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易尔三

5、虞正

　　七个春秋瞬间流逝，文华阁内，许太傅手持书卷摇头晃脑拉着声音读着，每每念到精彩之处他总会停顿下，捋把胡须稍稍回味后，再继续往下读。
　　虞正坐在轮椅上听得认真，他略微转了头就看到虞齐半阖眼像是快要睡着了。
　　时至冬日，外面寒风紧促，冷的紧，两位皇子身子都不是很好，所以屋内炭火很足。被热气一烘，虞齐就昏昏欲睡，加上太傅的声音实在是拖拉地让人受不了，他不由随着太傅的声音上下点头，思绪虚幻到无思绪时。虞正的咳嗽声强行将他唤回了现实，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窃为陛下惜之~~~”读了半个时辰一篇《论积贮疏》终于读完了。
　　虞齐忍着哈欠背挺直略低着头像是在看着眼前的书，太傅捋了捋胡须朗声道：“贾太傅的这篇策论，你们有何见解？”
　　虞齐头更低了，露出了雪白的脖颈。
　　虞正忍不住笑了笑，低声说：“太傅，惟祯心有所感。”
　　太傅点了点头，翩然捋了把胡须示意他先说。
　　虞正缓缓说道：“《论积贮疏》著于文帝二年，是针对当时背本趋末，弃农经商而提出的重农抑商的论述，此文从不同的角度论述了加强积贮对国计民生的重大意义。文中‘仓禀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纸尝闻，也足以说明百姓富足国家才能治理好的道理。只是这文中对商贾之道的观点有些因噎废食了，奢糜之风不能全然怪在商贾之道，有甚有权者或更为常见。”
　　“太子慎言！”太傅捋胡须的手顿了一下，厉声道。
　　“是，太傅。”太子略低头恭顺地回应。
　　太傅摆了摆手，眼神却透着急切让他继续说。
　　“商贾之道多为中介，将甲地之物销往乙地，以差价为利。虽是投机取巧之道，却暗合盘活之意，未必全然是不可取的。”
　　“那若人都在意在那投机取巧之利，却忘了民之根本，又该如何？”太傅手臂撑着桌子有些期许地问道。
　　“这.......”太子低头沉思，在想全然之法。
　　一旁听得入神的虞齐蓦然开口道：“若是将行商之人统一管辖，在各地设互市。在各处行商户户籍制，增加赋税，再将赋税所得用于减轻种田税、增加兵力、保护互市，岂不是一劳多得。”
　　“行商之人多为流窜，如何统一管辖？而且其中掺杂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你轻飘飘地一句话，可知执行起来有多难！”太傅语气不善但眼神中充满了欣赏，他的两位学生能在这般年纪看到此处依然是不凡了。
　　“是学生诳语了。”虞齐像是困顿不解，起身行礼，太子也坐着行礼。
　　太傅摆了摆手轻声道：“只是谈论，毋须多礼。贾生在中年时便郁郁而终你们可知为何？”像并不在意有没有回答，太傅接着说，“他一十八岁时才名远播，经守吴公推介，二十岁被文帝召为博士，不到一年被破格提为太中大夫。却在二十三岁时被贬为长沙王太傅，至三十三岁时郁郁而终。跌宕一生的始作俑者便是新政，新政的推行定当是艰难万分，莫不说官员的执行，民众的接纳，就是利益的牵扯也是千丝万缕。从古至今多人帝王都是在推行新政上吃了苦头，有多少谋士伴着谩骂积郁而终。你们可能看得清其中的利弊？”太傅说完又捋起了胡须一脸淡然道。
　　“学子知错。”虞正、虞齐朗声道。
　　“莫要轻信谗言，莫要错过忠言。莫要轻言放弃，莫要执迷不悟。莫要有失忠良，莫要背上千古骂名。前路崎岖，切勿冲动，更莫忌惮宵小啊。”太傅站起身摆了摆手，负手走了出去。
　　“太子哥哥，一会儿我去贵人处请安，晚膳就在她处用了。”虞齐看着虞正轻声说道。
　　七年相处下来，两人关系越来越亲密。虞正帮过他不知多少回，虞齐更是几乎将照顾他的活全接了过来，离开一刻钟也要同他讲清。有次虞齐在御花园内小憩会，储君阁就疯了，虞正寻不到人心焦到发病，一通热闹从储君阁蔓延到整个后宫连前朝也不得安宁，直至整个大虞中枢区乱成了一锅粥。这团麻烦终结于一个机灵的小太监在御花园寻到了还在发癔症的虞齐，虞齐回到储君阁执手安抚虞正，才算揭过。
　　只是廖朝雨对他更是发恨，那眼神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虞齐垂首看着太监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耳边想起虞正按压着不悦的声音。
　　“知微，让人备些银碳、裘衣一同送去。”虞正身子一僵，深觉自己不可同虞齐一起去，命人备好东西，回头看着虞齐道，“早去早回，我等你。”
　　“好，攸宁知晓了。”虞齐歪头弯了眼角笑了笑。
　　两人在文华阁外分开，虞齐转身带着侍卫径直走远。虞正抱着暖炉在原处看到人转弯，没了身影才扬手，身后的太监推着轮椅往储君阁走去。
　　虞正心想：那件黑色的大氅被攸宁穿的真好看，只是那毡帽上的绿宝石不好看，或许父皇上次赏赐的和田玉镶上去才更配。攸宁近日好像又长高了些，春日要让尚衣阁的人来丈量下尺寸重新裁衣了，再做几件戎装吧，过了今年他就满十六了，可以去猎场打猎了。虞正瞥了下自己的腿连念头都沉了下来。
　　岩氏做贵人是四年前的事了，六年前虞明扩充了后宫，一下选了十几个少女进了宫，皇后的精力便被分散了。
　　赶巧的是，皇后于当年又有了身孕对岩氏一时失了警觉，没想到岩氏又和皇上生了情，两年后封了个贵人。品份不高，皇上也不常去。
　　当时前朝一再弹劾后宫无子嗣，皇后有失德之嫌。而刚做几年的虞明深觉自己已经把皇位坐稳，又胸怀天下，要谋划一番事业，与廖氏摩擦不断。国公廖秉德劝诫廖朝雨早错过良机，莫要因小失大，再说世上男子不都如此，有一便会再三，这后宫的规模依然成势，不如放过她。廖朝雨咬牙，松口说只要不撞她手里便不再为难，才算稍稍松了口。
　　在皇后的管制下整个后宫死气沉沉，岩贵人的旭兰阁在后宫西边最远的角落。一个太监已经小跑了过去提前通禀行程。课时在申时结束，走了一会天已经有些昏黑了。
　　虞齐不慌不忙地信步走着，看到旭兰阁的大门时他有些恍惚。旭兰阁里还住着一位不受宠的丽昭人，性子不张扬和岩氏平平淡淡地相处着。
　　一众人进了院内，太监小跑去回了声，屋内的婢女从食盒里取出热腾腾的吃食，一切井然有条。太监在门口处躬身候着，见虞齐来了，掀起暖阁厚重的门帘请虞齐进了屋。
　　“贵人娘娘安好。”虞齐见岩氏行了一礼。
　　岩氏施施然回礼，她升了品位之后日子稍稍好过了，不说这院子内有没有人是真心伺候她的，至少能吃饱穿暖了。她梳着飞燕髻，修长的脖颈随着动作前倾拉长，透着股被人一握即折的脆弱。
　　两人礼闭，岩氏轻声道：“先用膳吧。”
　　虞齐看到白如美玉的手背上青红的一片，眼睛向下看了看，嘴巴紧抿，嘴角略微向下撇了撇。
　　“前日不小心烫着了，无事。”岩贵人用手帕遮住伤痕不以为然道，像事实和她说的一样，真的就是一回事。
　　两人坐定，简单用了膳，一旁的婢女小心伺候着，期间两人一句话都没说。虞齐撂了筷子，岩贵人也把鲜少拿起的筷子放下了，两人身侧的婢女奉上漱口的茶水，两人净了口。
　　回到正厅，虞齐轻声说道：“近日天寒，太子命人送了些银碳和裘衣已拿到侧房，娘亲.....”
　　“皇上待我极好，这些东西不短的。不过还是要谢谢太子记挂着。你可好？”岩贵人低声说着，说道最后三个字时禁不住拳紧了手指抬头看向了眼前的人儿。
　　岩氏对虞齐是愧疚的，她自己本来就是个有罪的，被虞明的对头买来千方百计的送给虞明，本来就是为了离间虞明和廖氏关系。阴差阳错的来了个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在小院的时候她还曾幻想如此度过一生甚好。可她怎配甚好的生活，廖朝雨未露面便将一切搅乱，逼迫她不得不顺从地跪地求饶，背叛虞明。到王府之后，她便想王府的牢笼太过可怕，如若在外哪怕她去抢去乞讨，去卖身也不愿饿着孩子，可在这只能饿着受着。她不争不抢，是知道自己挣也挣不来，抢也抢不过，只能苟且偷生，尽量把两人窝成小小的团，让别人忘了才好。
　　一旁的蜡烛爆了个灯花，岩氏回了神听到虞齐说，“好，太子哥哥对我甚好，太傅教的也好。”
　　“太傅的教导听听便罢，莫要多言。”岩贵人听到太傅就是一个心惊，生怕虞齐说了什么让人听了去。
　　一如从前被遮掩起的相貌和从不敢与人对视的清亮眼眸。
　　“是。”虞齐应了声，房内便安静了下来。
　　“二皇子回吧，夜间路滑当心脚下。”岩贵人想了半天还是把最后一句“无事莫要常来”咽回了肚里，她想看他，哪怕就坐一会，看他是否长高了，眉眼是否还依然和自己的一样，胖了还是瘦了，看看就好。
　　门外的太监听到人声掀开门帘，虞齐弯腰跨步走了出来，对着帘子里的人说道：“贵人娘娘不要出来了，外面冷，早点歇息吧。”说完转头便离去了。
　　帘子里的人没出声，太监便掀着帘子不松手，直到院子里的寒气把屋里灌满了，岩贵人才略有哽咽地说道：“放下吧。”
　　凤仪阁里一个婢女跪伏在昏暗的大厅内一字不错学着虞齐和岩贵人的对话，等她说完了便低着头不敢多言。
　　廖朝雨葱白的指尖绕着锦帕放在鼻尖轻拭了问道：“完了？”
　　“回皇后娘娘，就这么多。”婢女头伏的更低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上，身子紧贴在地上。
　　“赏。”
　　从廖朝雨身后走出一个个子很高的嬷嬷，从怀里拿出一颗大珍珠一把拉住婢女的手用力塞进她的手里，婢女头都不敢抬，紧紧攥着珍珠，跪拜谢恩，然后回退到门帘后跑了出去。
　　“她倒是一贯的谨小慎微、做小伏低，皇上近日去了吗？”皇后手指缠绕着锦帕问道。
　　“去了两次，去了她更不好受。”嬷嬷站在皇后身旁一脸恶笑。
　　“该！今日是谁侍寝，药不要停。”皇后说完，嬷嬷应了声扶着她起了身走到屏风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