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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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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的黑眼睛不知为甚突然黯淡下来,再然后,它就直挺挺像根冰棍子一样倒将下来。
“鹤宫女!”我只得咬咬牙,冲上前去将棍子用力捧起,丹顶鹤庞大的身躯与那张极长的嘴令我的举动滑稽地像在举一个大鼎。
“可恶啊!”心中怨气大增,渠是我前几天才捞回来的区区“宫女”一名,可见有多么不讨喜与不受宠。我最喜色彩,例如我的凤凰后,通身绮丽的千彩羽毛,大放着光,远看就如艳阳一般,即使在不见天日的地府,也会有那么一点点暖意;哪像这冷漠的,故作骄矜又浑身雪白的丹顶鹤,自入宫第一日起就做出一副鹤立鸡群的死样子。
将他冰凉的身躯抱个满怀,本宫只得骂骂咧咧,举步维艰地朝寝宫挪动。好在碧桃与朱柳这两个贴身伺女都十分善解人意,主动相帮我各自分担鹤宫女的一条长腿,才勉强将死尸状的傻鸟顺利抬放到桃木美人榻上。
碧桃急急奔去搬那个冒着青烟的暖炉,力拔山兮地放来榻边:“公主,要不用你怀里的赤涛珠子替它暖暖身子,要就这样冻死了,可怎么好?”
我噘着嘴,心想,是啊,若是就这样冻死在我最爱躺着吃葡萄的美人榻上,可怎么好?就照适才青龙妃看我的眼神,似乎鹤宫女挂了,它也不怎么想活,我还须慎之。
另外,发自内心的,本宫在地府名声已然足够显赫,实在无需多添一项残害仙鹤至死的罪名。
于是诸般思索之后,我大无畏地敞开袍子,任怀里父皇御赐的赤涛珠子大放光芒,一把捞过稍稍发软的鹤宫女身躯,小心翼翼贴了上去……
“公主,公主,陛下过来了!”
“啊?”我猛地回转头:“父皇他过来干嘛?”
朱柳掰着手指,想起什么,一跺脚:“哎呀不好,公主,今日是天界的怀德星君上门求亲的日子!”
怀德?
又来一个星君?
本宫在屈指数年里见了不下二十个天界来客,从天上踩着祥云一路下行,趾高气昂跑来地府阎王殿,端坐在左首那把交椅上,一脸霸气等着本宫与父皇上前巴结。
父皇年纪大,有些失心疯,终日发布榜文抬高我的嫁妆筹码,从最初的几粒修身丹药,到了如今的避劫丹一枚,霓裳彩衣几百挂,地府的宅房四套,外加金银财宝无数。
饶是这样丰厚大奖,仍然没有地府好男儿问津。
本宫行情为何如此惨淡?
难道貌丑直逼钟无艳?非也;还是脾性烈过半面妆公主?非也。
他们介意的,只是数百年前那档子事罢。
说起来,也就一句话的功夫。那次,本宫在大雪中与一介小小的书妖相约私奔,苦苦等在忘川旁,黄泉之上,撑着一把八十四骨的极好油纸伞,穿了一袭大红的喜庆婚服。
他没有来。事后据闻,是同一个貌美倾城的女子并肩上了升仙台,去天界了。
哦,此处还得补充一句,奸夫□□去天界估计靠得正是本宫不顾廉耻从老爹和哥哥那里偷来的两粒升仙丸。
本宫在站地腿都快断了,脸都快冰封的时候,悟透了他不会来这样的事实;于是任由地府流言喧天,我忝着脸回到阎王府,并破罐破摔宣布从此后要放浪形骸,想后宫三千美男子,夜夜宠幸,宵宵欢眠。
自此后,我走在地府的大道上,虽未到鬼鬼见而喊打的盛况空前,无数的指指戳戳在所难免,我只认真听过一次,他们说的是,凴的一个美貌公主,年纪小小,嫁不出去似得倒贴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妖,末了还被人甩在私奔的道上,怎么有脸苟活着不自尽,居然还要养什么后宫三千!
所以父皇终于在愤怒中逐渐接受了我很难在地府嫁出去的现实,榜文一路贴去三界,连人间的皇帝,也在某夜清眠之后,惊悚地发现床头贴有这么一张洋洋洒洒的纸片:邀请他不要小命和江山,特地跑来地府做个驸马。
久而久之,父皇的种种疯狂举动,终于成功地将本宫推向地府滞销女子的宝座,也炼成了本宫在各式各样天界来的奇怪男子面前岿然不动的好本事,真正修炼到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地步。
“华华!”一声惨呼平地起,余音久久绕梁,绕啊绕啊……
身穿一袭黑色帝王服的父皇老当益壮,身姿异常轻盈地跳入我的寝宫,又目标异常明确地扑向盖着被子,熏着暖炉的冻僵丹顶鹤。
“华华啊!汝去了何处顽皮,将自己冻得如此惨白柔弱啊……”老人家带着颤音,用宽大的手掌狠狠轻薄了一下高贵的鹤宫女大人。
“噗哧……”在场三位女子,连我在内,实在无法感同身受父皇的痛心疾首,不留心就笑出声来。
“咦?”父皇最最急智,立即转头看到了本宫尚有一□□气地站在屏风旁边笑呵呵。
“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腌臜物?随随便便往女孩子躺的睡榻上一放!像什么样子?成何体统?”地府之王咆哮着,眼看就要迁怒于无辜的傻鸟。
“父皇,本宫已经梳妆打扮妥当,该去会会那怀德星君了吧!”我好意上前搀扶,惹来老人家任性的一记强“哼”,终是不忍拂袖,由我恭敬地迎出了门槛。
临行,他还不忘回头关照碧桃:“记得把公主这白毯子收进箱子,无事何必晒在美人榻上?绿华若喜欢,下次给她一条龙皮垫着便是。”
“父皇乃真多虑了。”我叹息着摇摇头:“那是我的宫女,不是什么白毯子。”
“宫女?”声音立即盘旋直上云霄:“荒唐!不是飞禽走兽,就是花花草草,你说你弄这么个后宫三千,除了败坏女儿家名声,还有什么益处?”
“父皇,说起来,我近日相中二皇兄那只绿眼睛麒麟了,你替我求求他赏了我做个侧妃如何?”
“咳咳!”老人家悲痛欲绝,照例表演绝招,双手熟练地轮流捶胸,站在院中的大石上仰天长啸道:“家门不幸啊!”
不幸的父皇到了前头立马摇身一变,端庄肃穆,步履沉稳,一望即知他是铁面无情的地府之主。
紧随其后本宫自然也不好太过造次,虽然衣衫并不光鲜,发丝也没有缕缕上油,起码也是一脑袋步摇晃动,一裙子环佩叮当,就像个小小的会走动的珠宝架子,恨不能将全套嫁妆穿戴展示起来。
这是我几个王兄为我度身定做的相亲妆容,我当时照着镜子想,他们果然太过宠爱于我这个个小妹,所以要把我打扮成这个模样,立志要让我一辈子也嫁不出去,好留在府里让他们养个够本。
果然,左首那把交椅上的男子,似乎抬手挡了挡前额。
想来即使在暗无天光的冥府大殿,本宫满身的金银,依旧晃了他的眼睛。
我借着他一挡的间隙,略略窥视了座上男子的姿容。
若与先前那几个天上来的比起来,可称上佳;若与数百年前那个冤孽比起来,不过寥寥。
如此,我反而放下心来。吃一堑长一智,自那次后,我再也不相信美男,尤其是那些美得倾国倾城,祸国殃民的。蓝颜祸水的毒,中一次就全军覆没,像怀德星君这样的,不上不下,似乎最可信赖的。
星君优雅地举起茶盅,不知觉翘起小指,真正是兰花一般美丽。
我和父皇一时间合不拢惊诧的嘴巴,只得彼此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怀德星君喝茶的姿势,未免也太过曼妙了,竟比我堂堂公主指头翘得还要高。
他这一口茶的功夫,我心中的念头已然千回百转,略略猜到事情的大概了。
上几个月本宫接待过天界好几个穷得云都快驾不起的破落户子弟,也有正在练某种奇功,恰巧缺我嫁妆单上某样奇宝的有志男儿;最不济的是第五层蒸笼地狱的寅罡太子,据说刚刚从天界龙凤堂荣誉毕业归来,那个风骚劲搞得整个冥府都轰动了。他顶着青年俊彦的大帽子,往府门前一站,喜煞了我的父皇。
父皇陛下只道寅罡同我从小就勾勾搭搭拳来腿往,如今第五层地狱太子爷这么得意,必然也会顾念旧情,上门来求亲度我于危难之中。
所以老人家趁着高兴,还挽了寅罡的手,叫手下将他们一同画入了行乐图,一时传为冥府佳话。
可惜世事总难全,寅罡于我,只是一个练功撒气的桩把子罢了,若伊不肯乖乖依从,我有本事将他拐去很远的地方,让这个天字号的路痴永远找不到返家的路。
他这次来找本宫,不为寻仇已算大家友爱一场,遑论求亲娶我去第五层地狱……难得这懂事的小子还顺手送了我一个小巧的原身圈,说是助我一臂之力,能够更快抓到猛兽圈养起来。
嗯,这思绪未免也飘得太远了。
我缓缓将目中的柔波投向座上客,只见怀德星君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慢慢地在自家的唇上一抹……
我分明看见父皇打了一个莫大的寒战。很好,这回连您老人家自己都看出来了,就无需本宫等下细说从头了吧。
“怀德星君,小女绿华正当豆蔻年华,又娇憨可人,青春貌美。朕本来决然舍不得其远嫁的。但既然星君求亲之意如此拳拳,总也要玉成一番……”
父皇的这段词,翻来覆去,拳拳了不下数百回,对每位求亲者都如此这般说明我绝非滞销。
对方的神态反应各异,只是从来没有一个傻子真就信了他的话,以为自己平白捡到了大宝贝。
果然,怀德星君说话了:“绿华公主之名,本君在天界也早有耳闻。”他稍作停顿,似是要容我和我父皇轻叹一口气。
于我,这是好事,莫要到了后来,才睁大了一双无辜的眼,撞天冤似得朝着我吼:“啊?你就是地府出名的□□女子绿华?”
父皇的叹息,想来是忧心过度,但凡听过本宫之名,还要千里迢迢赶来地府求亲的,非奸即盗。
更坐实了眼前男子断袖分桃的可能性。
“本君此次前来求亲,也无过多要求。只是绿华公主入我门后,必须三从四德,痛改前非,谨守妇道。切勿重犯旧错,坏了我家门风。”
怪了,他一口气可以宣布出如此之多的规矩,中途却一眼也没看过我这个未来娘子。
为何每次相亲都如此坎坷滑稽?
“另外,本君交游广阔,所费颇巨。绿华随来的嫁妆须是由我自由取用,她不得干涉妄言,也不可唐突了本君的贵客们……”
还贵客?怕是怀德星君你的床上老友吧!
我摇晃着自己沉重的脑袋,在父皇开口之前笔直站去了怀德星君眼前。
“星君,本宫无德无才,从来不知天界的求亲是这样的。你适才所言的逐条规矩,依本宫性子之顽劣,着实无法一一遵从。即使现下答应了,我那后宫三千好男儿,只怕也不会答应。不如就此别过吧,今后星君放宽心带你的贵客来我们地府喝几杯好茶便是。”
眼见一旁杯盏中的水都有些荡漾,不知为何,我居然起了诗兴。
转身离去前,仍不忘献诗一首作为留念:“满园小攻压不住,一只小受出墙来……哈哈哈哈!”
“啪”一声脆响,必是恼羞成怒的星君将好好的瓷器杯盏砸了个粉碎。
也罢,父皇自会替我收拾那一地残局。
我一路走,一路卸着自己一头一身的嫁妆珠宝。雪犹未停,本宫却也不觉得冷。
哪像当年,白色雪花落在脸上的感觉,就和刀剜一样生疼。
路过那段熟悉的高墙。想起当年月下的一枝红杏,对方说,地府无日光,阴郁太过。连花草都毫无生气。
我信,我都信,那个时节他即使说雪是绿色的,我也会睁大眼睛不停附和。
这样的雪,这样的回忆,本宫不再觉得难过。
伸出手,笑眯眯对着眼前的毛团道:“爱后凤凰儿,乃怎么逃来这里顽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