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琴心三叠（Morita）

1、第 1 章

　　缓缓张开眼睛，黄家辉抬起手挡住刺眼的光线。
　　有多久没这样舒舒服服睡到自然醒了呢？
　　从一开始的头痛失眠，到后来知道了是脑里有怪物在作祟，一直到最后的这30天，黄家辉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
　　太多的事，太多的梦。
　　可这一觉醒来，四肢百骸都涌起久违的暖意，不再是半夜在黑暗里骤然转醒时满脸的冷汗和凉透的指尖。
　　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久到要花一段时间他才想得起之前自己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对了，我在泰国。我打了电话叫MAGGIE来接我机，然后……
　　电光火石间，黄家辉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原来死亡本身一点都不痛苦。
　　真正难受的，是等待死亡。

　　当医生告诉自己头颅里长着一寸一寸吞噬自己生命的肿块时，黄家辉不是不震惊的。
　　像大多数知道自己身患绝症的人一样，他选择不相信。
　　一间一间医院的检查、诊断，甚至去了法国最出名的肿瘤医院，都不能打倒脑里那团仍在增殖的细胞。
　　黄家辉很害怕。
　　面对持枪的匪徒，被用枪指着头，甚至是拔枪扣扳机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从心底最深处涌出来的恐惧，渐渐把他淹没。

　　可是黄家辉没有告诉任何人。
　　很简单，世上已经没有他需要交代的亲人了。
　　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外婆把他带大。
　　到前年秋天，外婆也走了。
　　——想不到这么快又能跟外婆见面。
　　不由得讪笑。

　　从小到大，黄家辉都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着。
　　他很清楚自己要乖，要好好读书，要照顾外婆……因为外婆也在很努力地照顾他。
　　所以黄家辉这个名字从来没有跌出过全年级前三名。
　　就在大家都以为那个读书很厉害为人很有礼貌可也很酷的黄同学会被保送进大学的时候，黄家辉却没有去。
　　他进了警校。

　　当警察从来都不是黄家辉的志愿。
　　勉强说起来，也只是觉得那身制服穿起来很帅。谈不上有什么强烈的正义感。
　　只是刚好那个时候外婆的身体差了很多。长期的辛劳让这位总是露出坚强又温暖笑容的老人一瞬间枯萎下来。
　　黄家辉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
　　仅此而已。

　　后来黄家辉觉得自己运气很好——破案很快，升职也同样很快。
　　当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微微泛着蓝意的办公室里，透过落地式百叶窗帘看着大厅里忙碌的下属的身影。
　　自己胸前挂着的识别卡上分明写着：黄家辉高级督察。

　　他还记得四月二十九号那天，在那个空旷的房间里，自己坐在那张反光得厉害的桌子前面。
　　只是这次，他坐的位置跟以往不同了。
　　他知道CIB的同事对于他会放走重要嫌疑人感到不可思议。这种做法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但是只能这么做。
　　他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他只能赌一赌。
　　赌老天还让不让自己当一个好警察。

　　他听见洪SIR说：“现在是你自辩的最后机会。你想说什么都行。”
　　看着对面的洪SIR一脸的焦急，他突然觉得这个平日里处处与自己作对的上司，并不是那么讨厌。
　　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开口，但这肯定是他说的话最多的一次。
　　“……之前我一直以为是上天在教我当一个好警察，直到这个月，我才知道，我之所以总是能破案，是因为我身边有更多的好警察。教我当个好警察的，不是上天，而是一班好警察……”

　　是的，这班好警察，有的在一瞬间连惊讶都没来得及便死于挚友的枪下；有的燃尽了七年的生命后只余下灰烬却仍执着地想继续当个警察；有的一直都不能向自己心爱的女孩表白，可在即将说出爱语时，生命却和玫瑰花瓣一起凋零，只留下女孩在寂寞的长街守候……
　　自己只希望能为了这些好警察，尽量去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
　　在自己仅剩的时间里。

　　越是接近死亡，就越是没有时间去考虑死亡。
　　当死亡变得触手可及，恐惧的潮水却渐渐地退去。
　　——剩下多少时间已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做我认为我应该做的事。
　　所以当那一刻来临，黄家辉已经累得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死亡，来得非常平静。
　　在四月三十日晚上的十一点二十八分。

　　然后，他终于有了一个久违的好觉。并在另外一个世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