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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寻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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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桥段,比起恐怖用惊吓来描述更加恰当吧。”他把书推回我面前。“这种震慑力拿去吓现在的小朋友都不一定能成功。”
我抖了抖肩膀,“抱歉,耽、耽误老师您——”
“不过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诶?”
“你设计的怪物形象很有趣,是参考了,呃。”他皱着眉头,沉吟片刻“弗朗西斯·培根?对吧,这个片段的描绘……”他绕道我身后,再次拾起那本书、或者说打印纸,顺手翻了几页。
“ ‘不断张大的嘴巴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中冒出来,却被周围的空气严丝合缝的堵了回去。身上的线条逐渐变换成垂直的黑色,被一层汹涌的愤怒所遮盖,皮肤已经完全看不出有何种人类的肤色,只剩下一触即发的尖叫。’”
“比较有想象力,但是因为过于抽象所以少了一些直观的恐惧。你的恐惧来源你的想象,而非体验,尽管学习了许多前辈的经验,但是,不够立体,不够直观,不够有趣。”
“老师,有、有趣是指?”
他转过头,双目如炬,两条漫画般粗长的眉毛仿佛要仰到发际线。
“有趣!是一部恐怖作品的灵魂!当然,不是媚俗的有趣,你不能迎合但是需要了解,需要体验……体验……”他把打印纸翻了几页
“电子版呢?”
“诶?哦哦,那个,电、电子版在,在……”我颤抖着掏出手机“老、老师,我这就发、发给您……”
“你是结巴?天生的?”
我一愣,他的视线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就像是问出今天天气如何一样的话。
“呃,记、记事起就、就稍微……”
“所以你平时是不爱说话对吗?”他打断了我的话,又一个提问。
“对。”我压下心中隐隐的怒意,回答道。
“太棒了。”
“太、太棒了?”我看着他,他似乎正在手机上编辑什么资料,两个拇指在手机上翻动得飞快。
“好了,现在就等他回复了。”
“回、回复?”
他隐去了脸上的情绪,然后看着我“你是说你喜欢小说对吧。”
“是。”
“恐怖小说?”
“最、最近,在尝,尝试。”
““我把你介绍给了我的一个朋友,他最近正好缺一个打下手的。”
打下手?等等,写小说还需要打下手吗?这又不是画漫画,还是说,他说的其实是枪手……不过,老师真的会有需要我来当枪手的朋友吗?应该不可能吧,但是,如果不是能够指导写作的老师没有什么意义吧……
“打、打下——”
“太多疑问了!”
“啊?”
“你疑问句太多,想得太多不肯去实践的话会一事无成哦。这个人很有趣的,不如现在就去吧!现在就去!为了你的——”
“不、不了。”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写着密密麻麻四号黑体字的复印件从他的手上滑落,嘴巴里即将冒出的慷慨激昂的陈词,在骤然凝固住的空气中,共同促成了一个音节。
“诶?”
我朝着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快速在手机中敲出一行字。
【今天打扰老师了,抱歉。很感谢老师对我作品的指点。真的非常感谢,这对我来说是一次很宝贵的经历。】
我朝他鞠了一躬。
“老、老师再见。”
我捡起地上的复印纸,很快跑了出去。
如果不来就好了。
本身就不想来的。
我停在江边。不愧是作家住的地方啊,真好。
总是在机会降临在面前时拒绝,真好。
能够看到绵延的江河,还有对面轮廓清晰的山峰,在行云簇拥下扩散成气势磅礴的诗歌,而在江的中心,停留着一只渔船,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波浪漂浮在江河之上……
我揉了揉眼睛,蹲在地上。
垃圾小说。
垃圾垃圾垃圾。
这些文字一点用处也没有。说到底,为什么要写恐怖小说。费劲心思写出这些文字来吓唬人,性格到底是有多恶劣啊。
“朝诺!你写得好棒啊!文笔好好,快点填坑吧!”
“爸爸昨天晚上看了你,呃,你们的网络小说对吧,就排行前面的几本……啊,你看你平时除了吃饭就是在卧室里,把门锁着也不知道干什么……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你的爱好。”
“支持啊,你喜欢写东西怎么会不支持呢?但是你看你以前就是因为写小说把成绩耽误了,现在工作了,人还是要抓重心……我说个不好听的,真正优秀的作家,十几岁出名的都有……不是说你没才华,但是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才行。”
“朝诺,你怎么突然想起写恐怖小说了?啊……哈哈哈,我确实不怎么看得来恐怖小说……”
“无聊。”
“你是在写作文吗?堆砌辞藻生搬硬套,太做作了。”
“我爸爸认识一个作家,这样,我让我爸拜托一下他,让他看看你的作品……”
“这种震慑力拿去吓现在的小朋友都不一定能成功。”
……
我想,我大概是一个顺风顺水的废物吧。
日没西沉,山的颜色渐渐变成了熟柿子一样的橘红,江水起起落落,溅起金鳞蜿蜒至远方。我吸了吸鼻子,青草、泥土。小时候在家阳台种花时,如果趴下仔细闻闻泥土,在鲜花还未夺目之前,也充裕着这样的气味。
“咕~”
肚子发出很合时宜的呻吟。
我搓了搓肚子,虽然很悲伤,但是填饱肚子也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事情……不过说起来,如果不填饱肚子也就没有生命这回事,总之当务之急先去——
“很有趣。”
“啊?”
我侧头看去,一张英俊的脸凑了过来,但是用英俊来形容又不太准确。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只是长在该长的地方,但是眼睛却出离的吸引人。
像是在教堂墙壁上精心挑选了角度、位置、大小,让顶尖的工匠师傅一锤一锤凿出来的窗口,再用琉璃窗嵌合上去,色彩与光线巧妙的交织在了一起。
睫毛宛如竖琴一般笔直纤长,开合时弹奏着动人的乐章,鼻梁高挺得不像话,是外国人吗?
“我很帅?”
嘴巴开口,啊,不对!
我狠狠揉了两下眼睛。
“对、对不起,我不小心……”
“你看,那边有什么东西。”
我呆愣着,仿佛提线木偶,这个人连指关节都是精致漂亮的,好像是在豆腐块里装上了玻璃?在指关节处有微微的冻红,指尖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清澈如湖水的……
等等,那好像、不是阳光。
好像是什么刻意在模仿着太阳光的运动。不对,更确切的说是,只是因为呼吸的频率与肉眼所能捕捉的光感相近,但是,如果真的只是呼吸的话,到底是什么……这种频率的交错似乎看不到尽头。
“那、那边,是什么?”
如果有人住的话肯定会有反应吧,我记得江对面是被群山环绕的庙来着,叫灵龙庙,每年春节都会有很多人渡江去庙里烧香。
平时那边来往的香客虽然不多,但是总是有几个人留在那边打扫卫生看管庙之类的。
如果真的有这么大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在那边,至少他们会发现逃跑或者报警吧。还是说没有反应过来?或者只是我的错觉,因为被他的话语引导所以下意识去那样思考。
这叫什么来着,“俄狄浦斯效应”?
在希腊神话中,忒拜国王拉伊俄斯受到了诅咒“将会被自己的儿子杀死”,于是他避免与自己的妻子□□,但在一次醉酒后,依然不可避免的让妻子怀上了他们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俄狄浦斯。
在俄狄浦斯长大之后,因德尔菲神殿的神谕再次贯穿了这个诅咒。“弑父娶母”这是俄狄浦斯所要背负的诅咒。
果然,就算国王和王后竟可能避免,但俄狄浦斯依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并赢娶了自己的母亲。
当对某一个事情展开预测时,事件会朝着预测的方向发展。这是卡尔·波普对历史决定论的批判。也是对这个神谕的批判。
当我们对历史进行语言或者估测的时候,就可能引发“俄狄浦斯效应”。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诱导我这样思考?
“在想什么?”他将自己的头发撇在耳后,嘴角微挑,看着我。
我后退一步,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我的反应。
“那、那边,真的有东,东西吗?”
“你不是恐怖小说家吗?”他甩了甩我那一摞纸。“你不希望那边有东西?”
我感觉脸上要烧起来了!他在说什么啊!这种事情不是我希望有就有的吧,话说回来——
他这是在调侃我?
路过江边时,看到了垃圾的小说,于是抱着嘲讽的心态来吓唬一下这个想象力匮乏的写手。
“你,怎么在,在你那、那里?”
“我捡到的哦。地上。”
他声音真好听,像是静止在空中的落叶。
平缓、沉稳、静止。
但是,他说的话,啊,为什么现在江边都要做成这种水泥地板,我现在真的很需要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啊!
“还、还给我。”我小声说道。
他一手搭住我的肩膀“刚才听见你肚子叫了,要不一起去吃个饭?诶你脸红了。”
“你,你别管!”我看准时机一把夺回那些已经有些发皱的纸张,后退了几步,跟这个人拉开距离。
不对劲不对劲,这是什么人啊,他干嘛这样,这样调侃别人很有趣吗?肩膀上酥酥麻麻的,似乎还有他刚刚触碰的痕迹。
我打了个寒颤,太怪了。
他一手环住自己的腰,一手托起下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刚刚都没有仔细看。
不过,这个人真的好高啊……一米九?身材看上去很棒,应该经常有锻炼吧。衣品也不错,就这样站着,似乎就有摄影师说的故事感……单是从身形看,就知道跟我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握紧拳头克制住声调说道“不、不好意思,我先,先走了。”我转过身准备离开,这时后面响起了他的声音。
“我没有引导你思考哦。那边确实有东西。想跟我一起去看吗?”
我大口嗦着母上做的丝瓜面,开了一罐可乐咕咚咕咚下肚。手机闪烁着信息。
嗡嗡嗡:【怎么样?今天跟老师会面?『动画表情:熊熊伸懒腰』】
我喝了口可乐。
向世界献上蠢货:【老师人很好,也很有趣。不过因为时间上有冲突,所以只能回绝了。】
嗡嗡嗡:【这样啊……好可惜】
向世界献上蠢货:【是的『动画表情:熊熊叹气』不过今天遇到一个很帅气的人】
嗡嗡嗡:【你知道你这话说得有多gay?】
向世界献上蠢货:【不不不,你误会,好吧,他确实帅,我说的确实也很gay,不过他之后想要邀请我过河。】
嗡嗡嗡:【不会是骗子吧……】
向世界献上蠢货:【我也这样想的,所以拒绝了。他还说我今晚会过去,感觉像是在说诅咒一样,有点吓人。】嗡嗡嗡:【呜呜呜我不听我不听,我去打游戏了。】
我慢慢放下手机。
所以河对岸真的有东西吗?不过就算有跟我有什么关系。恐怖小说的素材吗?但是非得今晚去吗那边万一有什么人口贩卖组织要把我弄去挖矿呢?
应该那些出色的人都有什么奇遇之类的……或许这就是我的奇遇?不不不,这种事情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落到我的头上。
假如真的有什么怪物变成素材呢?我也写不出来什么真情实感的东西啦,而且恐怖小说也不是怪物杂志,不需要这些……
但是感情呢?面对怪物真实的恐惧感,这种东西不宝贵吗?恐惧的情绪是宝贵的吗?
恐惧的情绪……啊。
我摊在沙发上,看向天花板。
这碗面嗦了快两个小时了,母上居然都没出来揍我一顿?
“妈——我吃,吃完了。”我拿着碗往厨房走。
不过今天晚上真的挺安静的,平时钱女士这会应该出门跳广场舞了吧。安静得,能听见脚步声和心跳。
是真的过了两个小时吗?我在茶几那边吃面的时候,她应该就在厨房了吧……在厨房弄泡菜坛子吗?
“妈、妈?”我站在厨房门前,小声念了几个字。
为什么没有回应,不是在厨房吗?还是说出什么事了?!
我一把推开厨房门——
没有人?
我刚想走进去,但是,似乎哪里、不对劲。
我抬起头。
那是一双黑洞洞的眼睛。
它穿着妈妈的衣服,用一个扭曲的姿势扣住天花板墙缝,手指上留着殷红的鲜血。头部曲折成一百八十度,正好对准我的视线。
我张了张嘴巴,有什么东西卡在喉腔中。
说不出来。
她呢?
为什么?
为什么是在天花板?
是为了吓我吗?
为什么要吓我?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天花板的那个东西,穿着母亲的衣服,它的脸,我没敢仔细看,那双眼睛的轮廓太像母亲了,为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个东西张开了嘴巴,一个字一个字坠落敲打在地上。
我打了一个激灵飞快朝门口跑去。
快点,逃出去,逃出去就没事了,只要逃出去——
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
不敢回头,跑,必须要打开门。
“嘭!嘭!嘭!”那个东西踩着天花板甚至可以说是跳跃着,来到了门前,明明是妈妈的脸、明明是——
“啊、啊、啊、啊、啊——”
不行,这里。我掉转头,朝着最近的卧室奔跑去,接着死死锁上门,用凳子堵住。
“啊、啊、啊、啊!”
“咚、咚、咚、咚!”
那个东西在用头敲击着门板,还有黏腻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敲破了,是那个东西的脑袋被敲烂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对了报警——
我伸出手朝着裤兜掏去,但是,为什么没有?!
刚刚端碗的时候顺手把手机放在沙发上了……可恶、可恶。
咚咚咚的声音不断响着,门框上有灰扑扑的下落,有什么东西就要冲出来了。
我打开窗子,朝着外面的街道大声呼喊着“救——命——”
但平时川流不息的街道此刻仿佛被按上了终止键一般,没有人、没有车辆、甚至连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卖部都紧紧关闭着。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现在?等等,为什么,我没听见门外的声音了?
我缓缓从窗边后退几步,卧室门没有猫眼,但是没有声音,是走了吗?不、不可能,一定、还在某个地方。
我把台灯的电线从插头上拔下来,如果那东西进来了,我就用这个砸它的脑袋,虽然不一定有效果但是能够争取一点时间出门。首先要跑出这个房子,但是外面……外面的世界也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不过刚刚,那个东西到底是为什么会在天花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个声音来自窗台,那个东西顺着客厅的阳台,攀着墙外的砖块,顺着我刚才那几声救命,来到了窗口。
为什么能分辨我的声音,为什么能够判断位置?
我抬起头,看着那个悬挂在窗口,脑袋已经瘪了一半,头发所剩无几的东西。
它朝着我咧嘴一笑,我挥动手中的台灯,朝着它狠狠扔过去。
那个怪物似乎早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一般,侧身躲过了我的攻击,并且飞快爬行,就差几步,就在要触碰上我的那一刻,它的手指停住了。
我看着它,它黑洞洞的眼睛不断贴近了我的眼睛,似乎想要两只眼睛碰撞在一起。我感觉四肢传来一种柔软的痛楚,仿佛有什么在融化一般,交缠在诡异的喘息中。
“你、你刚、刚才也是、这、这样,对、我妈妈的吗?”
它不断贴近着我,嘴巴不断长大,锐利的牙齿在抖动着,仿佛每一颗牙齿都是有生命的寄生虫。
我闭上眼睛。
突然想起白天那个老师说的话。
【有趣!是一部恐怖作品的灵魂!当然,不是媚俗的有趣,你不能迎合但是需要了解,需要体验……体验……】
体验的话,会没命吧老师。
但是,这种感觉就是恐惧吗?
【你不是恐怖小说家吗?你不希望那边有东西? 】
希望?如果我是恐怖小说家,我应该希望这种东西吗?
【感觉像是在说诅咒一样】
诅咒?
今天,我好像也在某个地方想起诅咒的话题。
我睁开眼睛。
那个怪物正张大着嘴巴似乎在考虑从哪个位置更好下口。
“俄狄浦斯效应。”
我裂开嘴巴,看着怪物。分不清脸上的表情是否足够有趣,但是脸颊似乎已经被绷到了紧张的程度。眼睛上有发丝略过。
“对吧?”
我看着那个东西。
笑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