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利的二公主》尚福辣沃

5、先甜后苦

　　我让莫秋晃亮了火折，才明白以阿水家的条件，能被她称为破屋的地方，简直破败到不配称屋，说是断壁残垣的废墟，也不过分，仿佛吹口气就会塌掉。

　　莫秋小声地建议道：“主子，莫要进去，若是塌了，可能会砸伤人。”

　　阿水将那新娘放下来，从断壁上拿了几块砖，摆放在地上，又从屋檐下拽了些茅草，放到了砖围和的中央，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向莫秋问道：“侠女官爷，借你这火折生个火呗。”

　　火燃了起来，阿水又四处寻摸了一些枯枝，投入火中，才招手让我和莫秋过去烤火。

　　“二位侠女官爷放心，塌不了，这屋子但凡值钱、有用的东西，早被人拿光了，屋顶上除了点儿茅草，啥都不剩，塌下来也砸不坏人的。”

　　我大着胆子进了破屋，抬头便看见了满天星辰，那屋顶的茅草也没剩多少了。

　　借着篝火的亮光，我终于可以好好地打量一下话多的阿水。她身上的裙衫很是破旧，叠着厚厚的补丁，看来生活确实潦倒。但最怪异的，是她头顶的发髻上竟然插着几根艳丽的羽毛，因她十分瘦小，所以看上去整个人像是被薅秃了的鸡毛掸子。

　　阿水见我盯着她头顶的羽毛，立即摘下了最大的那根递了过来：“侠女官爷，我帮您戴上？”

　　我嫌弃地皱眉，不给阿水面子地躲开了。

　　与此同时，莫秋也举起剑鞘挡住了阿水：“休得无礼！”

　　阿水撇了撇嘴，将羽毛插回自己的头上：“不要拉倒，这可是现在丰都最流行的发饰，我还舍不得给呢。”

　　“丰都流行头上插羽毛？” 相较之下，王庭中的审美简直太过保守了，发髻上依然只有金银珠玉。

　　阿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奇道：“满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这样，侠女官爷难道没看见？莫不是外地来的吧？那我还是得劝劝二位，也插上两根，要不走在街上，一定被嫌太土，让人瞧不起。”

　　如此看来，可怜了丰都的家禽飞鸟了，估计个个都很秃。

　　我甚感不解：“这羽毛哪里特别了？为何如此流行？”

　　阿水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公主喜欢戴啊！丰都的姑娘们都以效仿公主的装扮为荣，你们在外地，消息自是赶不上王城墙根儿底下的丰都人灵通呀。”

　　我看了眼莫秋，眼神中满是征询。

　　莫秋摇头。但凡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干不出这事儿。

　　这喜好更像是大国师的，每次祈天，他都满脸涂得五颜六色，头上、身上覆满了各色羽毛，像一只刚刚做好的新鲜的鸡毛掸子。

　　“据我所知，公主好像不戴这个吧。”我对自己在丰都子民心中被扭曲的形象，甚感惋惜，也希望可以借此澄清纠正一下。

　　阿水摆手，一副你不懂的样子，从怀中掏出了一幅小像，说道：“公主的一举一动，我们虽在宫外，也都关注的紧，每天都有王庭里的人，把公主的日常画下来，然后高价卖。我们这些没钱的，就自己誊描。”

　　我想拿过阿水手中的小像看看，她却小心地紧，一叠声地嘱咐着小心些，别弄破、弄皱了。

　　谁成想，阿水的画功竟如此了得，手中的这幅小像，诡异地没有半点儿人形。

　　“你们难道如此恨公主吗？把她化成这副鬼样子！”我忍无可忍地质问道。

　　阿水撅嘴拿回小像，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嗔怪地回道：“公主的美，刻在我们心里，画成什么样只是意思意思，不重要。再说了，怎么会恨呢？邶国的子民、丰都的百姓，个个都最喜欢公主了。”

　　我摇头不信，从行动上，还真没看出来。

　　“那为何喜欢公主呢？”我问。

　　阿水扬起脸，似透过残破的屋顶望向那浩瀚的星空，半晌后才笃定地答道：“因为公主是上苍送给我们邶国子民的礼物呀。”

　　“哦？”好像邶国子民真挺喜欢我的。

　　“那当然了，要是没了公主，将来就没人能去泽朝和亲，那强大的泽朝指不定啥时候就打过来了，就我们邶国这么多的良田，搁谁不眼馋呢？”阿水说得头头是道，但我听着却并不怎么受用。

　　这在王庭是我的避讳，有人认为是我作为公主的责任，也有人说是我逃不掉的宿命。但我想，人这一生，难道就真有这么多与生俱来的枷锁吗？未来不可追，难道就可被注定吗？

　　莫秋冷脸喝斥阿水住口。

　　阿水不服气却又惧怕地缩了缩脖子。

　　“嘤”的一声，昏迷的新娘恰在此时悠悠醒转过来，迷离着双眼望着我们，口中喃喃地问道：“这就是地府吗？”

　　阿水本来见那新娘醒来，满脸欣喜，但凑过去听清了她有气无力的低语后，不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地府怎么可能有我们三个这样，长得如花似玉的仙女呢？你还活着，是我们救的你。”阿水看样子读书不多，形容人美，翻来覆去也只有如花似玉这一个词。

　　那新娘忙挣扎着起身，要向我们拜谢。

　　我们仨也赶紧忙乱地扶住她，客套地表示：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我看那新娘并不像阿水这般随情随意，而是知书达理很有教养的样子，遂好奇地问她：“怎么会被送去结阴亲呢？”

　　那新娘不住地叹气，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只是摇头不语。

　　阿水自作聪明地插嘴道：“这姑娘一看就是大门大户家的小姐，一定不会是为了钱卖闺女的，我猜可能是和家人走散了，被骗子拐卖的，对不？”

　　那新娘听了阿水的话，哭得更厉害了。看样子，应该是被阿水说中了。

　　我上前，一边好言相劝，一边信誓旦旦地承诺道：“别难过，既然已经把你救出来了，我们就不会不管你的。放心，我们一定安全地把你送回到家人身边。”

　　可那新娘听了我的保证，非但没有感恩欣喜，反而哭得愈甚了。

　　我们仨彼此面面相觑，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劝慰。

　　那新娘哭着哭着，竟是一口气没倒上来，眼一翻，“嘎”地一下又晕了过去。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心中暗想：做好事儿真不容易，她哭得让我头大，这又晕过去，竟是清净了不少。

　　所以，当阿水自告奋勇地扶起新娘，说可以试一试，让她醒转过来时，我却有些踟蹰犹豫了起来。

　　但，人终是要救的。

　　阿水将右手的拇指放在口中，哈了两口热气，然后毫不犹豫地按向了那新娘的人中。

　　“嘤”，那新娘再次醒转过来，望向我们的眼神中，满是凄苦。

　　阿水了然，上前拉住那新娘的手，感同身受地安慰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家人都遭难，无家可回了，对不？我阿婆也走了，也只剩我一人。但阿婆走的时候说，人这一辈子，一半苦，一半甜。有的人是苦甜混着过，有的人是先甜后苦，而我是先苦后甜，她让我一定好好活着，后边会是甜甜的好日子。你的家人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别伤心了，支棱起来，难过的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会是甜日子的。”

　　那新娘听了阿水的话，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眼泪又盈满了眼眶，我脑袋不禁微微有些发胀，怕她又要开始哭了。

　　“我家人都在，是我爹爹把我卖去做鬼新娘的。”说着那新娘的眼泪再不受控制地又落了下来。

　　我很震惊，亦十分愤怒，一时间只觉得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气得双手发抖，却说不出话来。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爹爹，竟为了钱，卖女儿去送死？

　　阿水错愕了片刻，却很快平静了下来，叹了口气，道：“穷人家卖儿卖女，也不算新鲜事了。你现在既然已经逃出来了，就别顾着难过了，赶紧合计合计，去哪里逃命吧。”

　　我看向莫秋，满眼地难以置信。我因为奇怪的预言，一直被束缚在王庭内，听惯了对父王歌功颂德的说辞，便潜移默化地信以为真。在今日之前，我眼中的邶国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国家，子民们吃饱穿暖、衣食无忧，生活得幸福快乐。可眼前这二位少女的遭遇，这夜里的经历，都历历在目地告诉我，邶国仍有一些百姓，活得挣扎，凄苦贫穷。

　　我虽不愿承认，却仍意识到，这个国家在父王的治下，仍有诸多民生问题，亟待解决。

　　再看向那新娘的时候，我不禁满是歉意：“对不起，王室无能，让子民们背弃人伦，卖女过活。”

　　那新娘摇头，无奈地哼了一声：“与王室何干呢，有些人就是不愿过好日子，非要搞得自己家破人亡。”

　　“此言何意？”

　　“我小的时候，也是小康之家，家里有些铺子，生活衣食无忧。可我爹爹偏偏觉得这样安逸的生活无趣，总不安分，一来二去，就染上了些不三不四、又销金的嗜好，不几年就把家当败坏光了。没了钱，可是瘾戒不掉，就看着爹爹一天天地疯魔掉了。其实爹爹卖不卖我，也不重要了，我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与其饿死，还不如卖了我，让家人们能吃上几天饱饭。”

　　阿水脱口而出：“完了，你这是先甜后苦，往后也没什么指望了。”说完，意识到不妥，忙捂上嘴，又下意识地看了两眼莫秋手中的剑。

　　那新娘并未在意阿水的话，只是似乎意识到什么，挣扎着起身，又向我们拜了拜，“谢谢几位姑娘的好意，你们救了我，来世我做牛做马也无以回报，可现在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也不能连累我的家人。我得回去，把婚结了，要不只怕他们会去我家里要人，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不想家人因我而受害。”

　　我本是对她爹爹的所作所为甚感气愤，但听她还要回去，便更是生气，觉得这女子看上去知书达理，其实满脑袋浆糊，完全拎不清，想教训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朦胧中有了些不寻常的想法，却一时还捋不清楚，只是懵懂地意识到，单单让子民富起来，似乎还远远不够。

　　见那新娘转身要离去，我赶忙上前，对着她的后颈，猛地一掌劈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