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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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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离世,是顾杨的无妄之灾。
顾杨的第一监护人没了,外祖父母成了他的监护人。好在老夫妇有退休金,养活半大的孩子不是问题。
离开葬礼的第一句话,外祖父说的是:“父母死了,要好好念书,不辜负父母的期望。”
与哭得死去活来的外祖母不同,外祖父面对这一场变故似乎出奇地镇静。他耐心地跟顾杨讲道理,告诉他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房子最后被留下了。
姐姐上的是重点高中。学区房离学校近,正好顾杨也得靠那房子在初中读完初三,一来二去,父母生前敲定:先凑合住一年,等顾杨中考毕。若是和姐姐考上同一所名校,皆大欢喜,卖掉房子,租一个便宜点的。毕竟他们姐弟俩,是典型的“脑子够用,就是不好好学”。
姐姐大他一岁,正上高二,学习成绩一直还不差,却一下子缺了许久的课。整日颠沛流离两头跑,一边要为父母的葬礼做打算;一边要安慰两位老人和弟弟……
这日子压在谁头上,谁不疯?
顾杨彻底失眠了。以前还能勉强眯一阵,可如今一闭上眼,就看到父母躺在血泊里,嘴角含笑地看着他。
短短几日,顾杨的悲惨遭遇就被学校里面的人熟知,大家在一旁窃窃私语,眼神又不时向他瞟过来的模样,令顾杨心里很难过更多的是烦躁,情绪正以他无法控制的速度脱离掌控。
“哎你听说了吗?我们班里有个男的,爸妈都死了。”课间的厕所里,议论的自然是有关九年级五班最近风靡全校的大人物的话题。
“啊?我去!那么可怜啊。”一个人接过话茬,随后在男卫生间里大喊道:“你们谁是九年五班的?”
一个声音铿锵有力地回答:“我是。”
寻着声音望去,落在一个身穿校服,长相青涩的男孩身上。
冲刺中考的时候正直夏季,校服是短袖,清爽而轻快。吴诚轩的手臂露在外面,眼底里满是瞧不起。
“顾杨的遭遇,谁都很惋惜。他现在十分痛苦,还要忍受别人在一旁说风凉话。你们不去安慰人家,反而带头揭他的伤疤,不觉得过意不去吗?”吴诚轩说道。
四周一片寂静。不知是谁起头小声“嘁“了一声,众人纷纷附和,一哄鸟兽散。走的时候嘴还不老实,嘟囔着“这吴诚轩也太爱管闲事了……”
吴诚轩叹着气,走出厕所,就看见一个高个子男生倚着门框看他。
他心虚地咽了咽口水,“顾杨啊,你不去上课吗?”
顾杨没回答,一双眸子此刻异常冰冷。良久,他别扭地说出一句:“谢谢啊。”
吴诚轩像是受了惊,搓了搓手臂,感觉搓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他抬头看着顾杨,确定他这位兄弟没抽之后,笑了一声,满不在意地说道:“嗨!道什么谢啊!那些人都是瞎起哄,你别在意。走吧,回去上课啊?”
顾杨低着头,半天没动。经过一番思想建设,下定决心。
“吴诚轩,你以后,大可不必这样子了……”
吴诚轩性子直,憨厚地说:“说啥呢,咱们是兄弟!“
“就是因为是兄弟……”顾杨心里想,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无力地说着:“我办休学了。”
“为……为什么?咬咬牙,说什么疯话!”吴诚轩拽着顾杨的领子,拼命地晃着,顾杨似乎感觉到了面前那人的恨铁不成钢。
吴诚轩晃累了,便松开了。他认真地注视着顾杨,一字一顿说道:“顾杨,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吴诚轩是典型的钢铁直男,能说出这句话,也算是难为他了。
夏天天气炎热,顾杨却一直穿着肥硕的校服。宽大的袖子笼着顾杨的手臂,他定了定,掀起了袖子。
吴诚轩眼睛一睁。
顾杨的手臂上,赫然分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疤。有些已经愈合,有些还没有结痂,看疤痕,应当是拿刀划的。
“我疯了,我有病。”顾杨定定说道。
顾杨病了,经诊断为抑郁症。
此刻距离中考还剩一个来月,咬咬牙一闭眼就熬过去了。顾杨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考试全校垫底。但起码能把毕业证混出来,也算结束“九年义务教育“的束缚。此时休学,无异于断送了自己的前途。
是啊……可他真的好煎熬啊。
他真的熬不住了。慢慢黑夜的失眠,堪比天书的试卷,缠绕不休的噩梦,日益糟糕的情绪,总是复发的头痛,冷嘲热讽的声音……
顾杨身处泥潭,周围有数百人,摆着令人生恶的可怕面孔,呲着牙对他指指点点。他在泥潭里愈陷愈深,他感觉快要窒息了。身后有几双可怖的手扯着他,露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来陪我们吧。”
退学手续办完,他就可以“无限期休学”。至于错过了中考是什么后果……顾杨心知肚明。
父母之死对他来说打击真的很大,顾杨有时由衷地希望亲人们能够体谅他。
姐姐倒是没说什么,甚至戏谑地安慰道:“没事,等姐姐我赚钱了,回来养你!”
顾杨总觉得,姐姐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滴着血的。痛苦又煎熬。
顾杨虽然某些时候叛逆爱出去野,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个好孩子。外祖父母只有一女,好不容易盼了个好外孙、外孙女,看到他手上出现的一条条疤痕,再多的不满也转成了心疼。
那段时日顾杨极为沉默,时常找一个悄无声息的角落一坐就是一整天。父母临死前的景象和同学们不断嘲笑他的丑恶嘴脸不时在眼前徘徊。
甚至,连画画都无法拯救他。
外祖母家算是半个农村,老人、孩子为多,年轻人却不见几个。那些个整天没事干的农村老太太四处嚼舌根,顾杨这事不久就被整个村子里的人知道了。但唯一好一点的,就是她们不敢像学校里的学生那样当着顾杨的面瞎咧咧就是了。
他小时候在外祖母家住过一阵子,幼时的玩伴有五六个。天气暖和的时候总免不了往外跑。当顾杨在窗子前看到那些小他一两岁的孩子无忧无虑地嬉闹时,心里无来由地羡慕。
那次,这些孩子玩得正欢,忽然抬头,看到四楼一个少年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先是一怔,紧接着飞也似的逃走了。
顾杨那时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现在说好听点是抑郁症,说不好听就是精神病。这里是农村,没有谁懂得两者间的不同。人人避他如蛇蝎,明明他才是最该受苦难的人,亲人却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他……
这种心情是矛盾的,也是煎熬的。
姐姐为自己的住处找到了下家——在同学家里。当时外祖母还十分担心地询问了半天。姐姐赶在贷款缴纳之前征得同意,将房子卖了出去。
挣了很多钱。
顾杨记得,当年母亲对忽高忽低的房价忧心忡忡,总担心花光积蓄买的房子要砸在手里。如今不仅没赔,还挣了的状况,着实令人欢喜。
可是……
再多的钱有什么用呢?
屋外忽然传出一阵苍老的男声,吆喝道:“顾杨,过来吃饭!”
顾杨回忆戛然而止。手机的屏幕已经灭了,他的手指软趴趴地捏着手机壳,一个不留神就会掉下去。
顾杨放下手机,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饭桌前。对面一位老者面容慈祥地望着他,正是顾杨的外祖父。
“你知道你姥跑哪去了吗?”他问。
“不知道。”顾杨小声说道。
外祖父骂了一句,紧接又道:“跑风的鬼!饭都不吃了。”
顾杨垂下头,拾起餐桌上的筷子扒饭。他眼神空洞,木制筷子触碰到瓷碗发出清脆的声音。
难得的,他已连续三天没发病。眼前既没出现别人的身影,耳朵里也听不到嘲笑的声音。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钥匙声,继而门被打开。一股凉风袭来,顾杨不必猜想,就知道来人是谁。
“呐!快过年了,这东西就像不要钱一样,那么多人一个劲儿地往里钻。”外祖母把白菜、海鲜、水果之类的东西往地上一扔。
“上哪买的?”外祖父问道。
“还能上哪?大菜市呗!他们可真敢坐地起价哈,一斤黄瓜六块钱,这干嘛?抢钱呐!那群人就像白给的似的,瓜果啥的一阵工夫就抢没了。”
外祖母轻轻喘着粗气,抱怨市场人多之余,跑去厨房取了一碟咸菜,搁在餐桌上。
顾杨平静地吃着,眼睛眨了眨,把头埋得很低。
“哎,顾杨,吃咸菜吗?”外祖母问道。
“啊,我不吃。”顾杨抬起头回答。
“嘁!你不能吃哩!”外祖母说道,“你吃菜。”她用筷子把青菜递过来,顾杨无法回拒,任由她把一筷子青菜放到碗中。
顾杨并不是很喜欢吃菜,这东西不关什么遗传不遗传,总之就是——天生的。他盯那坨青菜片刻,最后认命地把菜填进嘴里。
菜并没有什么味道,相比之下,他更爱吃海鲜一些。
屋内寂静了一会儿,外祖母忽然小声道:“你知道谁死了不?”
外祖父摇摇头,外祖母说道:“传吉死啦!”
“传吉?”外祖父纳闷。外祖母解释说:“传吉嘛,余花的大儿子!不到六十就死了,连这个年都没有熬过去……”
“你看那余花,好到九十了,生的那几个儿子,一个个全被老的克死了。”外祖母把筷子一撂,“白发人送黑发人……”
顾杨扒拉饭的手顿了一下,却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他对谁死谁活这茬子不感兴趣。只是听到外祖母最后一句感慨后,稍微有了些感触。
外祖父的筷子无缝地戳了外祖母的,被一眼瞪了回去。
一顿饭,就这样普普通通地吃完了。顾杨留意到外祖父母不需要自己帮忙收拾盘子之后,默默地回到房间。
正值中午,顾杨半栖在床上,阳光透过玻璃晃得顾杨有些睁不开眼睛。他用手半挡着阳光,享受这片刻好时光。毛衣的袖子顺着他瘦削的手腕滑落,入眼的是一条狰狞的疤痕。蜿蜒开来,与他白皙的皮肤形成强烈对比。
“听说了吗?五班那个顾杨啊,是个神经病!”
“是吗是吗?”
“对!他爸叫车撞死了,他妈跳楼自杀了。这人也挺可怜的……”
“诶,我可听说他原先在班里排十多名,这次模拟考一下垫底,估计呀,是咱x中的倒数第一!”
声音如泄了洪的流水,在顾杨耳畔徘徊。顾杨下意识去摸桌子上的手机,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滑开手机的那一刻,他愣住了,对,他拿手机干嘛呢?
当此之时,外祖母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屋里。她举着扫把,眼皮垂着,看起来好没精神。她瞅顾杨两眼,嘟囔道:“就知道玩手机,一点也不想着学习。”
顾杨想辩解来着,后来叹口气。
“算了。”
他别的不说,忍受力是真的强,也难怪外祖母看不出什么。就算他心中痛苦异常,别人也难以从他的面部表情中发掘到半分不适。
阳光明媚,可能这是常人眼中的好天气,可对顾杨来说,异常煎熬。
他清楚地感受到,时光在流逝,生命在流逝……
午睡是老一辈的歇息时间,顾杨静静地躺在床上,听到外祖父沉重的鼾声。
他等幻听声音小一点的时候打开手机,瞳孔涣散,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又一次打消了割腕自残的念头。
顾杨点击屏幕,随意在百度上搜到“高一知识点”,字还没打完,搜索框下就出现几个白色条框,顾杨随意点进去一个,率先看到的是几条需付费的广告。他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
终于,顾杨看到最后一条链接下方出现一排图片。顾杨随缘地选中其中一个点开,匆匆扫了两眼,露出了一丝苦笑。
“这他妈都是些什么玩意!“顾杨暗暗叫苦。连自己擅长的理科都不熟悉到这样,其他学科就更别提了。
顾杨抛下手机,任由阳光撒在他半眯的眼睛上。忽然有些自暴自弃,当初他以为结束九年义务教育就可以找口饭吃,可现在呢?动不动就幻听幻视,抑郁病发,学业不行体力不行,一心待在家里啃老。
说实话,如果他是个女孩子,没准长辈会替她找好下家。可他……他是个男的啊!病病殃殃的,娇贵的很,顾杨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将来该如何是好了。
手机屏幕渐渐黑掉,顾杨在手机黑屏的一瞬用食指一敲,屏幕重新亮起来。顾杨手机页面很干净,软件少得可怜。他百般无赖地把页面滑来滑去,忽然一条新消息提示传了过来。
——明天除夕夜,我爸开车过去接你,一块到爷爷奶奶家聚一聚。
备注显示的是——顾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