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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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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赏宫宴乐鼎,插长青之蕊;无极登云梯丝棉,染彤云之色。
礼乐奏,一拜,再拜,呼:“吾皇早日飞升。”
这是苏默厌烦透顶又不得不把功夫做得十足的一个“年”。
独孤华在过年前就干了回来,两人未来得及说一句话,独孤华匆忙沐浴更衣后就携着她赶去庆典,苏默瞧他眼中疲惫不掩兴奋之色遂宽下一半心。庆典过后,苏默本照例回自己房歇着便听到男子低声道:“今晚宿在你那里,一起走吧。”
苏默知道他有要事相商,回宫后摒退了侍女,苏王在过年前就告辞了,他不想过早见到独孤华。
独孤华等人一走就一头躺倒在书桌前的长椅上,长舒了一口气,苏默觉得一直烦躁的心好容易静下一点,又看他这样孩子气的动作,不由一抿嘴,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上,不想男子反扣住她的手,苏默一惊,独孤华睁开眼笑道:“默儿,你坐下,这次锦城之行倒有大收获!”
苏默手被他紧紧握着,心内有些不自在,两人虽为夫妻,但到现在都没有夫妻之实,又兼事忙,独孤华到现在也没有对她更非分的动作,苏默看着他,要说什么,独孤华已经一把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兴奋道:“默儿,你猜我在锦城碰见了什么人!?”
苏默见他这样高兴,不忍拂他意,便顺着他坐下来问道:“什么人?”
“洛家的人!”独孤华不觉加重了声音,看苏默一脸诧异,笑着解释道:“默儿你还不知道,商洛两家是当今世上势力最大的隐逸家族,每代皆出一人,翻手为云覆为雨,若得洛商两家中任一相助,足可得天下!”
苏默奇道:“这么厉害,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你自然没有。洛商两家自独孤半残开国以来就自行隐出世外,传说两家先最是开国功臣,隐世之后皇家国库收入每年的五分之一还要给他们两家,所以这两家势力岁庞大,却有一套严格的隐逸之法,每每等到乱世,洛家出谋士,合纵分拆天下莫不出其手;商家出妖魅,祸国倾城颠覆天下不在其话下;而在盛世,洛家则尽出名臣,辅佐郡主治国安邦,商家出皇后贵妃,母仪天下。”
苏默惊怔:“那他们势力这么大,皇室不忌惮吗?”
“当然不,这就是为什么两家隐逸而每代只有一人能够入世谋天下了,两家能人太多,其中还有一批入世却不能以洛商为姓氏,也不能透露真正出身,其实真正算来,天下商贾大姓,忠臣名将都有可能于他们家有一点关系。也就是说,若要天下,必定要得到这两家的入世者的帮助。”
“那这一代……”
“应该还没有,上一代洛传衣二十年前才入世,二十年前的天下民生哪像现在这个样子?你随便问一下我朝老臣之一,就会知道洛传衣是怎样一个惊采绝艳的人。”
独孤华默然下来,念了一句话:“昔有欧阳氏,一舞顾人眸,两江随袖尽夭夭,三山不堪青鸟情。”
苏默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句话,说的是一个人,二十年前一舞倾尽天下的第一美人欧阳玄殇。说这欧阳玄殇不但容颜绝世,歌喉也极美,又善舞,总之天下女子的灵气被她一个人占了一半,可惜名字没取好,二十多岁就死了,欧阳玄殇没有嫁人,性格孤傲,工词文,曾出一联,放言说对出此联者就下嫁,她十二岁出此联,十五岁传遍八方四海,然而整整三年,无人对出。
欧阳玄殇的事迹无疑是每个闺中少女都神往的,苏默脑中一动,试探地问:“洛传衣与她……”
“不错,洛传衣十八岁时已至卿相之位,听闻此女,哪有不对的道理。白衣卿相,传妆风流,说的就是洛传衣,但洛传衣风流不假,却无意为自己再添一件艳事,私下对出此联,托人送去,并不留名,可是欧阳玄殇还是知道了,一见洛传衣便即情动,可是洛传衣不肯娶她,欧阳玄殇郁郁以终,年仅二十二。”
苏默很奇怪:“洛传衣连欧阳玄殇都看不上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独孤华揽着女子的腰,苏默的侧身弯成柔美的弧度,他只觉得女子身上的馨香钻入鼻中,心里不由一动,贴着她耳旁问:“二弟那开仓赈粮的事办的怎样?”
苏默感到耳边气息,心里有些慌,勉强镇静道:“治内粟的把柄在我们受伤,谅他也不敢开仓以迎合二皇子。”
“呵。”苏默听到男子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默儿,你越来越有幽台夫人的样子了……”
女子耳畔被轻齿,苏默顿时半身酥麻,动都不敢动,她张了张口,欲说什么又闭上,独孤华一手解下她的发簪,女子漆黑的长发缠绵了他的眼,他看到她嫣红的颊,未及思绪已吻上,苏默开始发抖,却始终没有反抗,他吻着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颊……一路蜿蜒而下,两人的气息开始触碰,试探,逐渐交缠,苏默心里慌乱,神智却清醒得很
———到底该不该……该不该这样做……
男子开始纠缠她的唇齿,苏默下意识地往后仰,她的手紧抓着衣摆,这么用力。独孤华揽紧了她,苏默心里猛地一跳,大力地往后一靠,松开手,不知带翻什么,“哑”地一声,虽轻,在苏默而立却不啻巨响。“不!”她猛地一挣扎,把独孤华用力推开,拢紧自己撩开的衣襟,坐在一旁大口喘息。
独孤华微恼,然而看到女子单薄的身体轻颤不已,心中又涌起无限恋爱之意,“默儿”,他柔声唤她,试着去抚她的发,苏默身体一缩,他问:“默儿,你怕?”
苏默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回答更像啜泣::“华,我们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默儿,你是我的妻子啊,我们总要这样的,不怕,恩?”
“不,不……”苏默摇着头:“我嫁给你的目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是……”苏默一惊,抬头对上男子已重新变得冷定的眸子,她怔怔地问:“你怀疑我?”
“你这个回答太出乎我意料了。”
“总会有回答出乎你的意料。”苏默的神色重新苍白下来:“华,你知道吗,你太自信了。”
“放肆!”独孤华觉得心里被尖刺刺了一下,冷然道:“苏默,我希望你不要越过我们之间遵守的界!”
苏默半边长发掩着脸,心里也是一气:“我希望大皇子也不要忘了……新婚那夜所说的话。”
独孤华眼里锐气尽显,他不习惯一个女人这么指责他,也不习惯一个女子这么违背他。
“我自然不会忘记。”他恢复一贯冷淡的语气,摔了门。
冷风灌进。
苏默抖了抖,将稍显凌乱的衣衫整理好,她沉默一会儿,拍了拍手,召进心腹侍女小红。
侍女将门带上,看着眼前情状,小心翼翼地问:“郡主,大皇子他……”
苏默撑着额,感觉自己这几个月为这男子所付出的一切辛苦仿佛只是徒劳一场,她深吸一口气,轻轻道:“没事,他走了。父王的信到了吗?”
“还没呢。”小红开始轻手轻脚地整理地上散乱的东西,苏默突地问:“小红,你觉得我这几个月做的一切值吗?”
“郡主都不知道奴婢怎么会知道。”
苏默一声轻哂,喃喃问:“那你觉得我喜欢他吗?”
侍女审慎道:“总之郡主刚来时是不喜欢的,但是大皇子似乎很了解郡主你的心事。郡主你有治国之才,可惜身为女子,是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大皇子不忌惮你也不轻视你,反而与你一起参详国家军要,奴婢斗胆猜测,郡主应该不讨厌大皇子了。”
“小红你总是最解我心思。”苏默在椅榻上拢着膝:“其实我心里应该是明白自己怎么想的……”苏默眼里献出一点惘然的神色,又把眼别到阴影里:“可是我不能喜欢上他,一喜欢上他,我的退路就全没了。”
“奴婢……不懂。”
“傻孩子,你要懂什么呢?你看到我父王那么多妃子的下场了吗?我父王没有真心爱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我知道我父王心中的野心,我纵不将与他为敌,也不愿跟一群女子争风吃醋,尔虞我诈。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只有站在局外,不深陷其中,看事情才是最清楚的,我才能把后宫的势力冲突协调的最好;若我喜欢上他,则为情所迷,终有一天会被人所趁,死得身败名裂。”
苏默一口气说完,她的眼神凉凉的:“其实我从小是个胆小的女孩,我怕看别人死,也怕自己死,更怕我身边的人无缘无故的死掉,你还记得那年娘亲是怎么陷害丹才人至死的吗?我看着那个女人在我面前被打死,她一边惨叫一边诅咒着,我至今都记得她诅咒什么,一直记得。”
小红也记得,她记得那个美丽的女子死前都在尖声笑道:“总有一天你女儿会落得跟我一样下场!”
她明白苏默怕什么,苏默怕应了诅咒,怕一着不慎,成为宫中斗争的牺牲品。
“如笑回来了吗?”
如笑自到宁平后就常常不知所踪,小红知道这是苏默许的,她轻声道:“早回来了。”
“今晚本是你奉茶吗?”
“是。”
“那么,让如笑去吧,记得,不要露出痕迹。”
如笑进茶间时看到小红挥扇文着火。
她若要扳倒苏默,笼络苏默身旁亲近的侍女是必不可少的,小红是苏默陪嫁侍女之一,跟她相处的已很好,经常会跟她说些苏默的私事。她刚从安轩之那头回来,心情不是很好,却仍蹑足走过去,拍了拍小红的肩,女子回过头,看一眼是她,笑道:“回来了,又去哪玩了呢?”
“你管得着吗?”她轻倩一笑,傍着小红站:“今天怎么这么认真,以往奉茶可都偷着回房烤火呢。”
“刚刚郡主和大皇子吵了架,当然得仔细点,不然大皇子一生气我脑袋就不保了。”
如笑心里一动:“吵架?吵什么架?”
“这个嘛……”小红眼里浮出点暧昧的神色,又调高了声音:“你管的这吗?”
如笑一愣,佯怒道:“好啊,你敢学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去挠小红胳肢窝,两人笑闹一团,小红怕痒,央求道:“得了得了,我告诉你就是,别闹,茶壶若摔坏了我们俩可就完蛋了。”如笑方住了手,小红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她神色转愕,听到后来又掩口轻笑:“郡主……这么害羞啊。”
“怎么不是。”小红端着茶要走:“这是你别传出去,被人知道了可不好……哎呦!”
“怎么了?”
“我扭到脚了。”小红蹲下身,左手微微揉了一下,又痛地缩回来,如笑忙问:“是不是很痛?”
“还好。”小红站了一会看了一下天色着急道:“怎么办,误了时间可就……”
“要么我替你奉茶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回房休息一下。”
“这怎么好……”
“没事,这些天都是你照顾我,替你站一夜也没什么。”
“那便麻烦你了,你自己小心点。”
“要我扶你回去吗?”
“不用不用,我先在这休息一下,你快去吧,别误了时间。”
如笑匆匆应了小红几句跨过门槛走了,她走了一段路后心才开始跳起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回宫听闻此事便有意利用时机,得到小红的确认后更决定了心中做的打算,本以为还要自己动点手脚替换这轮值班,没想到这样容易!
她看还有些时间,回到自己单独的房间梳洗了一下,并不描眉并不弄粉并不换妆,她坐在镜前,取出一只暖红色的羊脂玉簪替换头上的木簪,仅仅如此,镜中人就多了几分风情:远山如眉黛,睫颤如蝶翼,发如泼墨,眸若点漆,顾盼间倾落一季秋水,她知道她自己是美的,她甚至知道苏默带她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分宠,不然不会专门送她去调教悦人之术……
如笑微一晃神,看茶快凉了,立即站起来———苏默啊苏默,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你在明处,我在暗处,你自以为还是旁观者,不料已堕入局中,深陷情网,这第一手,你怕已输了。瞑色入高楼,高楼天欲晚。
长乐殿。
独孤华用朱砂笔在奏折上圈了几个字,心里烦躁的很,他顿了顿笔,想到出宫前还遗下二弟那档子事,连忙翻出关于卢城饥民的折子,他大略扫了几眼,发现宫内并为下令开仓赈民,舒了一口气,这时又恰好想起苏默方才才跟他说过这件事已解决,不由一笑:如果治内粟那个老狐狸的把柄在他手里,治内粟断不敢听从二弟的话开仓,张北晨心里未必怀民,到时他将饥民的情状同二弟一说,二弟定会央求他开仓,以二弟制约张北晨,那么开仓赈民的名义就会落在他身上,张北晨也很难想出法子快速应对这件事……这对策,倒真是又简单又有效。
他忍不住想起苏默。
似乎他邂逅了太多的女子,连第一面见苏默的情形都记不清了,只独独很清晰地记得苏默当时冷定的表情,而现在她身为他的夫人,帮他协调宫内之势,她很聪明,有点聪明而独立的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身旁的女子,大多是聪慧的,春妃博通古今之史,夏妃琴画称绝,秋妃恃才傲物,是真有才而傲人性之俗,冬妃……若真要评苏默,却是和冬妃张琴韵有点想象,苏默的聪慧是内敛的,比之冬妃,完全敛了起来,却从骨髓里可以看出天生雍容华贵的气息,这是出身贫贱的冬妃怎么比都差了一筹。
苏默,还真是人如其名?
独孤华便这样想着苏默完全出了神,直到侍女奉茶请按才醒过神,他一眼瞥着侍女头上的玉簪有些眼熟,似乎苏默戴过,随意道:“你抬起头来。”
侍女抬起了头。
那一刹,像连流光都停滞了跃动,留恋在女子的容颜上,不忍卒去。
腰身娉婷若碧株纤柳,眉梢娇怯如雨落梨花,独孤华心里镇静:未料宫中还由此绝色!
他失神片刻才恢复常态,连声音都不自觉放柔了问:“你是哪个宫的?”
“奴婢是随幽台夫人来的。”
———苏默。
两个人心底同时响起这个名字,独孤华想到刚刚苏默的拒绝,那烦躁又回来了,他沉吟问道:“陪嫁的侍女,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幽台夫人并未遣奴婢在长乐殿值班。”
独孤华不用想都知道苏默为什么这么做,他轻笑了一下,又恢复了懒洋洋的语气:“把茶放这儿吧。”
如笑依言放了,听的男子道:“把你的手伸出来看看。”
如笑伸出手,指如削葱,肤若凝脂,纤纤如玉,染得蔻丹不至艳丽也不至寡素,是让人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
“她倒挺宝贝你的。”独孤华轻哂,握着女子的一只手,笑笑问:“你可愿跟着我?”
如笑心一颤:不错,这是她想要的,但这一步未免来的太早太快了,要怎样回答才算长远之计?若答“不”,则是欲擒故纵之计了,但她只是一个小丫头,而且她并不了解独孤华这个人,此时为良机,一旦错失,再难找回相同的第二次,不若先下手为强。
她这样想着,话已出口:“奴婢只是一个小丫头,哪里敢……自己作主……”
她粉唇微咬,只露出最为姣好的侧面,逗人无限怜爱,如笑感觉手被轻轻一扯,也就顺势倒向男子怀里,她恍惚看见男子一双似笑非笑的而言,独孤华只逗着她道:“你还怕她?倒有什么,也不过是个名义上的罢了……”
如笑不知道独孤华对苏默真实情感,未及思量,身体一轻,已被男子打横抱了起来,她此时心里竟极为镇定,“咚”的一声轻响,女子的绣鞋碰落灯盏,灯火跳跃了几下,殿里便陷入一片黑暗,如笑张开双手,感觉男子逐渐灼热的气息,她闭上眼,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飞在天上很高很高的鸽子,快要折断翅膀掉下去了,不!那不是她,是苏默……是苏默……
夜莺在夜色里婉转的一声娇啼,谁在黑暗里无声地笑开。
不管怎样,这一年算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