孩子似乎认真想了会儿，才开口道：“那日后我继任掌门之位，也不是旁人。”
　　我轻嗤，难得觉得有些好笑：“一日不在掌门之位，便一日不可为掌门所为之事。”
　　“……可姐姐没人陪，不会很孤单么？”
　　我一愣，耳边听到院外下人的脚步声愈发的近了，那奶娃娃许是也听到了，并未再多说，跳下了床沿。
　　也不知他是自何处离开的，未曾闻及声响，屋里便没了他的气息。
　　我宽衣睡下，意识又迷蒙起来，朦朦胧胧间突然想起，他莫不是自那被我掀开的屋顶离开的？
　　——小小年纪，轻功倒是有些我当年的风范……

　　翌日，老头果然寻了过来。
　　来的时候我正盯着屋外照进来的隐约日光出神，他便站在下首不停地道歉。
　　我把眼盯得有些累了，才终于收回视线，顺手拿过一旁的杯碟，却被老头阻了一把。
　　“这茶有些凉了。”听他这句说罢，我手上的碟子被取走，很快又换了份新的放上。
　　我循着热气低头抿了一口，才开口道：“给那孩子换个夫子吧，府里的规矩也让下人多给他念念，记到心里去。”
　　“好。”
　　“我看着今日院子里的日头不错，昨夜突然闻到花香，我在院里种下的那几株桂树可是开花了？”
　　洛文看着座上之人脸上那隐隐的期待，心下暗叹一声，回道：“开了，我听下人报是前两日便开了些……”
　　我满意地点了头：“果然，闻桂知秋……让他们看着采些来给我泡茶，不过可记得别给我全采没了去！你若是也想尝尝，我让些给你倒也无妨。”
　　“好……”明知座上人看不见，洛文还是习惯性地点头应下，抬头时也顺带着提了一口气，“落儿，你可是想要出……”

　　“供奉大人。”洛文的话被打断，听座上人说出这四字便知道自己再说多少话也是无用。
　　果然，他听她接着道：“当初我们可是说好了，你们好生供着我，对我称一句‘大人’，算是全了我的身份，这么多年过去，下人都记得，你一个门主却总仗着是老熟人占我便宜，也太说不过去了！”
　　洛文听了她这话，有些哭笑不得，却也知道这时不便打断，只任她说下去。
　　“你这般不上心，你那孙子也便更不会上心，你还是回去好生管教，莫让他再到我这院子里胡作非为。”
　　话转话又绕回了原点，洛文终于没忍住，辩驳了一句：“昨日是砚儿生辰，我们洛家几代皆为单传，这你也是知道的，那孩子平日里总让他爹娘惯着，趁着昨日席上热闹，一时高兴便溜了出去在府里四处乱转，昨夜他回去时我已训过了。”
　　“是么……那你可以回去了。”
　　“……好。”洛文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明了她不愿再多说，转身便打算离开，却在出门前想起什么，回头道，“听说前日取血之后，你一直不愿服药？”
　　我听着老头这话，眉头就皱得不行，挥手道：“那药味闻得我烦，那么多年了，味道便没变过，我喝厌了。”
　　“那方子补血最是有效，我让他们日日送来，你将就着喝一些……若是实在不愿再用，改日我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子。”
　　“哦。”我放下手中的杯子，接着循着日光看过去。

　　这般敷衍的态度……
　　洛文一腔关心都付诸东流，却也不见他如何生气——毕竟，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终是摇了摇头，转身出了院子。

　　我等着老头的脚步声终于听不到了，才起了身，信步在屋里转了几圈，还没活动够，便听院子外又起了动静，不由叹了口气，重新摸回到桌前坐下。
　　又是平日里那几个送药的丫鬟，端了补血的药和一些蜜饯来给我。
　　将药碗放到我手边时，一个丫鬟的手有些抖，好在我听到声响及时出手，将那丫头端着的药碗稳稳托住，才没把药打翻了去。
　　这药没打翻，反倒把那丫鬟吓得不行，我听她把药往桌上一搁，还有些战战兢兢的，没等我开口便跪了下去，哆嗦着道：“大人恕罪。”
　　其他的几个反应过来，皆是瞬间后怕地跟着跪了下去，齐声道着“大人恕罪。”
　　我冲着那当先的丫鬟问：“新入府的？”
　　“是……是。奴婢无心，还望大人恕罪！”
　　“知道了，下去吧。”我说罢却没听到她们什么动静，只得又沉着声补了一句，“没有下次。”
　　“是！是！”那丫鬟这才连连谢着恩站了起来。
　　几个小姑娘可能当真是被吓到了，连平日里劝我喝药的两句话都忘了说，谢过恩后便忙不迭地往外跑走了。

　　“以后可记住了！再这般毛手毛脚，你是想害死我们吗？”
　　“我，是我的错！但大人最后也并未怪罪……”
　　“总管大人是怎么把你分过来的！即便你新入府，也该知道供奉大人惹不得，方才你那药若是打翻了，我们都得死！”
　　“不会那么严重吧……”
　　“怎么不会！听说当年供奉大人初入府时，她院里隔两月便会死一批人，那不就是伺候不好被大人怪罪了嘛？”
　　“好了别说了，有空在这里嚼舌根子，还不如好好做活去……”
　　“走走走……”
　　几个送药的侍女后知后觉，才醒起不该在这院门口嘴碎，忙着离开，也没注意那院门顶上垂下的一双靴子。

　　……
　　“不劝药……倒省了我心烦。”我轻笑一声，重新站起来，往床榻走去，还没坐下，下意识觉出身后多了什么，猛地便转回身去。
　　“姐姐为何不服药？这药凉了，药效便会减去不少。”
　　听到这一声，我不由不置信道：“你怎的又来了！”
　　他好像听不懂我话里的反感，同我解释起来：“爹娘出府去庙里替我还愿了，我才能偷了空过来。”
　　“谁问你为何如今才过来！夜里便罢了，白日里这院子外可有不少守卫，你竟没被他们发现？”
　　“我功夫学得不错，趁着那几个送药的姐姐进来时便混了进来，姐姐这是担心我？无碍，我不会被发现的。”
　　谁担心你！
　　我心里啐了一口，便不打算理他了——有些烦人的小屁孩，只要没人理他，他自己便觉得无趣知难而退了。

　　“姐姐，那些送药的姐姐好像很怕你，这是为何？”
　　“姐姐，昨日我没发现，你这屋顶上的砖可是你自己掀开的？雨天漏雨怎么办？”
　　“姐姐这屋里为何连本书都没有？哦，我忘了，姐姐看不见……”

　　“你才看不见！”我气得从榻上翻坐了起来，循着声音的方向指着那孩子道，“你若要再这般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我便喊人来，到时候你祖父再把你训一顿……”
　　“祖父训我多不过两句，没什么可怕的。”
　　“……”哪里来的破小孩，这么野！
　　我正在气头上，鼻尖却突然闻到一股药味，刚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便听那孩子在我身边道：“姐姐，你把这药喝了，我便不吵你了。”
　　“不喝！”我把头一偏，“你再这般胡搅蛮缠，我当真喊人来了。”
　　“姐姐若是当真要喊便喊吧，那些人都怕你，我来的时候看到了，那些守卫都躲得远远的，姐姐喊他们过来，可能还要费些力气。”
　　“……”
　　“且姐姐若是想喊，早在我进来时便喊了，姐姐也不想那些守卫过来对不对？”
　　我皱了眉头，寒着声道：“他们都怕我，你不怕我？”
　　“不怕！”
　　“哼！不知者当真无畏！”我皱着眉避开递到嘴边的汤匙冷声道。
　　“姐姐是好人，方才你对那些姐姐很好，我看到了。”那孩子见我不喝，将汤匙收了坐到我身边。
　　我往里挪了挪，让开了他：“我训了她们。”
　　“她们那么怕姐姐，姐姐若是不训她们，照她们的性子，一定要战战兢兢长跪不起了。”
　　我被烦得不行，抬手便抓住那孩子的手腕将他提到了面前：“你不要以为你是洛文那老头的单传孙子我就不会拿你怎么样，我告诉你，我可是杀过……你！”
　　我抓着他的手一松，转而不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活了这么多年，我如今竟是被一个奶孩子给轻薄了去，还是连着两次！

　　脸上仿佛还留着那孩子浑身的奶味，我反感地拿袖子反复擦着，那孩子一直坐在身边，却也一直没再说话。
　　待我终于懒得擦了，嘴边便再次递过了汤匙。
　　“我不……”
　　“姐姐还是快喝吧，我端着那么久，一直用内力暖着，这两日刚学了内力，不能长久，待会儿可真就凉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问了句：“我喝过你就走？”
　　“好。”
　　一听到回答，我便就着那汤匙喝了一口，道：“好了。”
　　“这一碗都得喝掉。”
　　“……”喝掉就喝掉，我推开再次递过来的汤匙，摸过他手上的汤药便一口闷了。
　　那孩子接过汤碗，果然下了榻，带着碗往外走了。
　　我松了口气，又抬袖擦了把脸，突然又听他道：“今日外面的日头很好，屋里反倒有些阴凉了，姐姐可想出去走走？”
　　“你还没走？”
　　“这便走了，也想带姐姐出去走走。”
　　“呵！”走什么走……
　　我将裙摆微往上提了提，将脚踝伸到那屋外晒进来的日光下，听那孩子“咦”了一声，才笑道：“就凭你，这道锁链你便是拿把上品宝剑也砍不断。”还想带我出去？呵！
　　“为何它只在日光下才看得到？先前我也一直不曾闻及这锁链的声音……”
　　“这锁链的材质本便轻薄，再涂了些药罢了。”老头说这样让下人看着会更体面些，不至于把我看低了去……
　　我放下裙摆，回头道：“你回去吧，别再来了。”
　　这话说完，却良久没听到回应，我不由有些生气了，这孩子太不知礼数，来来去去总不见打声招呼！
　　果然该给他换个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