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凤喙麟角熬成胶

4、第 4 章

　　任凭七真殿一场闹剧，老君庙还是得多两个乖乖的小道士。
　　陆少棠被大师兄揪着衣领，从七真殿一路拖到他的房间，任他撕心裂肺，狗吠哭迭，骂骂咧咧，惹得各路弟子从自家的练功场跑出来围观，闹腾不休。
　　道管事见两孩子是一同入观，便将两人分配在了一起。
　　一间房，两张床。
　　陆少棠被丢进了房，锁起来，他便一直哭，哭累了就趴到床上去，又在床上继续哭了一会儿，满脸泪痕未干，便裹起被子朦胧间睡了过去。
　　自然没人叫他起来上晚课，也就过了晚膳的时辰，不知何时被肚子里的打鼓声给吵醒，起身，窗外月明星稀，定睛，才发现床前竟然放着两个馒头。
　　陆少棠拿起馒头看了一看，再瞅着旁边那张床，顾思义盖着被子，背朝他，俨然已经睡熟了。
　　他捏着馒头，毫不犹豫，重重的咬了下去。
　　流了一路的眼泪俨然已经封干了唇角，只觉得吃下去什么都是带着苦味的，越吃越是委屈，眼珠子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只听一个声音轻轻道——
　　“师兄……我睡不着。”
　　师兄两个字，着实是把陆少棠呛得不轻，此刻半个馒头塞在嘴巴里，跳下床就咳心咳肺了起来，捶胸顿足急跳脚。
　　顾思义已经不知道何时起身，双腿盘坐在床上。
　　等到陆少棠缓过来，气得将剩下的半个馒头飞抛到顾思义的床上，插着腰指着他鼻子骂道——
　　“屁！鬼才是你师兄！姓顾的，你给我说实话，今天给老子系裤腰带的时候，就是故意看老子出丑吧！”
　　顾思义见陆少棠怒火正高，便低下头来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像你这种人，被卖去了窑子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喊我师兄！谁是你的师兄？你有没有脑子啊！你爹叫你出家你就出家，你爹叫你去死你就去死，就凭你，还想整老子？！”
　　骂完这句，顿了顿，却觉得力乏，眼睛却是死命瞅着顾思义手里剩下的那半个馒头，想想，这小子总算还有点良心知道带些吃的给自己，
　　“跟你说话，是本少爷看得起你，也罢也罢，看你一脸蠢相，我还是省省力气吧。”
　　屋内又瞬间安静下来。
　　顾思义抬起头：“师兄，窑子是什么？”
　　陆少棠一楞，目光从他手里的馒头上移到了他的脸上。
　　那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白嫩嫩的脸，肥嘟嘟的手，一双晶莹的眼睛更是写满真诚的好奇。
　　陆少棠冷笑：“我看你这辈子是没希望知道了。”
　　“为什么？”
　　陆少棠懒得解释，走过去，就从他手里把剩下的馒头抢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床上，对着窗外的明月光啃了起来。
　　啃着啃着，今日一切皆在脑海中此起彼伏，只觉得这地方处处是道士，逃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盘算着过几天摸清楚情况再说。
　　啃完了，侧身，见顾思义还是维持刚才那姿势，正坐床上，一双眼睛盯着他，月光倾落入室，他那安静的目光中好似透着一些淡淡的寒气，居然被瞧得心里有些毛毛的。
　　“看什么看！”
　　陆少棠吼了一句，翻身，掀被子睡去。

　　山中知秋早，天冷更难起床，何况还是孩子。
　　云里雾里阳光未照，清脆的梆子声打破了夜的宁静，大师兄冲进屋子，一手一个从被窝里拖了出来，顺手将梳头洗衣等事一并帮他们打理了，末了将道袍往他们身上一套，便风风火火把他们两个拖去了天启宫。
　　文道长正在宫中做早坛，素仁带着他们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叫他们跪下听早经。
　　老君庙殿多房多屋檐多，屋檐多了鸟巢就多，鸟巢多了鸟就多，一大早分不清，这鸟语是天上飞的，还是这堂里飘的。
　　陆少棠昏昏欲睡，直打喷嚏。
　　“素明，安分点。”大师兄素仁在一旁责备。
　　堂内好几株高香正烧着，烟雾缭绕，惹得陆少棠又阿嚏了一声。
　　倒是顾思义抬头对大师兄，道：“大师兄，师父念的是什么，我听不懂。”
　　素仁低头看着身旁这个年纪最幼的小师弟，见他水汪汪的大眼睛雾气缭绕，雪白的小脸上满是散不去的稚气，看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一个人来了这道观，不由起了几分怜惜之心。
　　“素清，师父念的是《玉皇经》，”又指了指文道士旁一个坐着的道士，“那是你的七师叔，可惜他正生病，另外几位师叔又有事下山去了，否则这早堂本该是大家一起讲的。”
　　那道士好似是感觉到素仁在指他，便侧头朝他们看了过来——只见他眉清目秀，玉簪发髻，一身素布道袍，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好看。只是，他忽而目光一敛，白皙清峻的脸庞顿时起了几分肃然，冷冷的目光直直射落到素仁身上，好似是责备他不该在早堂时多言。素仁立时噤声，拍了拍顾思义，示意他一起把头低下去，莫要多问。
　　没过一会儿，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钟鸣。
　　只一声，天启宫里的道士一阵哗然，文道长合起手中的经书，所有人全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
　　“可以吃饭了。”素仁牵起顾思义的手，把他拉起来，柔声嘱咐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是，敲一声钟，便是早饭，两声是中饭，三声是晚饭，素清记住了吗？”
　　瞧见顾思义点头，素仁露出微微一笑。
　　陆少棠在旁边看着，哼哼了两声，自管自起身跟着朝门外走去。
　　偏偏斋堂里掌勺分食的正是昨日那个道士素晖，一见到陆少棠左晃右晃的走过来，脸色已经有了几分不善，待陆少棠伸出碗时，一撇嘴，不客气道：“大少爷昨天说不好吃，今个儿就没做你的份。”
　　陆少棠知道他在气昨天的事，鼻孔朝天，食指向上，哼唧道：“你不给我饭吃，我就告诉师父去！”
　　眼见素晖眉一横眼一瞪，刚欲发作，大师兄便带着顾思义赶过来，笑道：“素晖啊，何必和孩子一般见识，他昨天闹成那样你也见识了，再说昨天师父罚他没吃晚饭，你就算了吧。”
　　大师兄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素晖好生没好气的接过陆少棠的饭碗，就朝里面盛了一小口粥。
　　陆少棠却不肯收手：“就这一小口？？塞牙缝还不够！”
　　素晖白眼一翻，又盛了一勺。陆少棠见碗填平了，这才满意的抱着碗筷朝桌上挪了过去，欲十指大动，却又听到了一堆鸟语在耳边轰隆隆的蒸腾升起。
　　三声磬响，原来是所有的道士都站了起来，拱手站立，闭目诵起了咒。
　　“靠！吃个饭还要念经，麻烦！”陆少棠喊了一声，他这一声虽是突兀，却是所有人低头默念咒文，没有一个人理他，好似没有听到。
　　陆少棠干看着，饭不得食，筷不得动，眼角瞥来瞥去，便见顾思义也是翻着两个小白眼，对着碗里直咽口水，不由笑着凑到顾思义的耳边，道：“我说，师弟啊，可以吃了！”
　　顾思义知道他是在说胡话，咬紧了嘴唇，不理。
　　“咱是新来的，反正那狗屁咒文咱也不懂，可以不用念，你看我——”说着，陆少棠便将头凑到碗边，喝起了粥。
　　顾思义前天晚上省下自己碗里的两个馒头给他，此刻早已经是饿得饥肠辘辘，见陆少棠呼噜呼噜喝得正欢，哪还忍得住，也跟着端起碗埋头喝了起来，再顾不得周遭一片经文隆隆了。
　　“大胆！！！！”
　　一个清脆却威严的声音响起，咒声顿停，所有人都怔住了，陆少棠与顾思义双双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道士怒目含威，正是七师叔。
　　“结斋咒乃是一日中最重要的咒语，持咒者，得天地神灵护佑，也能化为法食，普及群生，你二人怎敢在别的师兄念咒时擅自喝粥！！”
　　顾思义被吓破了胆，失手便将碗落到了地上，七师叔的目光冷冷扫过抖落一地的粥食，道——
　　“你二人，立刻给我出去跪着！”
　　“师叔，”大师兄拦到他们两个跟前，恳求道，“这两个孩子昨日刚来，不懂规矩，还念不来结斋咒，你就别和他们计较了。”
　　“素仁，你离人情愈近，便是离规矩愈远，”七师叔看着素仁，清秀的脸上露出冷笑道：“很好，那么等他们什么时候学会了结斋咒，什么时候再叫他们吃饭吧。”
　　大师兄一楞，还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无力的半开着口，最后硬生生低下了头。

　　“跪到太阳下山为止。”

　　太阳不过才刚刚上山，却要等到它下山，两个人跪在斋堂外的草地上，顾思义无助的看了看头顶蒙蒙亮的天空，心里一片哀怨，抬头愤恨的看着身旁跪着的陆少棠，却见他对着自己嬉皮笑脸，眼里满是兴奋的光芒：“昨日你害我不仁，今日我也对你不义，咱们这样算是扯平，是不是啊，师弟？”
　　见顾思义憋屈个嘴，不答话，陆少棠嘴角又抹过一笑，道：“像你这么笨的，怪不得你父亲会不要你，送到这里来。”
　　“我爹才不是不要我！！”顾思义终于忍不住，大声气道，“明明是你爹，你们全家都嫌你不吉利，嫌你是个扫把星！”
　　原来那日陆老爷和顾长生聊天时，顾思义在一旁全听了进去。
　　陆少棠的脸顿时煞白，跪直的身子颤了一下：“姓顾的，你说什么？”
　　顾思义微微愣住，凭着小孩天生的直觉，知道刚才那句话已然刺中了要害，转过头去哼了一声，不再看他。
　　陆少棠却是面目扭曲了起来：“有种的你给我再说一遍！”
　　顾思义脸虽没看他，嘴却朝着天，深吸气，喊了三个字：“扫……把……星……”
　　三个字刚说完，脖子吃痛，用力回过头，见到陆少棠满脸狰狞的表情，眼睛里好似是喷火，双手正往死命里掐他脖子。
　　顾思义喘不过气，本能便也是伸手掐住对方的脖子，两人面对面掐着脖子，暗暗使劲，忽而一方失去重心，翻滚落地，另一方乘势把他压在身下用力掐。
　　显然七岁自然抵不过十岁，顾思义仰面朝天，只觉得力气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消失，无助的看着陆少棠，而上面那个人压着自己狠命掐，从脸到眼睛到耳朵都憋得通红，却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
　　要死了……要死了……
　　顾思义心里暗暗念道，眼睛不由自主缓缓合了起来，双腿使劲乱蹬想挣扎出来。
　　突然之间，那股要致自己于死地的戾气消失了。
　　顾思义忙不迭睁开眼睛，见到大师兄正满脸生气，大手从身后提起陆少棠，轻轻一抛，便叫他整个人摔了个狗啃泥。
　　“素明！！！你怎么可以欺负自己的师弟！！！”
　　顾思义连吸几口新鲜的空气，起身却是腿脚不稳，又一跤摔在了地上，再想爬起来时，胳膊被大师兄忽而一提，整个身子就靠到了他旁边。
　　“素明，向小师弟道歉！！！”
　　陆少棠从草地里侧头，脸还是通红，眉头紧皱，手捏成一个拳头，整个人还是伏地，眼睛恨恨的盯着靠在大师兄身旁的顾思义。
　　“我不！！！”
　　大师兄挑眉，走过去一脚踩住他的肩头，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陆少棠只觉得耳旁犹若轰鸣不断，身体越来越热仿佛是烧了起来，只见大师兄越念越快，陆少棠浑身的肌肤好似是火烫了般的灼痛，终于再受不住，整个人从草地上跳了起来，边跳边伸手去拍，俨然像是要去拍灭身上的火一般，看得顾思义目瞪口呆，在一旁拉住素仁，求情道——
　　“大师兄，我也有错，是我出言激了他。”
　　素仁这才停住了嘴边的咒语，低头看着顾思义，骂道：“你尚有心反省，我见他却是不知悔改，一而再，再而三！！”
　　说完，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陆少棠，便又要开始念咒。
　　陆少棠整个人跪在地上，气喘吁吁，正心想这个大师兄好是厉害居然在自己身上下咒，眼看他又要念，不由心中害怕，抬头朗声道——
　　“大师兄，我错了。”
　　素仁瞪了他一眼：“不是我，向师弟道歉。”
　　陆少棠跪在原地，转过身，对着顾思义讪讪的笑了起来：“师弟，刚才我们闹着玩的，你别往心里去。”
　　顾思义却是别过脸去。
　　素仁叹了一口气，方说：“素明，素清，今日你们在斋堂也见到了，七师叔说了，若是不学会结斋咒，就不准吃饭，你们应该不想饿死吧？”
　　陆少棠一挥手，开口道：“切！他哪饿得死我们，还有师父呢！”
　　素仁侧头狠狠白了他一眼，陆少棠赶紧闭嘴。
　　顾思义扯住素仁的道袍，道：“大师兄，你教我们吧！”
　　素仁道：“好。”
　　说完，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心想，这两孩子年纪尚小，怕是落日前教不会，今晚便先从素晖那里求点斋饭出来给他们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