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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终 ...

  •   我十二岁那年,爹爹由苏州知府升任户部侍郎,便举家迁回了京城,两位叔父带着兄弟妹妹们来城门外接我们,回到府中才从小妹燕思口中听说,曹靖表哥和赵家的景阳表哥都考中了举人,今年便要下场考科举了,虽不是一甲,在世家子弟里面也是很好的了。

      祖父显然已经知道消息,并不怎么惊讶,倒是祖母笑着夸了两句曹靖表哥用功,我靠近祖父身边,分明听到他轻轻哼了一声,可待我疑惑地看过去时,他却面色如常,教我疑心是我听错了。

      我们安顿了几日便接到了国子监的帖子,管国子监的学士听说祖父回京,邀请他去为学子们讲学,祖父欣然答应,祖母便让我和燕思做小公子打扮去听一听国子监的课,她还说:

      “燕绥也去听听,这国子监的老师的讲学可有你祖父的一半。”

      我和燕思跟着祖父去了国子监,国子监祭酒苏学士直接带我们去了课堂上,正在讲经的是宫中侍读翰林学院的刘大人,见到祖父便立刻停下来作揖,底下的学子也纷纷起身行礼。

      我悄悄看了一眼,两位表哥,还有我的弟弟嘉善都在其列。

      祖父微微避开了刘大人的礼,只微微颔首道:;“大人不必多礼,老夫已是寻常布衣。”

      “太师太谦逊了。”苏学士在一旁开口,“既然来了,不如考较一下学生们的功课。”

      “好。”祖父正有此意,沉吟片刻对着众人道,“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何解?”

      众生面色皆凛然,静默片刻后,曹靖表哥缓缓起身向祖父行礼道:

      “此句出自《荀子·不苟》,意为君子养性修心,以养诚为佳,达到至诚之境,便无任何妨碍了,只需守住仁心,行于道义。”

      祖父缓缓点头,笑道:“这是老夫所能给各位,最好的教诲,望各位谨记。”

      半晌又对祭酒道:“曹家小郎君,可成大器!”

      燕思闻言,梗着手臂来捅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回头撞上了曹靖表哥带笑的眼神。

      当日我们回府后祖父便对祖母讲了课堂上的问答,祖母并没有做什么评价,却转身对我说,以后要好好学女红事。那次也是我最后一次做小公子打扮,随着长辈出去玩儿。

      京城的日子总是千篇一律的枯燥乏味,在苏州我们可以游山玩水,在京城却一定要顾及他人的目光,不过又能吃到市集上的炙猪肉和梁家铺子的蜜饯果子,总算也是一件可以高兴的事。

      转过年来伯祖父以八十岁的高龄去世了,我跟着阿娘去长房哭灵三日,回来后却见祖父呆呆地站在窗前,不错眼地望着那一株桑树,下颌的胡子不知怎的被打湿了。没等我上前去叫他,祖母悄悄过来牵了我的手,往偏厅去了。

      祖母说:“你祖父没有哥哥了,且让他难过一日吧。”

      我问祖母:“祖母,人世间的分别,总是这样痛苦么?”

      “是的。”祖母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分别总是痛苦的,所以我们更要珍惜在一起的日子,怜取眼前人。”

      “那为何还会有分别呢?”

      “有聚便有散,有来也有往,这才是人世间亘古不变的道理。有些人,哪怕分别了,他也在我们心里,那样就不算是永别。”

      我及笄那年曹靖表哥的母亲到我们家来提亲,待他们走了,祖母把我叫到她的面前,问我可愿意。我早已经得了曹靖表哥的信,便大胆地点了点头,祖母见了笑着说我,像个男孩子一样的潇洒。

      祖父递过来一个锦盒,打开是一枚通体莹白不带杂质的龙凤佩,看起来像是古玉,见祖母也看过去,祖父却嗤笑一声,道:“他这是什么心思!”

      祖母没有说什么,只笑着叫我去厨房取一碗醋来。

      我虽不知为何,却也明白祖父定是有什么地方不顺心。后来我嫁给曹靖表哥后问他,他说那枚玉佩是他的祖父曹评将军赐予他提亲的聘礼,据说是曹祖父的心爱之物,当年我公公娶妻时都没有给他。

      后来曹祖父病重去世,弥留之际把我们夫妻二人叫到榻前,握着曹靖表哥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好好待燕绥,别让她祖父祖母担心。我没有那个勇气,也错失了那份福气,你不要学我,一步错,悔恨终生。”

      那日跪完灵回到房中,曹靖表哥抱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我的长子出世后的第二年,祖母病重在床,我听到消息后赶回家中,一进院子却看到窗前的桑树枯黄了叶子,彼时六月盛夏,我不禁心中一惊。

      阿娘说祖父日夜陪在祖母身边,仅几日整个人却瘦了一圈,旁人不敢劝阻,只能交给我。

      我一踏入房门便看到祖父坐在榻边的软凳子上,手执一本《诗经》为祖母诵读。祖母精神欠缺,做出不堪其扰的样子对我说:“燕绥,快把你祖父赶出去,病了也不让人安生,直比夫子还恼人。”

      祖父却不听,也对我说:“燕绥,去我桌上换一本《山海经》来,那个有趣些。”

      祖父与祖母各有一间书房,平日里互不打扰,我走进祖父的书房,果然在桌上看到一册《山海经》,底下是一个书册大小的锦盒,我怕有遗漏,便将锦盒一起拿给祖父,谁知祖父看到那个锦盒,面色竟有些发红,祖母在一旁看着越发好奇,直叫祖父打开那盒子。我见祖父神色不对,便借口去看炉子上的药离开房内,只略略听见祖父无奈的答应了祖母。

      等我一盏茶后端着药进去时,祖父竟没有在了。祖母看见我惊讶的神色,笑着说祖父不好意思了。我心有疑惑,但还是没有问出来,只想着,借着这点不好意思,让祖父去歇息片刻,也是好的。

      祖母在病中格外怀念往事,我替祖父侍候祖母吃药用膳时,祖母总是同我讲当年她随祖父看过的山川风光,还有他们在外遇到天灾时施粥解救难民,祖父如何为贫民写状子告豪绅,他们在乡间与农户一同种稻养蚕,更多的是一些琐碎的事,虽断断续续,却情意满满。

      后来听到我说曹祖父临终前对我们夫妻二人说的话,祖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只是年少懵懂时的一点情愫,她早在遇到祖父时便已经释怀,谁知曹祖父却抱憾终身,其实人世间的缘分,往往是强求不得的,她遇到祖父,实在是上天的垂青。

      祖母病了一年多,还是去了,她临去时没有说话,只拉着祖父的手微微笑着看他,祖父忍下眼里的泪花,也笑着看她,好久好久,祖母才笑着闭上了眼睛。祖母停灵三日,祖父一直在灵前同她说话,我陪着祖父,眼看着他一日一日地消瘦了下去。

      祖母出殡那日祖父没有去,我回来后在祖母的卧房找到了他,他呆呆的坐在榻边上,手里捧着那个锦盒。我轻声叫他,他回过神来,看到我却笑了。我走过去坐在一边的软凳子上,他打开那个锦盒给我瞧,里面是几枚花朵做的书签、两枚花钿、一只绣的歪歪扭扭的荷包和一叠诗笺。

      他轻手一样一样地拿起锦盒里的东西,口中念念有词道:“这两枚桂花是我初见她的时候落在她发髻上的,她当时呆呆地站在树底下,又惊又恼地看着我,却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

      “这支海棠是她嫁给我那日,我为她做的花冠上最明艳的一朵,那天她一袭火红的嫁衣,头上缤纷的花冠却没有她的容颜娇艳的半分。”

      “这两枚花钿,一枚是嫁给我之前在大相国寺赏梅落下的,另一枚是我们刚成婚那年我带她出去踏青落下的。她总是掉了花钿而不自知,若她真是个采桑女,只怕一年的收入都不够掉的花钿钱。”

      “这些诗笺是这些年赏月观星写的,很多都没有给她读过,她不善诗词,只会一句檐下芋头圆,在她面前吟诗诵词,她会以为是在笑她,会不高兴。”

      “这荷包是她第一次自己完整的做出来的绣品,虽有些歪歪扭扭,我也很高兴地带了,当时先帝看见问我是谁做的,传到宫外她便不肯让我带着外出了……”

      我抬头看祖父,他的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温润少年郎的风采和情意绵绵。

      祖母去世后不到一年,祖父也去世了,他走的突然却很安详,爹爹说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锦盒,眉眼间隐约有些期待。

      我带长子去祭奠祖父,孩子指着祖父的方向说:“曾祖父去见曾祖母了。”

      孩童稚语,却叫我泪如雨下。

      再之后我夫君升任翰林学士,留任京官。任命下来时他拉着我的手,歉疚地说不能带我去游历山水,我这才想起来,从前我的志向是遍访山水民情,看尽天下风光。这时我才明白祖母那一句话:

      其实天下风光万千,仅在一人眉眼之间。

      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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