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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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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境多事,忙得人喘不過氣,外有異度魔界窺伺,內有陰謀野心紛出,鬧得人心惶惶,有志之士也只能四處奔波,連日疲憊不得安歇早已經是家常便飯,例如為從長生殿手中取得解藥的蒼,雖然風采依舊一派沉穩,但與之朝夕相處的談無慾怎會不知他心中的焦急?為了師妹赤雲染,蒼是多麼不遺餘力的上山下海奔走,不說出口但表現明顯的呵護,此等情誼,談無慾也全部都看進了眼底。
今日的陽光被層層的雲朵掩蓋住,缺乏豔陽的金色光芒,中原大地因而陰暗不少,灰茫茫的天空壓得人心情不自覺沉重,看起來分明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偏又令人坐立難安。
這天又是在東奔西跑中度過,並肩而行的兩人收起了平日不絕的閒話笑語,馬不停蹄的匆匆趕路,偶爾眼神交會時彼此都感應到了對方的不尋常,腳下的步伐便更是迅如流星,根據長年走跳江湖培養出來的莫名但神準的直覺預知到了,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才越過結界,就見到一塊純淨無瑕的白色絲布掛著,那白似乎蓋住了什麼物事,隱隱約約若隱若現,彷彿可以一眼看穿偏又讓人摸不著邊,只不過這樣的神祕讓人心頭顫動,難以自遏,如同今天安靜到怪異的天波浩渺,罕見的令人不安。
蒼曾經見到過許多難忘的白色景象,綠色草原上一大片隨風輕舞飛揚的浦公英、暮春時分伴著細雨靜靜落了滿地走廊的野櫻花瓣、孟冬嚴寒之際悄悄綻放於窗外的傲氣小梅,這些都是他與師弟妹們一起看過笑過開懷過的悠悠歲月,昔日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至今不曾忘卻,那個時候,還以為所謂的天長地久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直到道魔大戰結束後眼見高懸的靈幡兀自獨立不染塵俗,是啊,已經不在世上了,怎麼還會沾染世俗?當時任意飄飛的素色絲巾比身邊殘存的門人弟子數量更多氣勢更勝,玄宗被鋪天蓋地襲來的大片雪色遮蓋後只留淒涼死沉,痛的徹底入骨了,才領悟何謂世事無常人心難測,少的是互相提攜的同修,多的是奮戰致死的英靈,惜的是過往,盼的是回頭。
不可挽回、不能理解的天人永隔成為事實後,蒼才體會到原來一塵不染的潔淨純白,竟然能刺得人不忍卒睹,割得心鮮血淋漓。
現在看著這一塊白布,竟湧起了不願再次體會的感受,輕扯揭開的手有些下意識的輕微顫抖,為了什麼呢?
入目的,是赤雲染與白雪飄沒有生氣的軀體,唇邊的血絲一直延續而下,在衣服上拖延成一道長長的刺目血痕後,滴落塵土之中。
談無慾瞬間被驚呆了,天地在這一刻彷彿也失去了聲音,失去了生氣,世界停止轉動,只有這幕定格的死寂還存在著,讓人一眼就永生不忘,狠狠烙印在心上最柔軟的地方,成為深刻永恆的傷疤。
回過神後談無慾迅速轉頭看向身邊的人,他仍是面無表情的望著師弟師妹的臉龐,然後閉目將頭撇開,再緩緩的睜開眼睛看向木樁上的兩個人。
是希望自己看到的不是真的吧?談無慾乍然理解了,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看著蒼的手大力按住自己的胸口,但仍然壓抑不了的熊熊火焰爆發而出,伴隨的是撕心裂肺的絕望怒吼。
「金鎏影,讓吾怒焰焚心,你將嘗到怒焰焚身的痛苦!」
蒼倒退數步發出驚天巨響,天波浩渺霎時風動雲走,石滾樹倒,原本無聲無動的世界眨眼間隆隆作響震耳欲聾,彷若末日來臨萬物同悲。
蒼的心火繚繞跳動,熊熊焚燒著的烈焰顯示他此刻是多麼的憤怒,那不規則竄跑的火苗躍至談無慾身上,本該痛楚不已,但他卻渾然未覺,現在唯一讓他在意的,只有那心湖掀起驚濤駭浪的人。
談無慾不知該說什麼該做什麼,眼中有些溫熱濕潤,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誰而落下,然而視線沒有模糊,沒有移開,一直一直,都專注的看著蒼。
大火不管燒得多麼劇烈,總會有化為灰燼的時候。
等到天地再次回歸平靜時,怒火已經不再灼熱燃燒,蒼小心翼翼的抱著赤雲染與白雪飄的身體回房,談無慾跟著,見到蒼將冰冷的軀殼放在床舖之上,明白了蒼的心思,於是談無慾走到井邊打了滿滿的一桶水,運氣讓井水由冷變溫後再快速地走回房,恰好與腳步要跨出門檻的蒼遇上,談無慾默默遞過了手上的水,蒼也默默的接過。
坐至床沿,蒼輕輕將兩人凌亂的髮絲整理好,衣衫拉平,然後由懷中拿出巾帕染濕後再擰水,輕柔擦拭著赤雲染臉上的灰塵黃沙,以及那乾涸的唇角血跡。打理完師妹的儀容後,蒼將帕子放入桶中仔細清洗滌淨,然後再把白雪飄頰邊的灰抹去,謹慎小心,不施一點力氣,也不敢遺漏任何一處。
談無慾沒有說話,他知道現在這一刻是屬於蒼與赤雲染、白雪飄的時候,不該有外人打擾,靜靜在旁邊看著,是他現在唯一能夠做的事情。
「絃首,汝第一次看完那本《紅樓夢》,有什麼想法?」
沉吟了一下,蒼在回憶中搜索自己那時的感覺:「那時玄宗才剛封印,門人的葬禮正在著手準備中,需要詳細籌劃的事情堆積如山,其中包括了對於金鎏影與紫荊衣的處置,眾人心中忿忿不平,但在原因尚未明朗以前,吾並不想驟下決斷,因此吾自己到他們居處查找一翻,想找到一些線索得知背叛的理由,但兩人的房間都沒有留下蛛絲馬跡,只有在紫荊衣的枕頭下壓著這本書籍,也許是無意間忘記帶走的,也或許是因為覺得這不甚相干便留下了,總之,這是當時唯一能作為指引迷津的東西。」
談無慾點頭表示明瞭,卻發現了矛盾之處:「但是這些眉批除了兩人的閒話家常,沒有什麼可供參考的資料在裡頭啊。」
「月才子,汝以為薛寶釵與林黛玉二種截然不同的性格,紫荊衣會欣賞哪一種?」
「自然是林妹妹了,雖然有些多愁善感,孤僻出世,難以討喜,但是對人對事極為坦率,對賈寶玉又自小便情根深重,對於紅塵禮法、人情世故都有獨到的見解,絕不媚俗,也絕不隨意逢迎,這些都是讓尹秋君讚賞有加的地方,因為尹秋君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啊。」
「是,紫荊衣欣賞這樣的林姑娘合情合理,那汝想金鎏影在二者之中會選擇誰呢?」
「應當是寶姊姊吧,完美無缺的大家閨秀,長輩喜愛,晚輩愛戴,永遠都為人設想周到,看似氣度寬容,與世無爭,實則暗運心機,算計人於無形之中,與金鎏影不可不謂之投契。」耶?這麼說起來,書本上是互不相讓的性子,在現實生活中卻能相處融洽,心心相印,從你死我活的情敵變成攜手叛逃的私奔情侶,這天底下的事情確實難說的很哪!
「但是對於黛玉,金鎏影也有自己的想法,而非認為應區居於寶釵之下。」
不解問道:「絃首所指為何?」
蒼將書本的夾層拉開,抽出幾張淡黃色的書箋出來遞給坐在對面的人,這是談無慾沒有發現到的。將書箋一一細閱,上頭寫的無非也是兩人對故事情節與人物的想法,直到瀏覽到某一張後談無慾突然抬起頭,晃了晃手中的小紙張問道:「絃首說的是這上面的內容嗎?」
「正是,本來吾也以為金鎏影不會喜歡坦率的近乎尖刻的林姑娘,但是那張紙箋上的字卻推翻了吾的揣測,這不該是從小嚴守禮教的金鎏影會有的觀念,但那的確是他的字跡,因此吾看完這本《紅樓夢》上的批語後便開始思索……」頓了一下,話要出口有些艱難,但在談無慾溫暖關懷的眼神中那一點為難又似乎算不得什麼,因此還是一臉平靜的說了。
「吾也許,從來就不曾真正認識過金師弟。」
心裡一痛,這樣的感受他如何不明白?以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卻在某一日乍然明白那只是自己的誤會誤解,其實事情從來就不如想像中的美好,自己就像是個傻瓜,一直被蒙在鼓裡快樂的編織著美夢,直到夢想幻滅了,看著自己碎成一地的純真,才不得不與曾有的夢想訣別,不得不認命,不得不成長。
這種打擊殘忍無比,令人心碎,但其存在卻不容人質疑,苦苦追尋後才逐漸醒悟,真相,從來就尖銳的由不得人反抗。
談無慾將書本放下闔好,將滾燙溫熱的茶水倒入杯中,然後拿給對面的人,不是放在石案上,而是隻手握著茶杯停在半空中。
蒼會意後伸手來接,握住杯子時卻不見談無慾鬆手,疑惑正生,就見到另外一隻原本放在桌上的手握住了自己的大掌,靈體是冰冷的,但蒼仍然感覺到有股暖流傳遞到心中,而那熱度並不是來自手中的瓷杯。
「絃首很珍惜金師弟吧!」
無聲勝有聲的此刻,談無慾用書壓著的紙箋在陽光的照耀下字跡特別流暢工整,上頭寫著:「雖然因憂成疾,無藥可癒,但是林姑娘認真執著的活過,即使短暫,卻也光芒燦爛,令賈寶玉永生不忘。人生於世,如果不能把握住想要的東西,真是枉走一遭,一生無虞卻不得所求的薛姑娘其實是最大的失敗者。與其如此平庸苟活,不如縱情任性一回,快意盡興,方是不負此生。」
腦中閃過當日與蒼的對話,當時自己對蒼眼中的熱切盼望只覺萬分溫馨,然而卻……
縱情任性,快意盡興,此生不負,玄宗付出好慘痛的代價!不負此生,讓蒼傷得好深啊!
此時蒼已經將兩人的身體打理完畢,他將沾滿鮮血的手帕放入桶中反覆搓揉清洗,但是有些血跡卻仍是印在紫色帕子上,難以抹去那印記。
怔怔看著,談無慾忽然走上前握住蒼的手拉出水中,卻發現緊握巾帕顫抖的手有絲絲血液流出,濃稠溫熱,從手掌中連綿不絕地滑落,他懂那是蒼的手指用力過度陷入掌中造成的。
於是談無慾用力包覆住蒼的手掌,眼神交會的時刻,無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