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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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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平元年秋,常胡使者达达木旦进京。
在这一年之前,常胡使者、甚至包括常胡大汗长野,都曾无数次拜访过这座宏大的城市——以战败者、以奴仆的身份,卑微地走进城门,瞻仰着世间权力的中心。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我们才是胜利者,草原的长风已经吹进了这座城市。达达木旦骑在马上,俯视着街上的行人,享受着他们或愤怒、或惧怕、或憎恶的目光。
曾经镇守边疆的瀚海大营已经没有了,从此以后,西北七城,都将是他们常胡的牧场。他们的牛羊将睡进高阔的府邸中,他们的子民将以卑微软弱的大靖人为奴隶。
而且,达达木旦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马车。他们带的箱子里,有一个匣子,就盛着瀚海大营少帅缪云树的首级。
他喜欢这种感觉。
沙漠的雄鹰应该翱翔而不应该臣服;大漠的孤狼应该疾驰而不应该放逐。
总有一天,长京是属于常胡部的。到那一天,希望这里是断壁残垣的模样,希望这里燃烧着血色的火,希望这里寂静如暗夜,希望这里的人,全部俯首称臣。
负责接待他们的是鸿胪寺。达达木旦进京时,是由鸿胪寺卿师笛风亲自迎接的。在这日之前,内阁商议许久,方决定仍按照惯例,由鸿胪寺负责接待一事。不过,达达木旦是大汗长野最宠爱的次子,便由鸿胪寺卿师笛风亲自出面。
战败之后,大家重新镇定下来。内阁看得清楚,瀚海大营虽然战败,但败军之下,瀚海大营血性不死,纵使深夜遇袭,仍硬生生拖死了数万常胡精锐。几日之后,西平边防大营大帅白金昌大兵逼近,两军对峙,各退一步。
况且,冬天即将到来,再打下去,常胡人的后续粮草跟不上。
那一夜,常胡部没有顺势东进、直下长京,就已经失去了再进一步的可能。
因此,大靖并非出于绝地。
达达木旦看得出大靖人的轻视,眼中不由燃起深沉的怒火。师笛风不过区区四品小辈,竟敢与一朝王子平起平坐。是不是到了大殿之上,他还要给那个软弱无能的皇帝下跪?
刚刚上任的师笛风是位非常儒雅俊秀的中年人。上月鸿胪寺卿刚刚病逝在任上,他上任尚不足一月。纵使达达木旦怒火中烧,他看起来仍是不紧不慢,面色淡然。
达达木旦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与皇帝一见。
他今年刚刚二十岁,一直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但是,父亲曾带过他的兄弟、部落中的智者、草原的雄鹰战士来过长京,却唯独从没有带他来过。父亲说:达达木旦,总有一天,你要站着走进长明殿,而不是跪在那些软弱无能的大靖人的脚下。
只不过,他刚一来,师笛风就迎面奉上一枚软钉子。
达达木旦紧咬着后槽牙,死死盯着师笛风:“我要见皇帝。”
“到时陛下自会宣召。”师笛风一摆手:“二王子请。”
达达木旦昂首站着,脚下不动。两人僵持了片刻,师笛风突然轻笑道:“二王子,此处同样面朝长明殿。”
达达木旦一愣,无论在哪里,他都要俯首称臣吗?顿时,一口浊气不上不下地顶在胸口,他眼中仿佛要冒出火来。
片刻后,他还是踏进了鸿胪寺。
鸿胪寺少卿绪光舟含笑瞥了一眼师笛风。
鸿胪寺位置偏僻得很,大门又是西开,哪里朝着长明殿了?
这厮,实在坏得很。
眼看着将达达木旦安排好,入夜,师笛风前往宁国公府。
宁国公程雁声和他是多年好友,见他来了,也不客套,直接问道:“达达木旦,此人如何?”
“十足狂妄,”师笛风微微闭眼,不假思索道:“以为人看,十足狂妄;以战将看,堪为大敌。”
程雁声半晌不语。
这么多年来,四大公府向来以平国公府为首。谁料一朝风云变,安定了二十年的瀚海大营竟会生此大变。缪长星重伤之下不知所踪;世子缪云树战死,头颅被割下送进长京——
听说,瀚海当夜大败,正是达达木旦率兵攻入的。
所有大靖人都知道,瀚海大营的防守堪称铜墙铁壁,况且,就算是深夜,沿途的驿站、值夜的卫兵呢?
打开那一扇门的人死在了当场,那真相呢?
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瀚海大败会不会有第二次。连缪长星和缪云树都没有防住的事情,会不会再次重演。
天下承平已久,朝中无将可用。瀚海大败当夜,是当今唯一的弟弟秦王肖既白连夜带着三万羽林军赶往瀚海。等朝中缓过神来,同样武将起家的宁国公府和英国公府同样要出人。
英国公世子朗千帆年纪更大,担任禁军统帅,简在帝心,皇帝不会舍得把人外放。最后,决定原羽林东卫统帅玉高台和宁国公世子程绍前往瀚海任副将。
程雁声焦躁地走了两圈,猛地回头,突然低声道:“缪云台呢?”
“不要想这么多,”师笛风面色不动,道:“平国公府如何,自有陛下决断,再不济……”他没有往下说。
众所周知,皇帝幼年时即位,当年由太后辅政。后来太后虽然还政陛下,但是有难以决断之事,陛下仍会问政于太后。
程雁声忍不住回想起太后的话:“……我知道绍儿是你的长子。但是,阿弟,富贵险中求。你多年只挂闲职,宁国公府这些年在朝中地位,靠的不是宁国公府的男人,而是我这个嫁出去的女人。这种水中月镜中花的荣耀,你还想要多久?”
本朝开国以来,天下逐渐安定。以武起家的四大公府,除平国公府多年不改镇守西北,姜国公府一门战死、只剩女郎;宁国公府和英国公府在朝中的地位实在尴尬。
但是前几年陛下登基,曾是太子伴读的英国公府世子朗千帆一跃成为禁军统帅,颇得陛下信重。程雁声看得眼红,却也知道,朗千帆的机遇实在可遇不可得。
不是程绍长大了,就会正好有一个那么好的机会在等着他的。
太后的话没错。程雁声轻轻呼了口气,疲惫地坐下。
师笛风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慢吞吞啜了口茶,又道:“你怕什么,就连秦王此时都在瀚海,宁国公世子比秦王还金贵吗?”
“都这个时候了,也不说我家孩子就是比别人金贵。再说,这事也是我亲口答应的,没什么好说的,”程雁声道:“可是,笛风,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你就不想知道吗?”
没有一位军人会在面对同袍的战死可以轻言带过。哪怕程雁声一天战场都没去过……但是他的骨子里,流的还是开国公府的血脉。
师笛风是正儿八经的文人。听见这句话,也受不了:“谁不想知道?谁不想!大理寺、刑部、户部、兵部,这些日子朝中什么情形你看不见吗?这天下会有谁不想知道?”
十五万英灵啊!尸骨都来不及收的十五万战死的英灵啊!
“我想不通,笛风,”程雁声双手紧握成拳,整个人像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像,端坐在灯影里:“这件事,分明对谁都没有好处,除了常胡人。可是,纵使花上百年时间,我也不信常胡人能做到此等地步!”
四大公府同气连枝,几乎从小都是一块长大的。缪长星是他们中第一个上了战场的,缪云树是子辈里第一个走上战场的。开国四大名将,拔头筹的就是缪家。
过了几十年,也还是缪家!
程雁声绝不会相信,是缪长星和缪云树失误、或是不查,才会导致瀚海之败。
这一次,师笛风也没有说话。
“明日宴会,到时候你可以亲自看一看达达木旦。”过了半晌,师笛风方低声道:“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是他,会大败平国公和平国公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