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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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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与地府的交界之处在于忘川,奈何桥是唯一的通路。桥的两侧皆有重兵把守,规矩森严,没有阎王殿批下的手令,哪怕是品阶再高的鬼差也不能通过。
马面亲自取了手令给今拾送来,见他屋子里规规整整,一点都没有要出远门的迹象,提醒道,“这手令只能用一次。三十年说短也不短,别落下重要的东西。”
今拾摇头,“随便拿几件便衣,其余没什么要带的。”
马面看了一圈他的房间,这屋子有空又大,格外整洁,几乎没有生活的痕迹。床铺上没有任何一点褶皱,书案上的卷宗也归拢得十分整齐。所有的物件上都印着阎王殿的标识,都是统一发放下来的。她不由想起了人间神话传说里面无情无爱、无欲无求的神仙。马面没在天府待过,不了解天上的神官都性情如何,只是这地府里面,哪怕是阎王,也做不到如此脱俗。
若说是四十三年之前,倒还情有可原,那时候今拾可以说是穷困潦倒,身无长物也是常理。可现在,他是四十三年里第一位走出试炼的人,早已经声名远扬。哪怕往后做不成地府七爷,也绝不会就此埋没下去。
他却仍旧宠辱不惊,孑然一身。仿佛已经遍历沧桑,别无所求,看透了名利场。
马面从袖子里摸了个荷包出来,连同手令一起递给今拾,“这是阎王殿预支你的月俸,添置点喜欢的东西。”
还不是白无常,哪有提前预支月俸的道理。今拾知道是马面的好意,只接了手令,“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四爷不用拿钱给我。”
“长者赐不可辞。”马面塞到他手里,劝道,“再者,怎么就没用钱的地方?你总不好空着手去见你那小无常,总要挑些地府的特产带去当作见面礼。”
涉及陈知予的事,今拾严肃了一些,“见面礼?人间竟还有这样的规矩。”
马面笑,“也不是规矩,只是第一面的印象越好,以后交往就更容易。”她耐心叮嘱道,“剩下的钱要好好收着。现在是有阎王殿处处给你安排妥当,到了人间,处处都得要用钱。”
今拾不敢马虎,便不再推辞,他道了谢,认真地把荷包收于袖中。
酆都的集市离阎王殿不远。太阳甫一落下,雾气便散得无影无踪。街头巷尾蹿出了各种各样的鬼怪,一齐往集市涌去。
今拾被挤在了一群鬼怪中间,踉跄地跟着人流,一不小心就踩到了旁边水鬼的头发,他忙往后退了一些,又差点碰上了后边吊死鬼纤长的红舌。
酆都里大多数的鬼并没有很多法力,不能变换外形,就只能维持本身的形态。鬼的外貌大多数与生前所受的苦难或是执念相关,各有渊源,都是不愿提及的心魔。刚到酆都的鬼也会觉得难堪,不过大家都是这样,渐渐就习惯了。就连一些原身是鬼的鬼差,不在任上的时候,也懒得耗费法力维系外表。
今拾走在其中,就端正得有些突兀。
他虽然来了地府很久,却几乎没与酆都里这些鬼怪有过接触,一时很难习惯这些鬼的外貌,偶尔一瞥被吓到,觉得十分不尊重对方,有些愧疚。
愧疚之余,倒很是敬佩。
或许是因为人界对神官的过度依赖与美化,天上的神官十分讲究风度与礼数。无论境遇如何,都要尽力维系完美的外表与得体的举止。今拾也耳濡目染,习惯了温和恭敬的姿态,向来笑面示人。如今却逐渐意识到了其中的虚伪。
集市实在热闹,层叠的吆喝声很快就打乱了今拾的思绪。
他没逛过集市,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只是他心怀珍重之意,不愿意敷衍这一份礼物,想要挑出最合适的一件,便一家又一家店铺地细细看去。
逛到了街尾,看到了一家极大的玉石店铺。掌柜见他的样貌不俗,十分愿意和他搭话,他不愿暴露身份,语焉不详地表示了来意,想挑一份见面礼给一个要一起生活很久的人。只是他刚到酆都不久,不知道什么既珍贵,又富有情谊。
今拾这一番话说得遮遮掩掩,倒是让掌柜会错了意,以为他这番吞吞吐吐是因为面子薄、在害羞,玉石向他推荐了不少女子用的胭脂首饰。
今拾连连摆手,“是位年岁不大的男孩子。”
掌柜表情微妙地瞄了他一眼,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又带他去了另一面柜台,从锦盒之中小心地拿出了一只手钏,“您可听过‘此生攒黄金万两,与鬼换乌木一方’?”
今拾摇头。
“这可是正经的阴沉金丝楠,也就是所谓的乌木。”掌柜把手钏递给了今拾,“虽说在地府没那么稀罕,在人界可是千金难求的物件。这原料是从忘川里捞出来的,是忘川水都溶不掉的好东西。您瞧瞧,花纹多么漂亮。”
这手钏是深绿色的,珠子不是很大,总共十二颗,里面金色的纹路若隐若现,十分精致。
“这一串花纹极好看,可惜料子很少,只能做小珠子。不过正巧符合您的要求,年纪轻的人戴大串反倒不方便。”掌柜陪笑。
今拾又挑了一个极其精巧的雕花木盒来装手钏,十分爽快地付了钱。
已经选好了合意的礼物,今拾放下心来,便往人少的地方逛去,随便走了一走,竟又看到了那只巨大的骷髅灯笼。此时没有雾气,酒楼的大门敞着,那只饿死鬼正好送客人出门,一抬眼就看见了今拾。
这伙计本就咧着的嘴张得更大,蹿来今拾身边,把他往店里迎,“正巧楼上雅间的客人刚走,您今天是一位吗,可还约了朋友?”
今拾没来得及拒绝,就已经被拉了进去,见这伙计热情洋溢地把他往楼上领,连忙说道,“我方才迷了路,才走到这里。只是路过。”
饿死鬼有些失望,眼巴巴地看着他,“这…实在是我失礼…倒是耽误了您的正事。”
这伙计的愧疚过于诚恳,今拾倒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随便逛逛,倒也无事……”他正站在柜台之前,见另一名伙计端了茶盏从旁边走过去,突然想起了之前在这尝过的茶,问道。“上次的时候,我尝过一种彼岸花的叶子炮制的茶,这茶叫什么名字?”
伙计站直了身子,作出一副读书人的背书模样,“叫作‘可叹’,这名取自人间十分有名的《可叹诗》,诗云,‘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然而心境变化,更甚天上之云。”说罢,这伙计又恢复了往常的姿态,微微躬身,笑得谄媚,“您要是无事,再尝尝看?”
“好吧。”今拾捏了捏钱袋,“一杯茶而已,就不占着楼上的好位置了。”
伙计领着他去了相对比较安静的角落,给他沏茶,“这茶随心境变换味道。您试试看,和上次有什么不同么?”
其实和上次没什么不同。茶水滚烫,入口是持续的暖意,一路暖进胃里,唇齿间留下淡淡的苦涩,仿佛是一个溢到嘴边,却又悄无声息溜走了的叹息。
他问道,“我可以买些茶叶带走么?”
伙计略有些吃惊,“自然可以,一会便给您包一些。”
这可叹茶名字起得十分讲究,噱头很足。虽然每个人品出来的味道都不一样,但每种味道都十分奇异,曾有人戏称,“可叹可叹,茶有百味,无一可尝”。刚开店时,第一次来店的客人会图个新鲜,点上一壶可叹。后来这酒馆开得久了,再也没什么新客,就只剩下有时候客人酒喝得多了,会拿它醒酒。
饿死鬼在这做伙计许多年,从没见过有人来单买这种的茶叶。他觉得莫不是老天偏爱今拾几分,不光是长相出众、气质卓绝,连给他尝的味道也十分不同。他便问道,“您尝到的是什么味道?”
今拾又喝了一口,很认真地品了一下,回答道,“入口没什么味道,咽下之后,嘴中留下极淡的苦涩。”
阎王要他历练心境。可心境无影无形,究竟如何历练,他实在难以想象,他只能尽量做些准备。既然心境难以琢磨,以茶辅之,或许更容易察觉。他慢慢地饮尽整杯茶,下定了决心,“烦请帮我多包一些。之后要离开酆都一段时间,没办法再来。”
饿死鬼给他包了五斤的茶,又与他讲了冲泡的方法,最后颇为不舍,把他送到了店门口,要他回酆都之后定要再来。
今拾的钱袋子瘪了下去。他一手拎着茶叶,一手攥着装着手钏的木盒,也不再逛,十分满足地回了住处。
阎王殿的公舍离阎王殿不远,也离夜市不远。他轻掩院门,喧吵声就被法阵挡在了外面。从热闹中抽身,骤然的安静里似乎裹藏着凉意。他觉得有些疲惫,坐在屋外的石凳上望了会儿天。
阎王殿虽然很少见到阳光,夜晚却有皎月高悬。
今拾百无聊赖地想道,也不知人间的月亮圆缺,是否与地府同步。
他发了会儿呆,又把手钏从盒子中拿了出来,冲着手钏捏了个诀。
月光之下,只见手钏里面若隐若现的金色纹路忽然发出光芒,然后缓缓流动了起来,待纹路被法诀改变成了特定的形状,他才松了手,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回盒子中。
至此,万事俱备。
只待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