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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他卧在病榻上,昏迷中痴呓。
      他在梦中窥见一碗故意打碎的苦药,稚事从头一页页翻过。
      他在雨里被思念淋湿。
      他小心翼翼,直立伞下不敢上前一步。
      喟叹现实刻薄,这样一个顽力与命运相搏的人,真是他要找的人吗?

      “绣包我没扔掉,你的东西,我怎么舍得给别人。”
      “那些年,明知道不可为还要为之,知我须要寻个称对的良人,你却待我像姑娘家。怎么想,都不像你这样傻的。”
      “只是我没想到,自己更是如此……”
      “我问你,哪有主子给下人裁衣服的道理?儿时不懂礼法规矩,长大却还总变着花样戏弄。林茂,你怎么就爱欺负我?”叶目神志不清地说了不少碎话,瑟缩在旁人宽厚的胸膛里,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够了,”迟唤一直抱着他,沉默了好长时间,突然复杂地说了一句,“过去的事我不想听。”
      迟唤低头看他,叶目仰着脖子,气喘得极细。清透的小脸上眼尾通红,眸色涣散地对上他的眼。
      “我,我以为你死了……”
      迟唤揽紧他的腰,显然比上回游船时要瘦了。
      “我给你渡了些气,你好些么?”
      身子暖不起来,单衣放在掌心也是凉的,叶目皱着眉头,没一会儿,似神绪紊乱,又虚弱地哽咽出声,“我不记得,我记不起了。”
      向肉体凡胎索要代价,对迟唤来说简单得无异于捏死一只蚂蚁。
      此人一身娇养出来的细皮嫩肉,腰身又这般纤弱,在他眼中好比琉璃瓷器易碎。
      迟唤说不上,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没来由地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原来他历经几世还没了解自己。
      “受点伤便沮丧成这样,你就是娇气,不是么?老子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你莫不是投错了性别,哭成这样给谁看?”
      就像他始终无法料到,世间怎么还有这样一个人。
      一个男子,哭得这样梨花带雨,藏着多深的悲痛才至于如此?
      “喂……”
      “叶目。”沉默良久,迟唤低低叫他。
      那人已经昏了过去,眼睫上还沾着泪花,眉间仍微微蹙,仿佛被沉重牵绊。
      迟唤欲言又止,眸中掀起一丝动容。

      清水居位置僻静,几乎无人知道这地方。
      尽管迟唤心里还打着争斗,但已经无暇顾及太多。安顿好叶目,出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了琴音,他又返回内室。
      菀菀正支着下颚倚身塌沿,一脸无害地盯着睡着的叶目看。
      “这么一副雌雄莫辨的稀世皮相,也难怪你看遍俗世凡心,唯独对他心软。我光是看着,要不动点念头都难……”
      迟唤面无波动,站在门前朝她道,“菀菀,出来说。”
      菀菀轻笑,看了迟唤一眼。
      仅一眼,轻易地仿佛洞穿所有。
      “既然血印已除,一灯大师临走前,已经将选择抛给了你,我便无权再干涉什么。该说的都说了,百年内走或是留,皆由你自己。”
      “让他在这里暂歇几日吧,他身体不好。在洞窟里,不论我问什么,他一概不知道。还没狠下心去,他便掉眼泪,像只猫精一样挨在我边上自舐伤口。”
      “菀菀,你说,他到底是人吗?”
      “你这狼脑……”菀菀咂舌,转而又道,“见你抱人进来那燎急样子,我也难信你对他能用上什么手段。”
      “敢情你啊,套着叶东楼那色鬼的皮跟人撩心谈情,没撩到人,反把自己的心给丢了。”菀菀略过他,留下一句话。
      迟唤愣在原地,什么都没反驳。
      他不知道,既非叶目有过无数缱绻回忆之人,与过去也并无交集,为得只是填满曾经心中缺憾,只是为此。
      时至今,还贪图上了什么呢?

      叶目醒来,望着陌生陈设一阵愣神。
      喉咙撕裂般地痛,叶目想叫人,脑子过滤半天不知道叫谁名字。挣扎的力气没有,没多久就再次昏沉睡了过去。
      待他再睁开眼,身上又负重不少。
      迟唤的身影将他笼罩在黑暗里,屋子里亮着一点明黄的光,叶目望着眼前这张脸,生是愣了半响。
      叶目想翻身起来,新盖上的狐绒毯褪去大半,一半堆叠在地。迟唤懒得去捡,长臂伸至毯下,勾住腿窝稳稳地将他打横抱起。
      “我起夜……”叶目迷迷瞪瞪,慌乱之下揽住迟唤的后颈,一说话,感知口鼻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知道哪儿上去?”
      叶目没说话,身子虚软,偎缩在迟唤怀里,疲惫得抬不起眼皮。
      “这里是你住的地方吗?”没过一会儿,叶目闷声道,“好累,我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发烧了。”
      迟唤顿了顿,眉目低掩下,看见一对又长又密的眼睫。
      呼吸温热,像沸水冒出的热气,一簇一簇地打在他喉结上,更深夜静,打得迟唤心头震颤,止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两人还未进屋,迟唤揣着怀里轻飘飘的人,即便已经拢得密不透风,步履却还迈得急重。眼下那只玉白的脚丫子胡乱蹬,迟唤捞住他腿根,怀中随即传出几声嘤咛。
      “还冷?”
      下巴擦过几搓软发,不禁让迟唤回想起那日花灯游湖,叶目被他扣在怀里的局促模样。
      遂将人稳稳地放回床褥里,迟唤还没走开,忽然被一只手扯住衣摆。
      叶目双眼迷离,惧是那身影又要离自己远去。
      离别的滋味,他不要再尝一遍。
      “不要走。”嘴里吐着火烧似的浊气,暗哑的嗓子里挤出一遍又一遍,“……你不要走。”
      迟唤站在床榻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叶目看。
      看他眼下绯红,看他翕动唇瓣,看他失去焦距的瞳孔。皱着一张苦巴巴的脸蛋,浑身上下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劲儿。
      看着他,心忽然就塌陷下一块。
      “我曾以为自己低估了你的地位,都是被你惯出来的。你别怪我,我吃味,一想到你身边的人不是我。”
      “以前你会陪我,苦里头还能挑点甜出来。现在你就走,你抛下我,一声不吭就走。还要烧死我,彻底好不得了,你心里才甘心,是不是?你个坏东西!坏东西……”
      “你说什么?叶目?”
      叶目推搡出手,迟唤愣了一下,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掌心,“你怎么了?”
      哭什么?他现在什么都没做,怎么能委屈上了?
      “叶目?”
      迟唤颤巍抬手,犹豫片刻,顷身抚上叶目脸庞。
      泪水沾在指节上,比额头炙烫。
      叶目泪眼迷蒙,挂住迟唤脖子,手肘微曲,昂起下巴贴了上去。
      唇齿点水般温存,总不再是苦涩滋味。
      电光火石间,迟唤脑子里莫名跳出一幅极为相像的画面,他蓦地一怔,突然像变了个人,陡然掰开叶目的肩膀。
      “你做什么!”
      耳边嗡鸣尚在,迟唤死死盯着他,酝酿半天,“老子叫迟唤,叶目,你听清楚了没?我不是你想的人!”
      ……

      难得一夜无梦。
      初春还寒,身子骨又受刺激,小病怕也要磨上好一阵子。身边没了他人照顾,整个人陷在火炉子里翻来覆去地跟斗,属实难捱。
      叶目意识才稍微清醒一点,昨夜的记忆被逐渐摸索出,他来不及细想,双脚刚下地便晕厥了过去。
      空间被人烘得很暖,许久没享受过这般安逸。自从出了叶府,叶目便一路痛到现在。从小到大吃的苦少,谁都让着他,就因这副冥顽不灵的体质,谁晓得命途中还有这番变故。
      叶目能感受到有人往他嘴中送粥,汤水浓稠,不经意溢到脖子上,一点点地被抿却,不嫌烦地再继续。
      曾前也有过那么一个人,卧他边上吹曲儿,想尽办法为他纾解苦闷。
      叶目没说过,其实他不无聊,儿时无奈没出过远门,浸泡在苦味里的日子过惯了,他只求病痛不再那般为难自己。
      林茂向往辽辽世界,却因他甘愿长久守候在这一隅角落,不求其他,只为博他粲然一笑。
      许多许多,叶目私心想要那人在自己身边多停留几时,时间一长,认识到自己不舍得放他走。这感情便在强温下愈加稠浓,上升到他都难以预想的境地,方才无有休止。
      当真是骨子里被惯坏了。
      届时当下,叶目问不出,他什么时候会走。
      他有很多话想问。
      他好想家。

      菀菀来的时候,迟唤替人换下的湿布帛还蔫耷在旁。屋室里像烧了什么东西,弥漫着一股淡淡幽香。
      短短几日,迟唤看上去似乎比往常多了几分人气。
      “我给他服过药,烧也退了。”
      自从他被稀里糊涂亲过之后,情绪便一直高涨得古怪。迟唤高兴不起来,也不理解自己为何要喜悦。
      转眼再回清水居,只见那人瘫倒在地,已然人事不省。
      迟唤细想,从见面一直到现在,他连一次跟叶目心平气和交流的时机都没有。
      生死向来被迟唤置之脑后,这是他第一次给人留余地,换以前可从来没有这番过渡。
      结果装模作样地把叶目扔进石窟自省,没整出什么名堂,听了一堆不知真伪的情切挚言,还给人家身体折腾垮了。
      “菀菀,你看看他去。”
      菀菀停顿片刻,放下琴,依言转身去看床榻上的人。
      随即,掌心生出一团幽光,往叶目身上探去。
      “你没什么想说的?”
      迟唤闻言,沉默了一下,在想该说点什么。
      “我如实说了,这人根骨受损严重,应是撑不过这个春天。你既当行善事一桩,放过人家吧。”菀菀直截了当,事不关己地回头冲迟唤挑眉。
      “俗话说佳人薄命,可惜了,竟还是个男子。”
      空气随之猝然凝滞。
      “……他说很痛,是真的?”迟唤恍若没听见,自顾自的问。
      “什么?”
      “你别不当回事儿,这身子至少押注了千万两金,哪有余力由得你随性糟践了去?他没这种命。”
      “他会死的,”菀菀看着迟唤,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一遍,“迟唤,他真的会死。”
      迟唤沉默半刻,张了张唇,一个字音都没吐出来。
      转眼,他看向床上闭眸安睡的人。
      呼吸一起一伏,击打他曾为此撼动的心,连同那一夜,仿若都在眼前无声无息地消逝远去。
      “你也知道,叶家人把他当作宝贝供养,一介肉体凡胎,还是打从娘胎里出来的病秧子。原本就靠药物吊着命,你既然要他活,还将他关在那冰窟里冷落一宿,你要他怎么活?”
      过了半晌,菀菀凑过前,目光围绕着迟唤打转。
      “迟唤,你发什么呆?”
      迟唤没说话,怔怔看向菀菀,然后摇头。
      “人心复杂难测,纵然那凡人有多少气力在身。我不想你放太多杂念在人世间,你已经受过伤,这地方本不属于你。”菀菀见他不说话,却将满腹心事都写在了脸上,也不再假正经了,“迟唤,你为何非要执着于他?”
      迟唤执着道,“这是我的事。”
      “如今还用与我撇清干系?你执意如此,莫不是林茂生前交代给了你什么?还是说,是他叫你这般玩弄他心上人?”菀菀冷笑哼声,眉目一凛,转而又道,“再怎么说,也是老相识了,你既这般拿不定,不如我帮你一把,如何?”
      迟唤当即思索了一下话里的意思,目光追随菀菀身影,心陡然一紧,“住手!”
      见菀菀动作极快,防不胜防地探近木缘,朝叶目脖子拧去。
      只需她轻锁五指,一切则全都了断了。
      “——菀菀!你做什么?”
      “嘴里口口声声讨交代,到头来给人给供起来。回回心口不一,不如我当即掐死他来得痛快!”菀菀瞥了迟唤一眼,睥睨而下,只见掌下那截白玉颈,细又脆弱,仿佛稍施点儿劲便会轻易丧命。
      “有句话我没讲,菀菀,你听我说!”
      迟唤迟疑了一会儿,遂又望向那人,他不确定道,“我想了很久,该不该告诉你。老头留给我的选择,或许就在他跟林茂之间。”
      “你想表达什么?”
      “我怀疑自己对他有感情。”
      迟唤神色挣扎,见菀菀停下动作,不语片刻后,复道,“我现在很矛盾,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迟唤,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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