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文字令我生理不适》柏瑭

28、第 28 章

　　萧轻身体僵立在原地。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有没有剧情即将进入高潮，主角团却遭到同伴背刺，一个个倒下的惊讶与错愕？”

　　来人的语气相当浮夸，抑扬顿挫的，像是舞台上的话剧演员在念诵台词。

　　音色是来钱的，语调却几乎听不出任何熟悉感。

　　哒——哒——

　　来钱踩着沉稳优雅的步伐，像是登台的演员一般，从后方擦过萧轻身畔，走到他面前，站立。

　　平时爬行的时候不觉得来钱有多高。

　　当他完全站起时，萧轻才发现，这人有着接近两米的身高，非常有压迫感。

　　他朝着萧轻微微俯身，单手轻抚胸前，行了个礼。

　　哪怕依然身披脏污破损的灰色床单，套着贴了大黄狗的纸袋子，整个人的气质也大不一样。

　　来钱抬起头。

　　透过纸袋上的空洞，萧轻对上一双兴奋到瞳孔扩张的眼睛。

　　“萧轻老师，我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老师动不了了吧？不用紧张，这是我的能力，来自人类最好的朋友的，背叛的毒。”

　　“顺带一提，对我越信任，中毒就越深哦。”

　　“啊……好想让妈妈看到，夸夸我……”

　　说到这里，来钱又快速摇头，否定自己。

　　“啊，不不不……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咳咳——”

　　他抬起双臂，仰起头。

　　仿佛所处的位置不是青灰雾气中，而是在聚光灯下，面对着数不清的观众。

　　来钱沉下声音：

　　“书写剧情与转折的创作者，阴谋冲突的观众，诅咒施行的帘幕——箱庭剧作家。

　　“请欣赏，由您的信徒献上，名为背叛的戏码！”

　　这瞬间，眼前似乎多了一层彩色重影。

　　像是一道灯光打在舞台上。

　　眼前一切的对比度，饱和度都提高了，遍布灰尘的地面仿佛出现花纹，世界好像一瞬间绚丽了无数倍，宛如舞台。

　　这是什么？

　　神明的注视吗？

　　“现在是，反派自白时间——”

　　“其实我从来没有看过老师的书，只是在和你有肢体接触时，读取了你部分记忆片段而已。”

　　“而我的能力会让接触过我的人，将我与熟悉的形象挂钩，更容易信任我。”

　　“但我想当你的狗，这一点并不假。”

　　来钱朝萧轻伸出手：

　　“曾经的我是一个不论怎么样都无法出头的小群演。”

　　“我演过：霸总打脸时，在背后烘托氛围的路人，找逆袭主角讨债的小混混跟班3号，在英雄背后跟着冲锋，被一梭子带走的小兵……”

　　“十年了，整整十年都演这些角色，没有观众会记得我。”

　　“你知道的，这个圈子明明有很多机会。”

　　他低笑两声，带着几分自嘲。

　　“比我聪明的，一步步当上主演，有了傍身作品；比我会来事的，在各种综艺里混出了名字；比我没底线的，有的混成了资本，有的下海捞到了钱……?”

　　“比我好看的，只需要一个镜头，就会被观众注意到。”

　　“甚至连一条狗！也会因为演技好而爆火！！”

　　他的语气开始上扬，情绪渐渐激动起来。

　　“只有我……又笨又胆小，演不好戏，拉不下脸，不会说话，也不好看。”

　　“只有我，一直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别人起飞。”

　　“我也想要站在聚光灯下啊！我也想要有人为我尖叫鼓掌！”

　　来钱的语气配合他的叙述渐渐转低。

　　“我好羡慕那条狗啊……”

　　“如果我也是一条狗，是不是就会有人夸我了？”

　　“但我一直以来只能拙劣模仿它，是萧轻老师给了我当狗的机会，我是真的很感激老师。”

　　“真的很想当你的狗！”

　　来钱眼眶发红，差一点流下泪。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声音的颤抖。

　　“老师以病弱之躯打开红色心脏房间，并成功脱身的经历，再次激励了我。”

　　“让我觉得，自己也有可能成为故事中的重要角色。”

　　“当主角的跟班就很好。”

　　“就在这个时候，我打开了进入红兔子的狡兔三窟的门，那瞬间，我好像听到了吾神的耳语。”

　　“祂说：‘与其成为衬托主角的小角色，不如成为反派，夺走主角的光芒。’”

　　“我做到了！”

　　来钱将手伸进床单，掏出表面有些许融化的八音盒，将它高举。

　　“随便大佬，不，随便一点也没有防备我，八音盒落到了我这里。”

　　“而你……”

　　他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一点点走位，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仿佛在配合不存在的摄影机，给他们一个关键性的面部特写。

　　套着纸袋的脑袋几乎贴在萧轻脸上。

　　“萧轻老师很重要，你将注视着我，走向最后的剧情节点！”

　　他转过身，大踏步朝前走去，身上的床单披风一样翻滚着，倒是有了些霸气。

　　“碰——”

　　坚硬的方形忽然而至，重重拍上狗头。

　　来钱应声倒地。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眼前一片模糊，在这模糊的光影中，很明显有个白衣服的白毛，手持一坨黑色形似搬砖的物体，朝他走来。

　　萧轻的手垂下，距离来钱近了些。

　　他终于看清楚，那不是板砖，而是一盒坚硬无比的录像带。

　　刚刚就是这玩意给了他一下。

　　“怎么……可能……”

　　“你明明……毒 ……”

　　来钱艰难地开口，意识都有些恍惚了。

　　他甚至分不清是头部遭遇重击导致的，还是过于震惊让他的脑子转不动了。

　　萧轻老师怎么可能还会动呢，他不是中了背叛的毒吗？

　　随便都立即失去了行动能力，小说家公共厕纸一样的身体素质，怎么可能扛得住？

　　除非……

　　“信任？”

　　“我没有信任过你啊。”

　　萧轻活动着手腕，有点麻。

　　给人开瓢这种事，对文弱小说家来说还是太吃体力了。

　　“我有很多朋友了，不需要跑到游戏里交朋友。”

　　“游戏里的人，我一个都不信任。”

　　“你……”来钱几乎发不出声。

　　正常人怎么可能会对一路上给与帮助，还一起出生入死的队友一点信任都没有的啊？

　　这正常吗？

　　老师你心理肯定有点问题。

　　“一开始我就猜到随便的事是你干的了。”

　　随便的眼中有些不可置信。

　　“要是露露的话，他肯定会趁机干点神父行为，不可能放着一动不动的漂亮男孩一个人躺着。”

　　“……”
　　很有道理，来钱无法反驳。

　　破绽竟然出在道德底线不够拟人上。

　　萧轻捡起地上掉落的八音盒，补充道：

　　“而且，你根本不敢杀人吧，哪怕随便躺在地上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你都不敢下手。”

　　“你的心太软了，当不了彻底的反派。”

　　“这个角色不适合你。”

　　纸袋上多了一点湿润的痕迹，也许是泪，也许不是。

　　他收起八音盒。

　　走到来钱面前，将手中【毫无用处的空白录像带】高高举起。

　　垂眸。

　　昏暗的青黑雾气中，他脸上被大片的阴影笼罩，稍显凌乱的白发遮住了部分眉眼，眉目中透着漠然的寒。

　　“现在，说反派退场台词吧。”

　　“3.”

　　“2……”

　　这一刻，来钱脑中闪过许多片段，杂乱无序的思绪过得很快，却什么都没留下。

　　他忽然笑了：

　　“哈……”

　　“我……在罪恶的舞台上扮演恶犬……狂吠、怒吼，以为能赢得掌声……”

　　“却不过是……一出……劣质喜剧……”

　　“砰——”录像带再度砸下。

　　动作流畅，果决，不见丝毫犹豫。

　　来钱不动了。

　　“……他死了吗？”
　　过期黑巧小心翼翼地问。

　　萧轻收起录像带，随意抹去脸颊上沾染的红，语气依旧平静。

　　“他不会再碍事了。”

　　很久以前，当他独自在深夜里，因为一些事情辗转无眠时。

　　闻弈安出现了。

　　闻弈安让萧轻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珍珠白的长发将他笼罩其中，冰冷的手指轻柔地划过他的发。

　　用清冷而温柔的声音教他：

　　“小心朋友，他们往往比敌人更危险，因为你不会过度纵容你的敌人，导致他们的背叛。”

　　萧轻站在洞口，往下看。

　　那股令人皮肤微微发刺的注视感又出现了。

　　他看了眼手中的八音盒。

　　八音盒的音量不大，恐怕要在更接近的地方才会起效。

　　看着凹凸不平的洞壁，还好是斜着向下，而非垂直的。不然以他的身体素质可真没办法。

　　萧轻叹了口气，走吧，今天的运动量还真是超标。

　　洞底很安静。

　　粗糙的表面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生活物资，就是个纯粹的大坑。

　　唯一不同的是，坑道尽头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门。

　　这种地方竟然有门？

　　副本深处，根本没有常驻NPC和场景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一扇门。

　　曼陀罗是跨副本走私商。

　　红兔子在最后时刻之前去找了曼陀罗。

　　曼陀罗说，红兔子想逃走，还想要强力的收藏品防身。

　　但这个狡猾的走私商说的，是完全的实话吗？

　　按照红兔子的留言来看，它需要的应该不是防身物品，而是可以彻底毁灭自己的东西。

　　这个东西的威力应该要能覆盖红兔子本身，连同白盒子。

　　可惜没成功。

　　在交涉之前，红兔子就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变成只会根据本能行动的肉块。

　　一只兔子遇到危险的本能是什么？

　　逃跑。

　　兔子不是掠食者，它们没有尖锐的爪牙、坚硬的角、致命的毒液，它们只能跑。

　　所以，这扇门是……

　　离开副本的门！

　　而且门上有个形状怪异的圆形，似乎跟白兔子送来的旧项圈吻合。

　　这样一来，就算不管主持人的任务，他也可以离开游戏了。

　　唯一的问题是。

　　一团内脏正趴在门上，湿黏的，滴着粘液。

　　从形状上看似乎是胃。

　　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的内脏，只有一个选项——红兔子的内脏。

　　这内脏不知为何有些虚弱，那种能感染一切生命的诡异生机，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还没显现。

　　但萧轻的警惕已经一下子拉满。

　　蠕动的血肉中间，有一坨方形的鼓起，主持人想要的白盒子就在里面。

　　萧轻拿出了八音盒。

　　顶部的花纹已经融化到看不清了，盒子底部还留有个庆祝屠宰场10周年的标记，应该是给员工的周年庆福利。

　　拧动发条，轻快的音乐从盒子里流淌而出。

　　轻松，愉悦。

　　人类大概会觉得，这样的音乐能让被屠宰的动物少一些痛苦。

　　至于动物到底是放松，还是留下对这首曲子的心理阴影，就不得而知了。

　　音乐播放后，内脏的蠕动明显减弱，最后甚至停了下来。

　　似乎得到了安抚。

　　萧轻放轻脚步，谨慎地朝内脏接近。

　　……

　　青黑色雾气之中。

　　来钱捂着头，感觉天旋地转的，眼前像是信号不好的老电视一样满是雪花。

　　这是死了吗？

　　他艰难地活动身体，渐渐找回了四肢的感觉。

　　脑中晕眩也一点点褪去。

　　来钱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还躺在大坑边上，头有点疼。

　　他收回手，不太干净的掌心里沾着浓郁的红色，铁锈味钻入鼻腔。

　　血？

　　哦，想起来了。

　　是被萧轻老师狠狠揍了。

　　完全看不出来，平时挺文雅的一个人，用录像带给人开瓢的时候竟然那么果决，出手时又快又狠，动作干脆利落，力度到位，狗头嗡嗡的。

　　简直像是手上有几十条人命的专业人士。

　　这叫小说家？

　　来钱的反派演出失败了。

　　“没有讨好到神，还失去了队友，也当不了老师的狗了……”

　　“来钱啊来钱，你完全是败犬一条。”

　　“没人要的野狗……哈……”

　　但他没有死，是因为从小就身体不错，还是因为狗头的结构特殊？

　　又或者……

　　是某个录像带战神留手了。

　　毕竟，真想要砸死一个人，只需要坚持不懈，砸到彻底红白相间爆一地即可。

　　像砸烂毛毛虫一样简单，小孩子都懂。

　　来钱撑着地面，试图爬起来，却忽然皱起眉，挪开掌心，看向地面。

　　刚刚，地面好像动了一下。

　　像是血管的律动一样，有规律而明显的动静。

　　很快，这律动加快了，整个地面都在轻轻颤动，并且动静越来越明显，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

　　来钱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深坑。

　　几乎同时，一道白色的人影飞速弹出，来钱从未见过这人跑得这么快过。

　　“……萧轻老师？”

　　萧轻路过来钱身边，脚步忽然停顿。

　　他朝来钱伸出手。

　　来钱下意识闭上眼，缩起脖子，觉得这是新一轮的录像带开瓢。

　　但预想中的大记忆丧失术没有到来。

　　来钱小心翼翼地把眼皮掀开一条缝。

　　却见萧轻眉眼弯起，散出笑意：“要不要跟我走？”

　　那夜的后半段。

　　在萧轻的意识即将滑入甜美的梦境之前。

　　他听到闻弈安的声音如月色流淌，轻柔地流入耳畔：

　　“……有时候反而可以选择你的敌人。”

　　“特别是被你击败，并判了死刑的敌人。他们已经失去希望，不会对你有多余的期待。”

　　“所以，当你突然赐予他们赦免时，你就得到了一个比朋友更忠诚的追随者。”

　　“萧轻老师——”
　　来钱汪的一声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