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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生死由天 ...

  •   第十一章•生死由天
      Ⅰ
      作为一家临终医院和疗养院,天远所收治的病人很杂,身家百万的有,身无文分来寻求社会福利援助的亦有。而入住原因更是数不胜数,最常见的是身患绝症自知大限将至者,也有其余各种千奇百怪的,譬如自杀未遂却成了植物人的有之;因为医疗事故弄得生不如死的有之,搅进□□的内部矛盾而到刑堂竖进横出地走了一趟的亦有之。
      温娉是其中之一。她在天远的时间算不上长,寥寥数周,加上因为病情恶化迅速而卧床不起,甚至连隔壁的病友都没认全。
      Winter记得第一次看到温娉的时候着实被她的状况吓了一跳,虽然手脚俱全,整个人却仿佛空的一般,苍白的程度已经不是「面无血色」可以形容的了的,护士来抽血检验的时候,针头扎进去抽出来的血和水没什么两样。然后她得知了温娉的病,是一种发病机制不明的凝血功能障碍。
      因为这种病,她每天都要一袋又一袋地输血来维持生命,然后为了解决大量输血导致的体内铁元素沉积的问题,又要吃各种药物来排铁,药物的副作用Winter记都记不过来,单是呕吐一条对于一个垂死的虚弱病患来说就够痛苦的,更不用说这又会间接加重贫血的问题,反反复复的恶性循环,在Winter一个局外人看来都苦不堪言。
      凝血障碍的可怕病情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温娉生长在农村,经济的困顿和医疗条件的落后使她身体出现的异常,譬如一点小伤口便会血流不止等等,并没有引起应有的注意,而是听凭任之,直到她早早出嫁后生下第一个儿子,分娩之后的的夺命大出血才将病入膏肓的事实昭告于世。
      幸而温娉的婆家还算富裕——Winter觉得必然还有她生下的是一个男孩的原因——她被医院判了死刑之后才能被送到天远来聊度余生。那孩子Winter只见过一次,因为是早产,母亲身体又差,健康状况也不是很好,一生下来就不得不待在暖箱里等到足月。温娉苦苦支撑下来,多半是为了最后能看孩子一眼。
      而她也是Winter在天远接手的第一个病人,在缠绵病榻三个月之后终于离世。
      Winter至今想起来,仍然会兀自唏嘘不已。温娉从年龄来看比Winter还小了半年多,刚刚20出头的年纪,却是早早的结婚生子,又这样痛苦地死去,人生还没有展开就提前夭折。即使作为一个旁观者,Winter除了为温娉感到悲哀,还有的就是深深的无奈。她清楚地记得温娉那张永远不会变得红润起来的、虚弱的、还没褪去稚气的脸,她冰凉的手上难以愈合的输液针孔,和她终于看到儿子的时候难得有一丝生气的表情。两年后的今天,那孩子也许已经学会叫妈妈,而也许对他来说那只是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发音,也许叫的却已经是新的面孔。
      这样一个沉默的,渺小的,没有存在感的女子,却用整个生命出演了一场注定的悲剧。
      除了自己这样一个一面之交的陌路人之外,还有人会想起她吗。
      短暂的时间,短暂的记忆,从此事过境迁,无人再问。
      生死不过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而已。
      Ⅱ
      温娉之后,Winter负责的病房很快又住进了新的病人。
      他是Winter所经手的唯一一个虽然也是身患绝症,却最终活着离开天远的人。
      许诺。这是一个淋巴癌的患者,瞒着父母和朋友自己找到天远来,试图放弃治疗,求得一个安宁的短暂余生。
      因为没有接受放化疗这些杀伤性巨大的治疗,旁人并不容易看出他的病情,加上住院的费用还要自己承担,所以他白天仍然要离开医院去上班。
      淋巴癌尽管凶险,当今的医疗条件却至少能保证50%的治愈率。Winter有时候会想,许诺不愿意接受治疗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对那些副作用的恐惧吧。癌症的传统疗法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脱发、呕吐贫血和因此导致的造血系统的急性病症,不仅是身体上的折磨,更容易催垮人的求生意志。
      不管怎么样,许诺在天远待了整整10个月。其间他生活照常,完全没有身患绝症的样子。
      但是他的内心显然是空虚而绝望的。
      也许他本来就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也许是他的病让他失去了正常的心态,他经常表现出歇斯底里的一面,于是十个月相处下来,Winter和另外几个护工志愿者居然是总共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还有一条就是,他在疯狂地交女朋友。
      即使Winter不知道是否得病之前许诺的私生活就是如此的混乱,起码入住天远之后,他的情人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换。平均每一个半月就会有新的女朋友找到天远来,在得知他的病情之后大哭一场的有之,找他要精神损失费的有之,拍拍屁股爽快走人的有之,当场晕过去的亦有之。最后的女朋友也是动静弄得最大的一个,不知道是真的太爱他还是出于对他隐瞒病情的报复,她通知了许诺远在他乡的父母,于是两个老人家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在病床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他接受治疗。
      他父母来的时候,几乎半个医院里,只要是闲着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老人先是大骂他不孝又不爱惜生命,居然想抛下父母放白发人送黑发人,接着又泣不成声,苦苦哀求他转院接受有效治疗。
      闹剧持续了整个上午,Winter不记得自己是懒得挤进去看热闹还是看过根本就忘了。她不记得许诺对父母作出了什么样的反应——也由不得他,当天下午他就转院离开了天远。
      之后的事情又有谁能说清楚呢。
      也许他治好了病,又赢得了爱情,于是皆大欢喜。
      这是电视剧八点档的情节。
      也许他终于不治,却不舍得父母伤心,苦苦多撑了好几年,直到父母离世后才终于随去,那么结局还可以加上一段夫妻之间分别的桥段,于是好一个浪子回头,赚足了眼泪。
      这是苦情小说的情节。
      但是后来在天远传出的却是,许诺的淋巴癌其实是由AIDS导致的并发症。
      这个消息便被众口铄金,添油加醋变得神乎其神起来。譬如有的人说他是报复社会啦,有的人说他因为蓄意传播HIV最后被判刑啦,等等,千奇百怪。
      Winter每次听到这些碎嘴的评论时,都很想说,对待一个绝症的患者,不管他做错了什么,难道就不能宽容一些么。
      Ⅲ
      再下一个病人是傅未研。
      他既不是像温娉一样身患不明病因的宿疾,也不同于许诺年纪轻轻就绝症缠身,比起其他那些通常病重的房客们,他来天远的原因不免有些戏剧化。
      傅未研年轻的时候是一名田径运动员,从很小开始就停课集训,后来在各种比赛中虽说也获过一些奖项,终于还是没有遇到一炮打红的机会,默默无名直到退役的年龄。之后除了跑步之外没有任何维持生计手段的他理所当然地抄起了教练的职业,这样一直耗到了退休。
      在傅未研还是运动员的时候,关于违禁药品的查治并不如现今一般严格,于是他当时的教练就籍此钻了空子,让自己手下的队员长期服用一种隐性兴奋剂,从而获取较好的比赛成绩又难以被发觉。于是在傅未研的整个青春期都充斥着过量的高强度训练和有各种副作用的药物,没人意识到这种兴奋剂带来的除了刺激中枢神经,从而获得有水分的好成绩之外,还有对身体不可逆转的巨大损害。
      显然随着机体的衰老,这种危害才作为各种症状表现出来。于是直到傅未研退休之后,肝功能和甲状腺功能异常、血压升高、甚至糖尿病这些延时的副作用才接踵而至,很快就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没人说得清到底是其中的某种病的作用,还是这些七七八八的损伤全部加起来导致的衰败,总之就是,傅未研就这么住进了天远。
      幸运的是,他本身是个很乐观的人,对自己的病也算看得开,再加上性格外向,傅未研在天远的几个月并没有将死之人的感觉,而是常常到周围的病房去串门聊天下棋啊之类,反而消去了不少医院里死气沉沉的感觉,因此不仅是Winter和隔壁的病友跟他关系都不错,甚至连周围几个病区的志愿者都在他面前混了个脸熟。
      Winter记得林淬花了从八岁到二十二岁整整十四年的时间来接受了「我会跟生父一样活不过三十岁」这个事实,甚至决定到最后不行的话也就去找一家临终医院了结,但即使就是这样长的时间,这样平和的方式,在她看来仍然异常唐突——而傅未研,他的不在意,到底是来源于「无牵无挂」这样的前提,还是出于「毕竟人生已到暮年」的立场?Winter并不知道。她印象深刻的的只是,如果没有傅未研在这间病房的半年,也许自己就要因为难以容忍反复上演的悲剧情节而崩溃,也许现在的Winter也不会在天远坚持工作这么久了。
      Ⅳ
      最后一个住过3013病房的是一个孩子。
      她叫令狐黔,听说是一个富商的私生子,一出生就被查出患上了很严重的遗传病,四处治疗之后苟延残喘到五岁,终于再没有维持生命的手段,于是才被送到天远来。
      令狐黔的病是脊柱裂,Winter记得这似乎是神经管畸形的一种,很严重的先天疾病之一,患有神经管畸形的胎儿通常情况下一旦检查出来就会被流产掉,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狐黔会被生下来,又在反复的抢救、病危中受尽折磨。
      可以说她之前的生命完全都是各种医疗仪器在勉强维持,所以令狐黔在天远仅仅待了不到一个月就撒手人寰。
      由于病情的原因,令狐不管是智力还是身材上都不象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根本没有一点日常交流的能力,甚至连一天之中清醒的时间都屈指可数。再加上时间短暂,按理说她应该是给Winter印象最淡的一个,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
      令狐黔的父母一直是一个迷。
      虽然她入院的时候,监护人一栏清清楚楚记录着她名义上的富商父亲令狐寅,加上她似乎家境阔绰。请的护工用的药物都不在乎花多少钱,但就是来探望的人总是少得不正常,于是「私生子」这个理由就显得理所应当了。
      但是细看下来,明眼人都会发现这其中的端倪。
      首先她的父母从来没出现过,不知内情的人看起来就一副事不关己的薄情样子,然而从包括Winter在内的几个天远的人看来,不管是从什么角度,她既没有一出生就被抛弃任自生自灭,或者直接在胎儿时期就被查出畸形然后down掉,反而是不惜想尽方法去救治,况且令狐寅已经年过六十,膝下儿女双全,没有任何要这个残疾孩子的理由,这都构成了不可理喻的一个矛盾。所以这样看来,大约事情并不是表面上的那样。
      最初送令狐黔来的人她的兄姊,也就是令狐寅的一双儿女,后来有来医院看过她的人,也只有他们两个。令狐黔的姐姐,那个似乎是叫令狐子夜的年轻女子,在病床前那种竭力掩饰的撕心裂肺的悲痛明显并不应该是年龄相差了二十多岁、根本没什么感情基础的姐妹之间应该有的情绪;而她的兄长,令狐凌晨,即使不断在劝藉令狐子夜,他眼中也全是更多的绝望。
      一系列的反常显而易见,却独独缺少了一个能够把它们串联起来的线索。
      然后直到令狐黔死后的第二个月,Winter才意外在网络上看到一则介绍基因筛查技术的消息,上面说遗传因素也是造成神经管畸形的主要原因之一,譬如近亲结婚。
      突然一切明了。
      令狐黔的先天性疾病。
      令狐子夜和令狐凌晨的过分悲痛。
      「私生子」一说的诸多漏洞。
      ……
      瞬间全部指向最后那四个字。
      温娉死的时候Winter是不在场的,但听别的志愿者说,即使在天远并不会对临终的病人进行抢救,她还是死得惨不忍睹。那样羸弱的躯体之中,居然还能有那么多的血液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似乎要一直到流干才肯罢休。
      于是Winter庆幸自己没有目睹这一幕。
      然而令狐黔死的时候,她却正好在天远。
      彼时令狐黔因为停止治疗而出现的颅脑积水、部分肢体瘫痪各种并发症,等到最后时刻来临,没有目睹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种惨状,看到的人也无法体会那种痛苦。加上长期接受各种治疗,她的身体已经产生了严重的耐药性,镇静剂这类的药物早已对她失效,于是即使是在天远这样以「尽量减少病人痛苦」为宗旨的临终机构都无能为力,更不必说之前她每次病危,却又硬是被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所经历的那些抢救,是怎样的生不如死了。
      Winter想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这种场面了。
      后来来带走骨灰的只有令狐凌晨一个人,他脸上刻骨的疲倦让Winter不知道要说什么来安慰眼前的人。
      也许只有自己注意到了。也许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只是不忍打破一个病重的孩子对家庭的美好想象。
      后来Winter常常这样想。
      但是现实毕竟是现实吧,令狐黔的亲生父母,他们之后该怎么办呢。就好象萨尔迪瓦尔笔下的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最后那个一出生就惨死的第七代继承人,他的父母最后怎么样了?恐怕作者自己都给不出答案,只好让飓风不了了之地结束一切吧。
      不是说爱情不重要不珍贵。只是有的时候,生命会沉重到让爱情什么都不是,让所谓的珍惜成为空谈。

      两年之间,Winter照顾过的病患不过区区四个而已。每个人背后的故事也许说起来不胜简单,作为一个旁观者,也不得不叹息生命的无力。
      生如夏花,而死如秋叶。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有的时候生死确实只能听天由命。所以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一个「记」字:
      生,则言;死,则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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