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世》竹侧风

1、夜谈

　　入夜 皇城大街
　　两侧房屋商铺都熄了灯，一片死寂。天幕零零散散挂着几颗星星，稍稍看得清前面的路。

　　这种入了夜就没有任何声响灯火的状态，实则是近几年才这样的。十年前，这里还是个行人不断灯火绚烂的盛都。

　　大街尽处传来一个声音，彷佛在一滩黑水中扔了一颗石子，微起涟漪

　　“我说，你还好吗？”一个年轻声音无奈道

　　回应他的是个幼童的咳嗽声。

　　声音由远及近，借着星光，看到了说话的人，一身破破烂烂，头发乱糟糟的，原来是个乞丐，难怪不怕死。

　　两旁住户透过窗缝看到后，心里嘀咕。

　　来人抓了抓头发，略烦躁道：“这个时间去哪里找大夫，再说咱们也没钱。真是倒霉”乞丐嘀嘀咕咕，待走近了，才看到他身旁还有个娃娃，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瘦弱的很。

　　看起来似乎是生病了。

　　有住户忍不住要推开窗户，想送那小孩点吃的，被旁边的人急忙拉住。

　　年轻乞丐拉着小童走了一路，看到两侧都闭紧房门，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说，你认得字，仔细看着两旁，到了医馆告诉我”

　　小童低头不语，另一只手握成拳掩在嘴边，似乎想堵住咳嗽声。

　　叶羽挠挠头，心中暗道倒霉。

　　他和江迟来皇城才三日，谁知往日这个虽然瘦弱但身体比他好多了的崽子自进入皇城境内便开始发热，起初叶羽未在意，本想熬熬便过去了。岂料他白日睡了一天，刚挣眼便看到身旁江迟过分苍白的脸色，一下子蹦了起来，纵然他不懂医术，也知道怕是要完。

　　说起来真是孽缘，十年前叶羽从赤涂山走出，脑子正懵着，在山下碰到了两岁的叶羽在跟狗抢东西吃，他顺手帮了个忙，才让那娃娃没被狗啃没。本想就这么离去，谁知狗主人这时跑过来了：“好啊，哪个带着儿子的偷狗贼敢打我家狗的主意，乡亲们，给我追！”

　　不想惹麻烦的叶羽赶紧转身跑路，跑了很远发现步子沉重，一低头，看到那娃娃正抱着自己大腿，睁着大眼睛愣愣的看着他，无奈只好拎起他抱怀里一起跑。

　　托狗主人的福，叶羽就这么认了个便宜儿子。

　　当然了，两个人都互相不承认

　　好不容易跑到离村子几里外远的一处荒郊破庙，叶羽放下那娃娃，接着坐倒在地，呼呼喘气。

　　那娃娃在一旁盯着他，不哭不闹

　　好不容易喘过气，叶羽本想倒头大睡一番，一偏头看到了这个便宜儿子。

　　“这么大的娃娃，会说话吗？”

　　他自言自语，半响，不抱希望的戳戳那娃娃的脸，问道：“喂，你叫什么？”

　　那娃娃脸上没什么肉，五官倒是精致，只是看起来不怎么可爱。

　　那娃娃盯着他不答，“啧”，叶羽略显烦躁，他自赤涂山醒来，法力尽失，记忆也模糊了许多，前路不知，自身都难保，何况还要带个娃娃。

　　正想着，怕麻烦的他站起身，偷偷往后挪动脚步。或许会有人路过这里呢……

　　“江迟”

　　那娃娃忽然开口

　　正想偷偷跑路的叶羽吃了一惊，差点摔倒，他“啊”了一声，一脸迷茫。

　　“你叫江迟吗，那你爹娘呢？我带你去找他们”

　　那娃娃不出声，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一路爬到他怀里，死死不下来。

　　叶羽的带娃之旅就开始了

　　他们两个身无分文的，从赤涂山出发，一路沿东走，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但他直觉要离赤涂山远一些，越远越好，至于其他的，听天由命。

　　再叹口气，叶羽都要怀疑自己怎么把自己和这娃娃带大的了。

　　“到了”

　　“什么？”还在回忆中的叶羽听到这句话，问道。

　　小童抬头看看他，指着一侧道：“医馆”
　　叶羽眯了眯眼，望了望那处，斜眼睨道：“我怎么觉得你脑子烧坏了，在胡扯？”

　　这倒不怪叶羽，就算是再不谙世事的人，看了那处都不会觉得是医馆。

　　只见皇城大街尽处一侧，独独立着一处房屋，黑黢黢的，两扇窗户，一张门，那样子怪的很，像是个人脸。

　　“门上开窗户，果然是皇城的人，口味特别……”

　　叶羽抬头望着那杰作，喃喃道

　　“这屋里有很多草药的味道，我闻得到。”

　　“是吗，那就去试试。”

　　说罢，叶羽上前，打了打气，敲门喊道：“有人吗，请问有人在吗？”

　　黑漆漆的夜里，突然有人这么喊，那真是把人吓到半死。

　　“抱歉啊” 叶羽内心略带歉意道

　　他本也没抱什么期望，谁知门一下子开了，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叶羽手抬起来，略带迟疑，挠了挠头：“请问” 江岁晚顿了顿，问道，“您这里是医馆吗，现在可否医治病人，我有……”

　　门略略开大，门内人的全身显露出来，是一位佝偻着腰的老妇，她一边转身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进来吧。”

　　叶羽内心疑惑，犹豫到底要不要进，他身后的江迟已经径自走了进去。

　　无奈，叶羽只好跟上。

　　屋内似乎没有什么摆设，虽然和外面一样黑，但是两人跟着那老妇一路畅行无阻。饶是如此，叶羽还是忍不住问道：“请问，这皇城的人，为何到了晚上不点灯？”

　　那老妇兀自在前面走着，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

　　叶羽自讨了个没趣，左右望望，才想起江迟。

　　“你怎么样了？”

　　他拽拽江迟的手问道。

　　“好多了。”

　　说也奇怪，江迟自进入这个地方，连续三日的不适便缓解了许多。

　　“两位劳烦现在此处等待，我去找我家大夫”前方的老妇突然开口对二人道，接着便走远了，只听到一声关门的吱呀声。

　　叶羽撸了撸胳膊，小声对江迟说：“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奇怪？”

　　江迟闭上眼睛正在原地休息，听到他这么说，问道“哪里奇怪？”

　　叶羽摇摇头：“我看这皇城蹊跷的很，明日去破庙乞丐堆里问问到底怎么回事。若是有危险的话，就离开这里。”

　　反正在哪里都一样。

　　江迟轻轻嗯了一声，道“随你。”

　　随后便是漫长的等待时间。

　　叶羽慢慢有些呆不住了，低声道：“怎么还不来？”

　　“这真的是医馆吗？”

　　“这屋子里的气味是草药味，很像你之前带我在昆岳山见到的那个。”江迟顿了顿，说道：“自从进了这间屋子，我觉得确实好受了许多。”

　　叶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阵开门声传来，“听说你生病了？”

　　一声略显稚嫩的声音传来，叶羽略微惊奇，顺口回道：“是他生病了，请问你是？”

　　“他，他不是好好的吗，我自然是这里的大夫啦。”

　　“倒是你，病的不轻啊。”

　　叶羽无语，这怕是谁家的熊孩子跑出来了。

　　“他什么病，严重吗？”江迟问道

　　干咳一声，叶羽赶紧把话题扯回：“大夫，我真的没病，烦请你帮我这小友看看，他自进入皇城这三日便一直不适。”

　　“我瞧瞧。”

　　这大夫倒是个好说话的，许是探过脉，他发出“咦？”的一声。

　　“怎么了？”

　　“好奇怪的脉象…… 不过他没病，去皇城外的青草地里睡一晚就好了。”

　　“不过你嘛”叶羽眼前模糊出现了一张脸，想来是靠得很近。

　　他略略往后仰头。

　　那人惊奇道：“你真的不治吗，你快要死啦。”

　　“……”

　　叶羽站直身子，笑道：“既然大夫说我这小友无事，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哎哎等等，我跟你们一起。”

　　“大夫” 之前得老妇忽然出声，不知是不是叶羽的错觉，他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比之前严厉了许多。

　　“哎哎，好吧，不过我觉得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姬散。你们叫什么？”

　　“我叫叶落，他叫叶子

　　江迟：“……”

　　姬散脑门青筋微跳：“这名字……”

　　“乡野小民，贱命好养活，哈哈哈” 叶羽干笑道。

　　“不，我是说这名字真好听，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名字” 说罢竟带了丝哭音

　　叶羽内心震惊：“我的才华竟能让人感动哭？！”

　　江迟有些看不下去了，道：“多谢大夫诊治，不知诊金多少，我们……”

　　他顿了顿，叶羽虽然年纪比他大，却一直记不得人情世故，刚才被大夫喊住，想来是在提醒诊金的事。只是他们不过是两个乞丐，囊中羞涩。江迟已做好打算，不行就替大夫做几日工来补偿。

　　“客气客气，我也没怎么出力，你就是和这里的风水不合，出了皇城就好了哈哈哈。”

　　江迟点头，拉着叶羽道：“那我们就告辞了。”

　　说罢头也不回的推门离开。

　　屋里屋外一样黑，若认真说起来，外面有星星，大概还亮一点。

　　叶羽回头去望，黑乎乎的已经看不到东西，他缓缓眨了眨眼，心道：“来的时候还能看个大概，莫非我这眼疾又犯了”

　　再回头，江迟已默默往前走，咳嗽声再次传来，叶羽紧走两步赶上。

　　“天亮之后我们就出城吧。”

　　“不多呆几日吗，你不是一直想看看皇城吗？”

　　叶羽摇摇头：“也看得差不多了，下一步，我们去东南方向，听庙里的老乞丐说，那边的的笑安、永陵两城，美如仙境，皇朝多少人趋之若鹜。”

　　两人边说边离开，医馆里却传来一声鬼哭狼嚎：“司姨，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啊！你又打我！”

　　“你再叫姨试试？”

　　“就叫就叫，等我回家……”

　　一阵鸡飞狗跳，许是医馆隔音好，大街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想来是没听到。

　　回到破庙，庙里的乞丐们发现他们回来了，揉揉眼七嘴八舌的问道：“找到医馆了吗，这小娃咋样？”

　　叶羽回道：“倒是遇到了个医馆，那大夫声音听起来像个娃娃，说离开皇城就好了。不管怎么说，明天去试试。”

　　待他说完，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乞丐突然安静了。

　　叶羽侧头，问道：“你们可是认得那个大夫？”

　　沉静了片刻的乞丐又开始咋咋呼呼：“咱们虽然就在皇城，但是哪能遇到大夫，说不定是哪家大夫的小公子。不过他说的离开皇城……”

　　人群中有人突然大咳了一声，咳嗽的人还没出声，就被眼前一张放大的脸遮住，吓得气都没抽上来。

　　“老兄，我问问”
　　江岁晚将脸贴近，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你要吓死人啊！”知道是叶羽，那人抚胸将心顺回原处，心有余悸道。

　　“老张，你没事吧？”有乞丐问道。

　　“咳咳，没事没事。”

　　“大家都睡吧，打扰大家休息真是不好意思。”叶羽回头冲着空气喊道。

　　这时另一人突然出声：“对，别吵了，入夜禁声禁光，不要惹祸上身。”

　　叶羽略感惊讶，回头望了望发声的方向，自然是什么都看不清。

　　他和江迟来皇城三日，和住在破庙的乞丐们还算不上太熟，此人声音沉稳，倒是和其他吵吵嚷嚷的乞丐不同。

　　这时他听到那个咳嗽的人低声说“明日带着你儿子离开皇城，不要再来这里了。”

　　叶羽本想下意识反驳“他不是我儿子”

　　听到他说完，也默不作声，寻了一处躺了下来。这皇城，透着股古怪。

　　这时身边一阵悉悉索索，江迟轻声道：“睡吧。”

　　原来是他那便宜儿子过来了，说到这里，叶羽就觉得憋屈，虽说他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乞丐，但是也算年轻，为什么大家都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衣袖处传来声音，叶羽知道江迟这是睡着了，这小子从小有个毛病，清醒的时候不冷不热，两人不过就像结伴乞讨的关系，但是他睡着了必定要抓着自己的衣袖。

　　听到他在梦里不断发出咳嗽声，叶羽翻了翻身，心道：“明天就离开皇城，这小子咳得太吵了。”

　　然后陷入沉睡。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最近几年梦魇越来越厉害。梦中火光漫天，有人嘶哑喊叫，似在逃命；过了一会儿又是寒彻肺腑的冰冻，接着便是灵魂似被人从身体中揪出，猛地上抛再掉下，那感觉，就像瞬间坠入无边黑暗之渊。

　　最开始出现这些梦境时，叶羽甚至会在挣扎中大喊着醒来。后来次数多了，他都有些适应了，有时甚至开始闲庭信步。驻足在火光面前，前方似是一片气势恢宏的建筑，只是看不真切。梦中的遭遇，属寒潭和深渊最苦，但是不知为何，不论多少次，他最难受最不想遇到得还是那场大火场景。

　　好不容易在梦中挨过去，叶羽醒来，却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