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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梅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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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妃
梅妃出嫁前闺名唤作逐月,出身著名的宫妃世家——韦府。
韦逐月毫无意外以惊人美姿,同她的姑姨姐妹一般嫁入王府,双手捧着羊脂净瓶与玉如意,在连绵不尽的楼阁间,身影渐渺,直至没入张灯结彩的辉煌寝宫。
夜黑的就像墨一样。
夫君是将来必承大统的皇长孙湛欢王子。
从第一面起,他坚持叫她“梅儿”,连赐号也是“梅妃”。
不像另外一个,喜欢叫她“月儿”。
她还记得,自己披着雪白无尽的梨夜袍,立在韦府高台之上,听下头的他声声叫着“月儿”,“月儿”。
像夜晚的梆子声,一下一下扑在城墙上,又四分五裂散成一地的尘埃。
她伸出手,往下望,四目相对的刹那,几尺高台就如夷成了平地一般。
就仿佛是幽会时,她同他并肩行在溪边;或是赛天马时,拉着辔头,回首对视的片刻。
总之,他的黑眸近在咫尺,难以置信地缩小瞳孔,眼睁睁见她松开掌心,一枚在夜光里发亮的同心戒往空中划出漂亮银弧,坠落了很久,才发出“叮”一声,跳几下,不知滚去了何方。
然后风华绝代的女子将发挽去身后,沉声吩咐道:“掌灯。”
调头就走。
金童玉女的那一段,如书页,翻过去就无需回头看。
湛欢求亲时,并未有丝毫胁迫,他只是说:“梅儿,宫外或有诸多误会,说孤娶你是为了蛋大。”
她的眼波流转,浅笑问:“难道不是?”
“并不全是。我记得花朝盛会上你递过来的青梅,一直一直挂怀。蛋大不过是个任性胡闹的孩子,孤不想你嫁给他受委屈。”
“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何劳殿下费神?”她盈盈地又递一颗青梅过去,他极自然地接过,被她袖风里带出的香沾染,不免有些微迷醉。
“梅儿,韦府虽是出了众多宫妃,尚无一个皇后吧。”
她的脸藏在阴影里,抿着唇不作声,静地好像一副极好的画。
很难有对着逐月不动心的男子,湛欢的声音自然也柔了三四分:“蛋大自身难保,他给不了韦府什么。孤今日在此许你的,不亚于半壁江山。”
她望着远处发呆。
又听得他道:“你与蛋大不过数面之缘,至今他才给了你一枚同心戒,这头给,那头又去滚花丛。你将来为了他闭门自守,若回首今日岁月,会否唏嘘?”
仰慕她的男子成千上万,就如仰慕蛋大的女子数目相当。
情热之时,他们也只是隔空相望,十指交缠。在她这里,鹤劫生是个沉默的美男子,时常走了数里路,互不搭一语。
可她心内明白,他在天界的名声都是虚的。
斯文美男,背地里纨绔放浪,闯了祸,转手交给湛欢不管,自有幕后黑手替他将残局收拾干净。
他对她的敬若神明,可以维持几时,他们彼此都没有把握。即使在连江夜雨的孤舟上,接过他小心翼翼奉上的一对同心戒,她也不过莞尔一笑,收入掌心。
他说得最多的是:“月儿,你我初相见,天上飘薄雨,还记得你的伺婢撑得是一把八十四骨紫竹伞。”
伞挪开,万千男女中,他眼中只有她,正如她眼中有了他,纷纷怔在当地,失去了笑的能力。
于是都有些失态,不落痕迹地越走越近。
是何时弦断声停?
嗣后故人两忘。他等了整夜要她私奔,他终日吸食逍遥散,他跑来王府大闹,她冷然旁观,绝不代求一语。
因为她说,你若爱我,怎么舍得我跳。
蛋大立在溪的那头,淡如烟霭。
他一再邀她说,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飞。
她没有从过,只是一遍遍正告他,你若爱我,怎么舍得我跳。
今时今日,你若爱我,何故要梅妃夹在你与湛欢之间百般为难?
他绝望的眼神,像受伤的兽。逼到了绝处,就跑来王府,将一卷挂帘扯下,满地滚珠纷纷乱,又对着湛欢哀哀跪下求饶。
帘后的她背身洗手,一个玉馔盆子映出自己的脸,淡然而鄙夷,像壁画上极冷漠的美丽修罗。
再见他已是经年后。门前的迎面邂逅,在她心中早已死去的蛋大,穿着影卫质朴的黑衣制服,正边走边为自己戴上面罩,冷然尊贵地叫人吃惊。
从未见过他如此洗炼沉静,笑得遥远而自制,客气道:“表嫂。”
她微笑捧着替夫君准备的冬衣,颔首,温婉地回:“世子殿下。”
阳光倾泻,洒在彼此身上,却丝毫不觉温暖。
擦肩而过时,她的指甲抠入自己的肉里,此男不除,如何安寝?
断断续续的前尘堆出累累白骨。
月光还是当年模样,逐月散发披着甲胄,发疯般在尸体堆里奔跑着。
一具具没有名字,刀伤剑痕,就像岁月利斧,将原先完整的一切尽然斩碎。
王族之争,驰马杀敌地不止他黑衣影卫主鹤劫生与那个潜伏在军中的蕴天将军。还有她韦逐月,尊为梅妃,依旧在清晨吻别夫君湛欢,去冲天的血阵里面卖命砍杀。
甚至,她与他是从同一道宫门纵马而出。
王族大捷,打了胜仗的王妃却苦苦找不到原本应该登基为神君的夫君。
许她半壁江山的男子凭空不见了。
第二天,那个不舍得她跳溪的男子护送亲弟弟上殿登基,马不停蹄下旨屠灭韦府。
密密麻麻的通缉名单中,独独漏了她的名字,她立在神殿前,眼神涣散地一一数着:“爹,大哥,二哥,三姐……”
身上甲胄未除,剑上犹染着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长发几乎垂地,微翘的嘴角,冷笑地望着春风。
他留她一条小命,绝非慈悲。
他们互欠对方一个解释,江湖两忘,直到某年某日的某次邂逅。
春风得意的隐王爷微服与一个面容冷傲的女子手牵手从她与湛欢栖坐的大石前路过。
她原地不动,男子携着回忆越来越近。
湛欢失了功夫,在那样的距离根本看不清来客;只有她,穿着一身画着梅花的布裙,耳边传来一声声奇怪的呼求——“月儿”,“月儿”。
可她曾经叫做“梅妃”。
他和女子嬉闹着转眸,看了她小半饷。
终于遥遥地客气叫了一声:“表嫂。”
湛欢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迷茫地朝着声音来向望去。
逐月有刹那的慌乱。
无法预料他们会面将是如何情形,而某个深埋的小秘密,不知会否泄露,让他们原本就苍白绝望的生活更添一层灰色。
是,她与蛋大在王族之争后曾经相见过。
她拖着银阙剑,潜藏在宫墙之后,屏息静守。
就在西宫门右首一百步的旌旗下,蛋大身着崭新的麒麟舒爪王爷袍,头戴锦冠,挥手斥退几列黑衣影卫。
结界中,她将剑背去身后,声音清朗地问他:“我的家人现在如何?”
“韦府余孽已尽伏诛。”
她冷静地问下去:“我爹呢?”
死寂中,如同宣读着通缉单上的名录:“大哥?二哥?三姐?”
问到后来,已然不期待答案,不能再存半点侥幸了:“那你留着我做什么?”
“一夕间什么都没有了,你还留着我做什么?”
她仍是笑得,半仰头声声问他,没有哭音。
他说:“依照神君外公陛下的遗命,湛欢未死,本王这就派人送你前去相伴。”
报不了仇,寥落地陷在昔日繁华记忆中。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后面的事,记忆里有些模糊,就仿佛是三生河上的小舟里,望出去一蓑烟雨,不分明。
她觉得冷,很想念伞下的温暖,很想念某个男子身上淡淡的逍遥散的味道。
十分想念他立在高台下仰望自己的样子。
年少时光,两匹天马奔跃在一望无尽的绿野,当衣衫纠缠,目光交错,那一瞬,再回不来。
静谧里,想要离去的王爷夫妇,在湛欢的灼灼目光下迟疑了片刻。
“大表哥。”鹤劫生停在那里,朗声道。
鹤劫生身边的娇弱女子,离得太远,眉目不甚清晰,只有被风撩起的裙袖,露出手臂上戴的一只紫金原身圈,熠熠生辉,九彩炫光下释放着微妙的意味。
他竟连此物都赠与她了。
荒野上的风浪,一阵逼过一阵,模糊了湛欢的双眸。
那挺拔的身影,放大成一片蓝,湛蓝湛蓝的袍,就如仰头可见的苍穹。
时光似乎静止在亮如灿星,与仙鹤休戚相关的定情信物上。
湛欢坚持,于是大方地走近。
两对夫妻狭路相逢,地府公主赏光露出一笑,颔首。
与想象里并不相同。
绿华虽美,却并未惊艳到令得鹤劫生王爷轻生殉情的程度。
而在蛋大描述里强梁一般的恶煞表哥,竟是淡雅如云的模样,直教绿华怀疑地瞥了老公一眼。
启齿却难,寒暄什么都显得矫揉造作。彼此的身份已是云泥之别,王爷夫妇怎会明白眼前粗布拙衣的前梅妃,每日一早去荒林采集晨露为湛欢合药的辛酸。
没有银子没有地位的散仙,想要活得安逸一些,只能将发上的钗环一项项变卖,换回一些劣质的仙丹与天书,把岁月一点点捱过。
就在昨夜半梦半醒间,湛欢还抚着她的长发问:“梅儿,你清瘦了。为什么不去找蛋大?他虽恨我,必会善待你的。”
她怨他天真,怒视而不理。
结果这傻子真打算趁这机缘开口:“隐王爷,逐月她……”
一语未了,当场的三位男女忽然都神色大变。
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混着血腥的风,鹤劫生一双黑眸里当先映出女子狂奔而来的身影。
紧随其后追逐她不放的,竟是百多匹战马上的黑甲蒙面军卫。
失去目力的湛欢看不清晰来者,马蹄声却异常清晰地如雷响起。
“玉洁!”他们同时惊呼出声。
浴血的女子一双金色的眸子对着他们,离得近了才看清她肩胛上犹插着两根短刃。
鹤劫生几乎是发狂一般迎上去,吼问:“出什么事了?”
玉洁半倒在表哥怀中,目光里淬满寒意,挤出几丝笑来道:“蛋大哥哥,畏忌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