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汜》清泠川

1、狭路

　　分手两年后，我和江汜又见面了。翩翩儿郎如他，事业爱情双丰收，而我却依旧如故，就连发型都没有变。老实说，我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他的。
　　总之，江汜和我就在我们彼此都感到愕然且有些不知所措的情况下重逢了——他带着他的女友，以食客的身份出现在我眼前——哦不，我不是这家火锅店的店长，甚至连前厅主管都不是，说来尴尬，我只是一个初来没两个月的半新不旧的普通员工而已。当我换上虚伪的笑容摆出恭敬的姿态来热情地迎接我们的上帝时，我突然有些庆幸我并不信奉基督教。因为那瞬间在看到他时，我差点失声吐出个“艹！”来。而他也对我瞠目而视，脸上的神情精彩纷呈，只是我无暇去细细品味。
　　幸好同事洛珞一向机灵，趁我愣神时跑堂得十分热情，递给我一个眼神，我马上去调料台给两位客人打小料。
　　江汜的变化挺大的，不光是外表，气质也完全不一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表影响了内在——一身呢子风衣更显得长身玉立，金边眼镜给了他儒雅与稳重——当初跟我在一起时我俩糙汉子衣品差不怎么修饰边幅，印象中最深的是他的白衬衫黑西裤不怎么亮的皮鞋和双肩背包，一副少年气很重的传销人员形象，而且虽然有点近视，也从不戴眼镜。如今他有红袖在侧，想必日子还挺滋润的。
　　“嘿，想什么呢！”
　　“哎哟！”感慨万千时洛珞忽然从我背后跳了出来。
　　真是吓死膝盖了！我揉了揉没出息叫苦的膝盖，堪堪绷住咯噔失调的心跳，在他腰侧捏了一把：“肥了？”
　　他一脸不可置信，比着双手测量腰围：“没有啊！”
　　我凑到他耳边：“这么在意身材？”说罢后退几步，“我说的是你胆肥了，居然敢吓我。”
　　果然见他涨红了脸，我忍不住笑意，索性笑了起来。
　　这孩子特逗，算是近来我乏味生活的调剂品。
　　许是笑声有些放肆，惊扰到了新来的客人，在收到十米开外的一道视线时，我赶紧向对方挥手致歉。江汜的眼神在我和洛珞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收了回去。
　　都说前任见面分外眼红，我和江汜倒也没有。即使当初分手闹得有些难看，现在风波也都过去了，轻风拂过静水，涟漪都掀不动。
　　如果洛珞那小子没把他们带到我的服务区的话。可怕的墨菲定律！本想私下和洛珞暂时调换服务区域，可考虑到最近公司于江城市区的所有门店正进行菜品推销及会员充值PK，并且我们经理将特定指标分到了每个服务员身上，所有服务员不得擅自换区。算了吧，相形见绌的画面扎眼就扎眼，有句话怎么说？只要你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对方。
　　妈的！
　　“您好！这是我为您打的调料。觉得辣的话，我可以为您将锅里的辣椒和麻椒挑出来一些哦。”我尽量表情管理到位，抛出一个不知是否得体的笑容，再将手上的东西安放至桌面。
　　拿手机点单的女士朝我看了看，我马上微笑着说：“黄牛吊龙伴是我们家的招牌菜哦，桌桌必点，您可以试试哦。”
　　之后我又blabla给他们推了其它几个菜，期间我一直忽视江汜的存在，而他也配合，一声不吭。复单完毕后，最艰难的时刻来了。我努努嘴，想一鼓作气，可忽悠人充值会员的二皮脸面具顷刻间消失无影，我灰溜溜地离开我的服务区，顺手拉走了邻区的洛珞。
　　“洛珞，帮哥个忙呗。”我悄声说，“你能把刚才那桌客人的会员拿下，哥今晚请你撸串儿。”
　　洛珞弯起了月牙，撸了撸袖子，斗志昂扬：“沈哥，看我的！”
　　我笑笑拍拍他的肩，刚抬头就看到江汜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我脸上的笑一时挂不住却也落不下，仿佛他的眼神有寒冰之力，把它冻在了空中。
　　洛珞果然不负期望，没几分钟就凯旋而归。
　　“那桌男客人居然直接充了一千哎！”洛珞一脸欣喜外加不可思议，“我只稍微介绍了两句。哇塞，运气也太好了吧！”
　　店里不时有卖花的进来，贩卖各类鲜花。
　　我看向某个方向，正见江汜买了一束黄玫瑰送给他的女伴。他们四目相对，谈笑风生。
　　这脸变得也太快了。
　　不爽！
　　以前也没见他这么豪这么爽这么浪漫过。
　　不爽！
　　“洛珞，现在不忙，你先帮我看着点，我去下洗手间。”
　　眼不见为净，就不算输人输阵。
　　不过之后发生的那件事儿也不由得我一叶障目了。
　　洛珞那嘚瑟玩意儿给江汜他们加汤的时候居然把壶盖掉锅里了，滚烫的牛油溅了江汜一手。我赶紧拿了烫伤膏和清水赶到他身边。
　　“对不起啊，这孩子下午没吃饭，力气小。”给江汜清理完后我连忙解释，又拉着一脸惊愕的洛珞道歉三连。
　　“你们也太不专业了吧！加个汤都搞砸。”那位女士抓着江汜的手，仔细检查伤口，好像下一秒就要给他吹吹了，“痛不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要不然这一单给您七折吧？”不知什么时候经理谢朝也过来了。
　　“你什——”
　　“算了，薇薇，我没事。”江汜忽然打断了要暴走的女人，“走吧。”
　　然后那女人就小心翼翼地捧着他受伤的手跟他一起离开了。
　　插曲很快就结束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我和洛珞分别扣了点儿绩效。
　　“沈哥，对不起啊。”
　　看着瑟瑟的洛珞，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叫他下次小心点儿。
　　倒是江汜的手，他那双秀气修长的手以前是用来弹钢琴和画画的，今天通红，像是他一个晃神在画板上着错了色。
　　不知道他现在还拿不拿画笔，弹不弹钢琴。
　　“切。”回过神来，我暗自觉得好笑，我们早八百年没关系了，今天能见面，已属狗血的巧合了。
　　生活是很狗血的。
　　我没想到江汜会再来找我。
　　晚上下班换了衣服后，我领着洛珞准备去吃烧烤，谁想正一出店门，就看到江汜站在门口的停车场边，看着我们。
　　我本想当作没看到他，忽然觉得不该那么怂。
　　我叫洛珞径直去我们常去的那家店等我。
　　我走向江汜，清清喉咙，叫了声他的名字。
　　“上车吧。”他说着上了车，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我有些犹豫，今晚还有事儿呢。
　　但看到他皱了皱眉，我的身体立马不争气地钻了车里。
　　我这人有个毛病，特别不喜欢别人皱眉，比如当时带新员工时，洛珞自告奋勇当我的徒弟，我本推辞着，他忽地一个皱眉，我就立马缴枪了。
　　“车挺好的。”我一边给左膝按摩，一边试图破冰。
　　其实我根本不懂什么车。
　　江汜：“……”
　　“呃……”我忽然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我想说他变化挺大的，口味也是。以前吃红锅都得放清水里涮一涮才敢下口。想问他为什么带女票来江城，什么时候来的，留多久，以及他过得怎么样。但立马发现这些问题毫无意义，并且我们已经不是当初话闲仍乐得自在的人了。
　　他换了身衣服，但身上仍留着股我不熟悉的香水味。
　　甚至他整个人都焕然一新，新得我好像才认识。
　　江汜专心开车的样子很帅，面带疏离也是帅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们去哪里？”
　　我和江汜：“……”二言相撞，留下一串代表无语的省略号。
　　“咳，旅行经过这里，觉得不错，就留下来了。”我说。
　　家有千金，行止由心；一文不名，寸步难行。说多了都是泪。
　　“你晚上还有事？”
　　“也没什么事儿，同事帮了我个忙，请他吃饭呢。”
　　“你们关系很好？”
　　“还可以。”
　　“睡了？”
　　“咳咳……”我看智障似地看向他，“说什么呢，人小孩儿才19。”
　　见他脸色稍稍解冻，我试图和他聊聊：“那个，你们是打算在江城定居吗？”
　　以前翻地理杂志，偶然发现了江城这块宝藏之地。说江城是宝藏，是因为它四十里外被崇山峻岭包围，最高海拔高达四千米，雪山、冰川、峡谷、湖泊、森林、草甸一应俱全，江城处其间，自古以来土地肥沃，人民生活安逸，是个十分宜居的地方，也算是得天独厚了。
　　那时一时兴起，说以后浪累了，就在江城定居，空闲的时候再带他去徒步。
　　我看向他，他看向前方的交通信号灯，不知在想什么。
　　“我没想到你在这儿的。”他面带苦涩，“至少我以为不会那么快……”
　　“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给别人一个家。挺好的。”车窗外的光景被人追逐着抛弃着，流动的那些片段组成了一祯祯珍贵却又被刻意忽视的人生。
　　静默中我偷偷打量着俊朗的昔日少年，终于深刻体会了不同层面的远和近。
　　就在我纳闷他会带我去哪里时，他却靠边停下了车。
　　“我给过你，是你不要的。”他说。
　　我愣了一会儿神，才想起来他是接的先前的话。于是我说：“我要不起。”
　　“是呢。你觉得那是束缚。”他说。
　　气氛莫名地就有些尴尬，我赶紧打个哈哈：“可不？我习惯了以天地为家。朝碧海暮苍梧，才是我想要的。”
　　我低下头，黑色工裤包着的膝盖像炼坏了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