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忆》寒夕。

2、章二

　　同大街两旁地店铺高悬着红灯笼挂着各色彩旗的绚丽景致所不同，乍看之下夜阑楼能令众家公子哥儿驻足的因由，除了头牌花魁苏忆瑾响当当的名头，和鼻息间触及与胭脂水粉大相径庭的香气，便再无其他。远远算不上豪华的三层楼阁，简单的几件摆设和几幅字画，没有轻歌曼舞和江南丝竹，若不是面前迎来了满脸堆笑的老鸨，和或倚栏或靠墙亭亭而立的妙龄女子，都堪堪难用青楼两字来称呼这花街一禺。琅琊自从赏香宴奇遇之后，对香气甚微敏感，也曾拜时常出入万安公主和安碧城香雾缭绕的居室所赐，对各色香料香气都略知了些皮毛，而如今拂面而来的气息，似乎是过了蔷薇水的龙涎香丸，化在添了几滴成年女儿红的雪水里，清冽悠长，却掺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忧伤。琅琊回神看了安碧城一眼，却见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努力和老鸨套着近乎的端华，便暂且搁下了心头的疑虑，抱着“每次都不会那么凑巧吧……”的侥幸心理，谦逊有礼地避让着凑上来的姑娘们。几声断断续续的调弦，忽然散起，隐隐约约间朗朗琴声铺叠开一幅应景的画作：泼墨挥毫，几道旋律勾勒出水色枝头，朱砂浸染成点点娇柔的梅花，零落的花瓣沾在覆了薄薄一层瑞雪的山石上。入调，入慢，都衬着这写意的场景悠悠入耳，拨弦弄音，复起，回环往复，直至尾声。时间仿佛停滞了，整个夜阑楼里的人都出神地听着这天籁音色，直至最后的一抹尾音，《梅花三弄》一曲即毕，阁楼之上有一素衣女子披着青色外袍横抱着七弦绿绮，拾级而下，对着大堂里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盈盈欠身，其间风情万种，如春风轻吻过脸颊的娇羞。凤尾檀木簪官起如云散发，仅在一侧盘了个单环的飞天髻，略施粉黛的精巧容颜拂着早春的淡红胭脂，绛红绘出纤小薄唇和指尖同色的豆蔻相得益彰。绝色容颜，惊世音律，和缕缕暗香，这便是扬州城夜阑楼的花魁——苏忆瑾。“奴家，素闻英武的红发俊秀郎君，倾慕已久，今日若能同君小聚。真真是菩萨显灵听见了我日夜的祈求，可否请您和您尊贵的客人上楼来？”本是说惯吴侬软语的糯音糯调，此时小心翼翼地权衡着发音，说着不那么地道的客套话。阶下三人看惯了出尘脱俗的场面，很快平复过来，听见着怪里怪气的语调皆有点忍俊不禁，转而端华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众人眼里高傲凉薄的绝色花魁，竟是在向自己发出邀请。收敛起心里震天响的雀跃与欢呼，他接口道：“苏姑娘这么看得起在下，是在下的荣幸。”皇甫端华，这个在风月场折桂闻香无数的多情郎儿换上了一副邪魅的笑，欣然抬步上楼，轻言：“长夜漫漫，也不知能与苏卿卿温存多少个良宵。”抬手欲揽苏忆瑾盈盈纤腰，却不知她走的什么步子，不着痕迹地避过了。春风得意一头热的皇甫端华何曾注意此前被李琅琊轻攥在手里的一小片衣角，琅琊看着空掉的掌心，叹了一口气，跟了上去。红烛帐暖，软玉温香。端华为美人放下古琴解去青袍，忆瑾吃吃地笑，伸手探端华腰间的盘龙玉佩，却扑了个空。被端华搂住纤腰一带一提，衣带渐宽，本就是散披着的里衣外袍此刻如初绽的花瓣渐渐松垮，露出丝茧一般光滑的香肩，却突兀地刺着一只巴掌大小的老虎，端华顿觉刺眼，转而又如同找到了新玩具的孩童，向那片刺青凑上唇去。下一秒，苏忆瑾向后退了退坐直了身体，把外衣拉回肩头。端华却无法控制前倾的身体的重心栽倒在床上，刚想扭头和薄责“苏卿卿”几句，却发现自己此刻周身动弹不得，全身上下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将其缚住，尤其是缠绕在颈项上的丝弦，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好个色欲熏心的贵公子，小苏我可是卖艺不卖身。没有盘龙配，你不是李家的九殿下？！吃了我不少豆腐，你这辈子也算是值了，见阎王去吧！”电光火石之间，堪堪使力。李琅琊和安碧城顿时破门而入，琅琊一个闪身护在端华身前不顾自己的双手扯住锋利的丝弦不让苏忆瑾再使劲，安碧城欺身上前用一面护身小金扇格挡，挥断丝弦。边档边笑：“你这涉世未深的小妖精，那么重要显赫的人都可以寻错，若是你再不罢手，我可就要不客气了。”话音未落，却见琅琊腰间绿光一闪，瑟瑟变回了双髻小姑娘的样子，挥着锋利的护身短刃向苏忆瑾扑去。本就道行尚浅，又勉强占着旧地生气化为人形，几下出招接招，苏忆瑾只觉天旋地转，底气已是不足。勉强屏息，袖内抖出几颗灵珠子，刷刷几下，用丝弦割裂了，顿时漫天纷飞晶莹粉末，再避开安碧城挥至面门的金扇边，借力当回瑟瑟杀气腾腾的匕首。丝弦翻飞间，此前的水墨画被放大了无数倍，具象平展在了狭小的空间里，墙壁，门窗，围栏乃至屏风都消失不见，唯有山石的一边，沉香琴架上不知何时七弦绿绮安然而卧。苏忆瑾隔空挥手，一抹悲凉凄绝的音色，众人顿时缓了身形，她移形换步退坐到山石之上，倚着沉香绿绮，喘着气道：“罢了，罢了。如今我是知道认错人了还不行么？也不曾要真的伤及皇甫公子性命，素闻九殿下与一同龄男子向来交好，只是做做样子，想请九殿下现身。”李琅琊惊魂稍定，想起方才她堪堪伤及端华性命的作为，向来好脾气的他，也不免口气硬了几分：“找我也不用这么劳师动众，你究竟意欲为何？”喷薄而出的皇家威严与气势，是平日里不多见的语气，端华怔了怔，安碧城轻摇金扇揶揄：“终究还是，李家的公子啊。”“我只是想借返魂香之力，渡我家公子寻见那英年早逝的鲁莽主公……”吴侬软语渐渐散去，苏忆瑾倚着琴案极度困乏地轻蹙着眉头，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