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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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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城市中,有这样一个地方。
它位于城镇和乡村的结合处。奢华,却又保留着古老乡村的味道。
浓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耀在如出一辙的橙漆楼房上,穿过半掩的窗帘,照进偌大的房间里。屋内的少年耷拉着眼皮,细长的手指抓着笔杆,在作业本上写写画画。
少年的双眼皮很深,一双眼睛无神地在枯燥难懂的题目间扫视。瘦削的下颚骨绷出一道锋利的弧线,苍白如纸的脸上被病容覆盖着,尽是憔悴。
本子上是少年的字迹,笔锋犀利,又不失王者风范,俗称“草书”。笔杆有些笨拙地在少年修长的手指间转了一圈。少年忽然眉头一蹙,浓黑的墨水把五行解题公式划得个稀巴烂。
少年不可觉察地叹了口气,头部毫无征兆地有些微痛,他伸手摁了摁太阳穴,以此缓解。
一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少年扔下笔,点开微信界面。那条消息尚在最顶端,修长的手指熟络地点开。
那双手很好看,指节分明,皮肤白皙,指甲隐隐有些出头,露出并不过分尖锐的小部分。手背处,隐隐能看见骨头凸起的轮廓。若说是有什么缺点的话……少年的中指第二指节左侧有一块十分明显的凸起。
那是常年写字留下的茧。
一个头像花里胡哨,被备注为“吴诚轩”的人发来一条消息:“老顾!你最近怎么样啊。”
顾杨手一顿,在白色默认的键盘处徘徊了一会儿,小心斟酌着措辞,良久才回了个“挺好的”。
吴诚轩:“明天除夕夜,兄弟我先提前给你拜个早年!”
“嗯,新年快乐。”顾杨回。
修长的手指搭在桌面上,头痛似乎好了一点。
顾杨的眼睛望着窗户,看到一栋栋并不高大的楼房横竖交错地矗立在眼前。
顾杨把左胳膊支撑起来,额头抵在掌心,似乎那样能够舒服一些。手机摆在桌子上,聊天记录里猛然间弹出一条新的。
“那……”吴诚轩犹豫着,面对顾杨一连串的敷衍答句,他貌似也没有什么话题可说了,“改天你把地址发我,我去看你。咱们两年多的交情,不能说没就没了。”
“行。”顾杨这倒是答应得很爽快。
顾辞退出页面,但却不急于关掉手机。他的微信很冷清,那是因为他曾大肆清理过微信成员。修长的手指轻轻滑动,终于停滞在末尾联系人处。顾杨的神情暗下几分,踌躇着点了进去。
最近的联系日期停留在一年前,空白头像发出的一条充满关爱的信息:”儿子,放学早点回来,快中考了,把心收一收。”
紧跟着一句话:“我做了饭,等你爸回来一起吃啊!”
凭借着慈爱的语气来看,发信息的人是顾杨的母亲。而这些信息,却是她最后发出的两条。
顾杨记得,那天他不知抽了什么风,出奇地乖乖回家。也是那次,他没能等到父亲回来,等父亲回来一起吃一顿晚餐。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他和母亲等到很晚,饭菜凉透了父亲仍未归。母亲怕饿着孩子,一面嘟囔他们父子俩没一个省心的,一面把重新热好的饭菜端上桌来,示意顾杨先吃。他对母亲那晚到底做了什么饭没什么印象了,但他记得很清楚的是,他刚提起来筷子,就被一声电话铃打断。
母亲没有开免提,顾杨听得并不很清楚。可当他看到母亲挂断电话时一点一点冷下去的脸,一种不祥的预感便油然而生。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在医院熬了个通宵。初三再辛苦,他也一直坚守“凌晨一点前必须睡觉”的良好习惯。
这次,是例外的开始。
顾杨看着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看到医院窗外的星星闪烁,一点困意也没有。
那个时候顾杨十五,并不能理解什么是生离死别。他认为父亲会永远陪着他,看着他初中毕业,考上名高中;会看自己在万人憧憬的大学里拿着毕业证,拿着奖学金孝顺他;目睹自己走进职场,赚到属于自己的第一份工资……
ICU病房的灯晃得他眼睛生疼,顾杨转头去看母亲。一向慈祥的母亲双瞳无光,呆滞地盯着紧闭的门。顾杨在她无光的眼神中,隐隐看到了一丝期盼。一向心大的顾杨第一次语塞,心中无来由的一阵慌乱。
终于,晨曦破晓时,病房的灯灭了。
戴着口罩的医生护士们,推开门走了出来。
“病人家属吗?”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问道。
“是!我……我丈夫的情况怎么样?”顾杨母亲连忙问道。
医生叹了口气,“情况不容乐观。病人送来的时间过晚,颅内淤血过多,需要进一步救治。”
顾杨母亲不安地问道:“医生,你给我透个底,我丈夫能醒来的几率大吗?”
医生的声音很轻:“这个,实在不好说。”
顾杨看到母亲一点一点跌坐下去。
顾杨家里并不富裕,与那些挥金如土、含着金汤勺长大的人自然是没法比。父母为了给儿女更好的教育,执意筹钱买学区房,开启了“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生活。
房贷还没还完,从哪来的钱供一个植物人父亲?
顾杨走进病房看父亲。他看到,一向健壮的父亲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父亲身量很高,病号服却有些宽大地套在他的身上。鬓角白了一片,眼皮盖住了眼睛,似乎在沉睡。
母亲坐了下来,去摸父亲的手。顾杨脑海里无端地联想起电视剧里妻子目睹丈夫咽气的悲惨画面。但不同的是:母亲并没有女主那样鬼哭狼嚎。她的手指摸索着父亲长满老茧的手,嘴巴张了张,最后只道:“对不起。”
顾杨很想去问“不救父亲吗?”话到嘴边,自己却好像哑巴了似的。
时间仿佛静止在那里了。似乎过了五分钟,似乎过了十分钟,似乎过了半小时……母亲的拳头缓缓攥起,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僵硬地冲他说:“小杨,我们走吧。”
“那我爸……我们……”顾杨有些慌乱。
“走吧……”母亲无力地说道。
“为什么啊?又不是一直醒不过来!只是昏迷一阵子,筹钱……我们借钱啊!”
顾杨看到,母亲的神情有一瞬暗淡,随即恢复如初。她道:“车祸下来,你爸就算有机会醒过来,颅内淤血清理不干净,压迫神经,下半辈子也要在床上度过。与其遭这等罪,还不如……“
顾杨知道,母亲这声“不如“指的是什么。
“那就不救了吗?”他想了想,坚定地说,“把房子卖了吧!”
“顾杨,你听好了!你爸那般没日没夜的工作就是为了赚钱,为了供你念更好的大学!卖房子?亏你想的出来!好好的初中,说不念就不念了?马上中考了,你这个时间段转学谁要你!”
顾杨还想说什么,被母亲打断:“我给你请两天假,你调整调整。赶紧回去上学,准备中考吧。”
见顾杨还依依不舍地盯着病房,母亲发了狠,“走!”
“为什么!为什么上个好初中就那么重要!”顾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小学毕业时我就很不理解,为什么普通初中不去非得跑重点?但我认为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默许了。可现在呢?我爸就在里面躺着,你就为了那狗屁的学校,连钱都凑不出!我宁愿不去读书,不去中考!我可以现在就去打工!”
顾杨对母亲的行为感到不解,在一个孩子的认知范围内,他没有办法去理解母亲。那一刻,他愤怒、悲痛、不解……那是他的父亲!难道母亲真的会为了一个重点初中而放弃父亲的命吗?顾杨不信。
“你爸知道你那么在意他,会很开心的。”出乎意料,母亲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酝酿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小杨,你记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读书。话,不能乱说。你爸花那么多钱给你买的学区房,就是希望不给你人生中留下遗憾。小杨,总有一天,你会理解妈妈的。”
“他是个好面子的人,你以为做出抉择后,他醒过来了,一切都会变好吗?”母亲的话语中透露出一股无力。
三日后,顾杨回到了校园,回到了那个要花几百万才有资格进入的重点学校。
初三正是最紧张的时间段,临近中考,有人就算得了病,都要爬着赶来上学。顾杨却一次缺课三天,着实可疑……
顾扬是明显的“脑子够用,就是不好好学”一类的学生。发狠努力起来,在班级排个十几名不是问题。可家里发生这等变故,顾杨明显心情不佳,加上同学们好奇、悲悯、同情的眼神,顾杨不满的情绪无处发泄,困顿又迷茫。
那三天缺课不是白缺的,顾杨从一开始的“有一点小问题”到“完全听不懂”了。家庭变故、缺少人疏导、青春期叛逆、亲人陪伴少……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把昔日的顾杨改变得寡言、烦躁、抑郁、迷茫。对学习,再无暇顾及。
他干脆放弃,盯着书上一堆乱码,脑袋阵痛。书页上,多了一幅又一幅铅笔画。
唯有画画,能够让他在糟糕的现实中解脱。
笔尖一顿,那股子烦躁与不安又起,脑袋像是要炸。
顾杨晚上睡不着。好不容易进入中度睡眠,都会看到父亲倒在血泊中,肇事车辆慌乱逃脱的画面。父亲的嘴半张着,好像在唤什么人。四周的人围了一圈,议论纷纷,却都围在四周,远远地观望。没有一个人肯浪费时间打一拨急救电话,问一声“有没有事啊?”“需要打120吗”
当顾杨只身躺在空落落的大床时,这些场景要么以梦境的形式浮现,要么就像顾杨真实目睹的那样映入眼帘。血淋淋的画面,顾杨害怕、头痛、烦躁,但是却默默背负着。
母亲最近在和准备肇事司机打官司。
当日父亲有些醉酒,孤身过道。司机一口咬定是父亲看花了红绿灯,自己正常行驶,并无过错。
监控并不是没调过,可悲的是父亲过马路之时正好介于红、绿灯交接的时间,绿灯“快亮”但“没亮”,总的来说是司机占理。加上那司机家里有几个钱,找了个专业的律师,赔了点钱,坐了一年牢,这事也算不了了之了。
家庭少了一条经济来源,房子的贷款还得还,母亲又坚决要等儿子考完试了再卖房子。脚打后脑勺拼命加班,回家愈来愈晚。对此,顾杨表示眼瞎看不见。
说是不怨愤是假的,说是理解母亲也是假的。十五岁的孩子正值青春期,没有体验过做父母的良苦用心,更不可能设身处地去体谅母亲。他只知道,母亲为了让他上一个狗屁都不是的重点高中而放弃了父亲,把他自己丢在冰冷的医院里。
顾杨浑浑噩噩地熬了一天又一天,铺天盖地的考试卷子疯狂飞来。同年级的,有受不了学习压力和父母压力,辍学离家的;有无处放纵自己,沉迷网游、网恋的;严重一点的,得了精神性疾病,割腕自残的……
顾杨对此,毫无看法。他不会交友,只有一个还算信得过的兄弟——吴诚轩。
顾杨想着,不管怎样,不管将来考个什么样的高中,他要么就好好读书,要么就辍学去打工。他的重点美术高中梦,就此破灭。顾杨甚至觉得自己多么可笑,就凭他?
学校不止一次找过母亲,告诉她“顾杨上课睡觉,不认真听课,在书上画画,学习成绩下滑,拖班级后腿”等。老师不止一次隐晦地暗示她,如果顾杨一直这么堕落下去,只能考到职高了。母亲只是垂下头,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啊老师,儿子给您添麻烦了,我回去好好跟他谈谈。”
但实际上,母亲回来的时候,顾杨已经睡着了;而她起床时,顾杨早已在去学校的路上。
顾杨承认,他是故意的。
半个月下来,顾杨每每看到成绩优异的同学时,他想,等他初中毕业,就自己赚钱。反正自己九年义务教育已经念满了,学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大不了费点力气,生活在底层,脚踏实地的工作,总能填饱肚子。应该也能攒点钱养活自己……和母亲。
他没有熬到中考。
学校响应省级部门要求,近年来新加了晚自习,不光要花钱,还要在学校煎熬地听两个小时的“天书”。那天天不算太黑,他随大拨同学回家,看到一大群人围了个圆形,右眼皮无端跳了两下。
顾杨被吸引地凑了上去,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眉眼柔和,双眸紧闭,大滩血从女人的后脑涌出,染红了柏油马路。
顾杨眼睛猝然睁大,不顾四周惊讶的眼神,大叫出声:“妈!”
他哀求地询问:“求求你们,你们谁有电话?快打120啊!”
顾杨很少求人,因为母亲曾告诫过自己:不要为了一点小事而出卖自己的尊严。可现在他不能管这些了,他看到陪他的母亲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地,像睡着了一样。
顾杨的童年从那天坠入谷底。
母亲没有被救活,因失血过多而死。
顾杨只知,母亲火化那天,他看到母亲的容颜在火堆里一点一点消散,变成一堆骨灰,被装进一个半大的盒子里。
那天有很多人到场。有祖父、祖母、大舅、二舅、小姨、姐姐、表弟……他们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顾杨站在人群中最显眼的地方,最不屑于哭的他泪水、鼻涕交横,哭得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