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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線起 ...

  •   仍是那一夜。
      天沉沉地黑,一絲月光都透不出。
      路燈與路燈疏遠得無法交談,照不進陰暗的窄巷。

      阿明拿著Mary姐給的錢回屯門避風頭,一邊揣測著琛哥要派他去員警那邊當臥底的意圖。剛過巷口,一不留神給一個跌過來的人撞個正著,再仔細看,他後面還跟著三四個操著傢伙的——嘖,一群醉漢。
      這場面,聰明人自然是有多遠避多遠。
      剛要邁出腳步,發現跌坐在旁的那人眉眼很是稔熟。
      ……咦,是他。

      陳永仁此刻可沒空去留意自己撞倒的是什麼人。
      自己最隱秘的恥辱被人當著長官的面揭穿,葉sir和陸sir當時的表情讓他無顏面對。那可怕的焦躁感以前所未有的猛烈勢頭攫住了他,無處逃脫無處發洩。發起狠來只好訴諸暴力,這群酒吧裏的渣滓正好拿來當對手。
      可他剛才在酒吧裏喝了不少,那點酒精雖不至於醉,卻也夠讓他腳步不穩了。
      漸漸地撐不住,一個金毛仔看准他一個腳步踉蹌,拿著碎玻璃樽揮過去。
      嗤。永仁手臂上募地多了道傷口,鮮血汩汩地冒出來。

      那幫人還待走近再打,冷不防準備離去的阿明驟然發難,三兩下撂倒了前面幾個,拉起陳永仁開始狂奔。左拐右扭,甩掉那幫人,對於阿明來說不是難事。這一帶他最熟。
      他們擠在一極細窄的巷子裏,近得彼此灼熱的呼吸都呼在對方臉上。等確定安全後,兩人才退出來。
      永仁正準備張口道謝,借著微弱的燈光,認出阿明來。
      ……呵,是你。

      —— 一周前•唱片店內 ——

      阿明喜歡懷舊音樂,特別是蔡琴。也許是跟著Mary姐時間長了,耳濡目染下也喜歡上那把透過耳朵鑽進心裏的聲音。不過用自己那套破爛機器聽效果差太多,還是黑膠片配上Mary姐新買回來的美國古董機才入得耳……
      Mary、Mary、Mary……最近阿明滿腦子都是這個名字。抽煙的她,聽歌的她,打電話的她,對自己說話的她……阿明知道自己喜歡上了這個女人。
      可是又能怎麼樣呢?那是琛哥的女人。自己只不過是剛出來混的小毛頭,想送她鑽表做生日禮物,可事實是他也就只送得起黑膠唱片。
      沒有能力。阿明挑起嘴角,自嘲苦笑。

      還是抬手招來店員,詢問是否有蔡琴的黑膠唱片出售。
      店員心想,最近的年輕人怎麼都興起聽懷舊了?而且還懂得挑版本?臉上還是有禮的微笑:“抱歉,最後一張剛被那位先生購下。”
      阿明抬目,那是一個非常乾淨好看的男子。年紀與自己相仿,一眼便知是學校裏的優等生。

      呵,學校。
      這個詞離阿明已經很遠。他很聰明,會考拿4個A,可他沒有繼續往上念。很簡單,他已滿十八歲,正式成年,終於得以從那群陌生的家人面前逃開。繼續升學勢必要靠父親資助,這是他最不願見的事。前途啊生計啊年少的他才不在乎,一心一意逃離那令他感到窒息的家——那座屋子的溫馨合樂裏沒有他的位置,他只不過是個外人。

      一瞬間回過神來,見那男子付完帳正要離去,阿明追上去。
      “Hi。你都愛聽她的歌?”阿明一向懂得如何同陌生人搭訕。
      永仁轉過頭,第一眼看到阿明笑起來有著好看弧度的嘴角,老實答道:“不,我只是買來送人。”葉sir的生日就快到了,他記得教官愛聽老歌。
      這麼坦白,阿明決定直接開口:“我也想買來送給個很重要的人,可是我已經逛了很多家店都沒有找到這個版本,而這家的最後一張在你處。不知道你的朋友介不介意其他版本?”言下之意,即詢問能否轉讓。
      想不到永仁直接把唱片遞過去:“我對舊歌一點都不懂,只是朋友喜歡聽,我想其他版本或歌手也沒問題。”
      阿明沒想到他如此大方,只道走運,對眼前男子好感倍增,大力拍心口:“老歌我很熟的。這樣吧,我幫你挑一張雜錦精選合集,喜歡老歌的人一定會中意。”
      “那真是謝謝你。”永仁由衷地說。
      忽然間想起唱片封面上剛給他寫上“To Yep Sir 1991”的字樣,這下怎好拿去送給其他人?
      “小意思,幸好你的字寫得不大,看,這樣不就行了。”好個劉建明,把鐳射防偽標籤撕下,貼回在寫了字的部分,一點都看不出來。
      付完賬後,兩人道別各自離去。對他們來說,這只是平常的一天:遇到了明事理的人,愉快地處理好一件事,雙方對結果都滿意。僅此而已。

      阿明回想,他認識的人當中,也只有眼前的男子能把白襯衣穿得很乾淨。第一次見面,他也穿著白襯衫,扣子扣得很整齊。可現在,白色上有大片的血跡,有別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哪里還有半點好學生的樣子?
      只有那雙酷似貓的眼睛,微泛褐色的眼珠,跟阿明記憶裏的一樣。

      永仁也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與他重遇,恍惚了幾秒才記得要道謝。
      “哪里。這一帶我很熟的,不要去惹那幫人,很麻煩。”
      “嗯……對了,你那位很重要的朋友對禮物滿意麼?”
      “喜歡得不得了。你的呢?”阿明嘴上說,眼睛倒一直盯著他冒血的手臂,這傷口要縫針了。
      “今晚剛送出去,應該會喜歡。”永仁不確定葉sir會否去拆有黑社會背景的學生送的禮物。
      “那就好。”

      一陣沉默。

      阿明在想,應該送他去醫院罷,那傷口不是貼塊OK繃就能搞定的,可是免不了要驚動他的家裏人——好學生可不希望家長或學校知道他在外面打架還受了傷。或者是帶他去自己常去的私家診所……
      永仁則在想此刻葉sir是多麼失望、倪永孝是多麼可恨,甚至如果今天晚上倪坤沒有死的話這秘密是否就能永遠地瞞下去……
      終於,阿明抬高永仁受傷的手臂,“來,我帶你去一家我熟人開的診所。”

      永仁在酒精和失血的雙重夾擊下,模模糊糊地應了聲好。
      儘管只見過一次,男子笑起來有點孩子氣的嘴角沒來由讓永仁覺得親切和信任。對永仁來說,這是很不尋常的事。
      單親家庭的孩子,大多內向,特別當你的父親還是三合會大佬時,更加不會想讓人知道。永仁一直都善於隱藏自己,不輕易相信別人,所以他的朋友不多,儘管他在學校表現出色。
      而此時他卻跟著一個只見過兩次的陌生人到一間毫不起眼的簡陋診所,讓個穿皮夾克的所謂醫生一邊抽煙一邊給他縫針,這情狀他可從來沒想過。
      一定是酒勁上來了,永仁告訴自己。

      傷口不算太深,縫了十來針。不過可能有感染,也許會發燒。更別提他還喝了不少酒。
      “你這樣回去也不方便,我住這附近,不如去我那兒?”阿明指著他沾滿血污的衣服。
      永仁確實不想回去。他不能這副樣子回警校宿舍,他可不想全校都知道他是倪坤的兒子。
      更何況他已經開始站不穩。所以給人扶著上的士之後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他一點都記不得。

      劉建明倒是記得很清楚。
      照顧病人和醉漢從來都不是令人愉快的經驗,何況是喝醉了的傷患。
      他把不省人事的永仁扛進他家在屯門的祖屋,搬上床,拿了乾淨的T恤給他換上。
      幸運的是,自始至終永仁只是安靜地睡覺,乖巧得像只打盹的貓。
      阿明對床上的男子很是好奇。
      他直覺他不是那種淩晨兩點在酒吧後巷跟人大打出手的阿飛,儘管他身手不錯——那幾個金毛仔臉上可沒少掛彩。可他身上又有種冰雪的味道,嗅起來冷冷的乾淨。相比之下,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濃厚得讓人幾近作嘔。
      忽然間就想起早幾個鐘頭前死在自己手上的老人,他倒下時不可置信而瞪大的眼睛,以及從他漸漸冰冷的身體裏湧出的一地猩紅液體。
      然後他沖進浴室,把花灑扭到最大,用力刷洗身體。
      ——第一次,劉建明覺得自己或許走錯路了。

      快天亮時,趴在床邊睡著了的阿明被一陣輕微的震動吵醒。他迷糊地睜開眼,半夢半醒間聽見幾不可聞的低聲抽泣。聲音那麼低,如果不是看到被子下的肩膀在微微顫抖,阿明幾乎要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床上的男子在哭。

      永仁並沒有醒。
      昨夜睡下不久,他就開始發燒,臉燒得通紅,還咕噥著些聽不分明的胡話。直到阿明喂他吃下醫生開的退燒藥,才沉沉睡去。
      ——可現在他卻在夢中靜靜哭泣。
      阿明知道應該幫他換條冰毛巾降溫,可是男子的眼淚卻讓他動彈不得。他的睫毛是那樣長,以至攏起後在他眼窩落下一圈陰影,隱隱昭示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沉重。細密的淚水層層壓在睫毛上,那無力彎起的弧度竟讓阿明覺得心裏像給人揉過一樣酸軟不堪。
      ——是什麼樣的夢讓他如此悲傷?連哭泣的姿態都隱忍壓抑。
      然後他聽見他低啞地喊:“媽……”

      阿明忽然間就明白了。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聲惟恐被人聽見的低喚背後的涵義。
      在很久以前,有多少個夜晚,阿明把自己關在他關了燈的房間一角,抱著自己的膝蓋縮成一團。他是多麼希望他的母親能回來。可他怕被人聽見,只好沉默地流淚。他把一聲聲“媽媽”和著寂寞吞進肚子裏。
      記憶中的母親常常站在露臺抽煙,那姿勢是優雅的,可是也很寂寞。她日以繼夜地等待,等待父親放下手中的病人,回頭看她一眼。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的要求過分。可是父親一次次地令她失望,終有一日她忍受不住,從高樓躍下以求解脫。
      八歲的阿明看著她跳下去。至今他都為當年沒有阻止母親而懊悔不已。
      然後幾年過去,父親再婚。
      新娶的女人並沒有刻薄阿明。她不愛他,也不恨他,她很禮貌地對待他。他對她來說只是同住一個房子裏的人,一點意義也沒有。這比罵他打他還要糟糕。
      父親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阿明很奇怪,父親哪里來的時間去認識新的女人呢?自己一天都見不到他一次。
      然後妹妹出生,阿明覺得自己就快變成隱形人。他開始夜不歸宿,開始翹課,開始染發,開始穿耳洞。可是他很快發現,這些伎倆都沒有用。父親竟沒有注意到這些變化,又或者是對兒子無聲的控訴充耳不聞。
      是什麼原因讓父親不再愛他,阿明已經不想去猜測。
      他的心有一部分冰涼地死去。他告訴自己,一定要離開這裏。
      那一年,他才十六歲。
      而如今他看著床上低泣的男子,仿佛看著從前的自己,禁不住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撫摸他的頭,一下又一下。
      ——他呢?他的母親又到哪里去了呢?

      永仁的母親原先是位中學教師。她認識倪坤的時候還很年輕,並不知道這個經常在粵劇社出入的男人是□□人物。一直到懷上永仁,她才發現自己的男人其實不屬於自己,以及他除了唱曲之外的閻羅面孔。
      然後她走了。
      她不願意跟別人分享一個男人。她情願自己帶著孩子安靜地生活,離他所在的弱肉強食的世界能有多遠就多遠。
      所以永仁記得小時候總是跟著媽媽不停地搬家,從九龍到灣仔到沙田到元朗,沒有停歇過。

      在夢中,永仁發現自己一雙手變得小小的,被母親拉住跟在她背後跑。
      ——啊,小時侯母親經常這樣拉著自己趕校車。母親的手很溫暖,微微有點汗,把自己抓得非常牢,那一刻讓永仁有種甜蜜的錯覺,好似母親永遠都不會離開自己。
      他聽見母親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阿仁,下午放學你自己先回家,媽媽今晚有工作。要乖哦,媽媽……媽媽給你買雞腿漢堡……”
      母親的臉色今天異常蒼白,額頭還掛著冷汗,永仁知道她不舒服了。母親的心臟一向不好。可是他的身體那麼細小,什麼也做不了——在夢裏他還是那個背著書包趕校巴上學的孩子。
      然後跟記憶裏一樣,他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在他面前倒下。

      勞累過度令母親的心臟不堪負荷,病倒下來。永仁守在母親床前,看著母親細細地喘氣,仿佛呼吸都是痛苦。無力和焦躁在他體內憋得幾乎要爆炸。無處發洩的激流在他體內亂竄,漸漸化為對父親的恨,黏附在他幼小的神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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