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弓月》绮白

10、倾盘数粒米胜珠04

　　在军中时，操演备战，时不时就要把人拉出去练习挖沟扎营，流采数十下就能吃完一顿饭，火头军也做得，土工活儿也做得，砖瓦木工样样拿的出手。她去库房找了工具，蹲到墙根下调腻子垒砖块。肚肠饱满时，她耐心也是足够的，补出来的墙也漂亮，砖排列整齐，刮浆均匀，拉根线量一下，笔直如削。不消半日就完了活，她提着刮刀欣赏自己的成就，想着万一腻子干了与旁边有了色差可不能忍。
　　恰此时，有一股震颤从她面前的墙壁经由地面传递到流采的脚下，她倏然倒退出二十来步，就见新补好的墙原式原样地塌出了个大洞。尘烟未消，扫砖、泼水、铺毯的梯队飞速轮转，最终把一个铁围屏送到她眼皮底下。流采捶心口顺气，没让手里的刮刀飞向铁围屏的缝隙。
　　那个铁围屏却蠕蠕而来，和善的妇人声音从里头传来：“是晋阳啊，我来看看你们。”
　　“秦王太后，道观有门，不必破墙。”流采也是不懂了，教训着小辈们要守礼仪，这位夫人躲在铁围屏后发号施令，用铁围屏碾压阻挡她的弱小，也是“礼仪”的一部分？
　　“门太窄，你们该修一个宽些的。”秦王太后是那种“我是为你好才告诉你”的口气。
　　静光对她母亲的敬谢不敏，流采到此刻已完全理解了。她怕秦王太后继续拆观中其他的墙，只得一夫当关地立着，不能转头走掉。静光在后头也听见破墙的动静，跑出来把流采拦在身后。
　　“母亲有何示下？”面对秦王太后，静光拿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儿。同时她后背转动，挡住流采可能的动作。
　　铁围屏里头先是一阵刻意的沉默，然后出来两名婢女，各碰着一个盘子。两个盘子中，一个放着件湖丝外衫，一个立着一双鎏金铜饰件的虎头靴。确认在场所有人都看清楚了，秦王太后才哽咽着开口：“看看你们吃的苦。我这为娘的和做姑母的，心里难受。”
　　放着秦王太后哭了会儿，静光才说：“母亲，我们不苦。”
　　围屏里的饮泣断了，秦王太后抽抽搭搭说：“你们还小，我不怪你们，赌着一口气不服软有什么好处呢？白白吃苦，到最后还不是后悔？”
　　流采知道自己说多了有可能与对方打起来，只能屏气凝神给静光站脚助威。静光口气如前：“回母亲，我们过得下去。”
　　“可你们为一口吃的当众质衣典靴，今日里晋阳还搞什么比武招亲，丢了秦王府的脸面。”秦王太后漏了底。
　　静光面上浮起冷笑，那好像是刺客隐忍半生发出致命一击时的冷笑，她说：“母亲不必介怀，世人都知我自小就离开母亲膝前，不是母亲所教。我失礼仪，不是母亲之过。至于晋阳郡主，她更是拐了两道弯的亲戚，一无血缘二无世交，与秦王府从来没有关系。她失仪态，秦王府也管不着。”
　　“你……你个大不肖的贼女儿……”铁围屏里混乱一片，听动静像是秦王太后气晕过去了，婢女们忙着搀扶，甚至铁围屏也被她们的慌乱撼得晃了三晃。
　　静光转身前也不忘了行礼，流采追上去说：“那可是亲妈，气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流采是火热性子，方才还气恨着对方毁了自己半日劳作的成果，转眼担忧人伦惨剧发生在她面前。
　　“她惯常如此，气是真气，晕是假晕，话接不下去了，又不能认输，一番做作赶我走，大家都有台阶下。”静光丝毫不为所动，她是见惯了的。
　　“亲妈在世，也是有烦恼的。”流采点点头，仿佛是老天爷为她扳回一局。走出几步，她补上一句，“可长公主待你如亲生女儿。”
　　“你还不懂吗？长公主怕秦王日后谋反，把我从秦王府要了过去做人质。长公主又怕苍灵槎谋反，让我做他的伴读，监视他的行止。可是秦王与苍灵槎还是扳倒了长公主。”静光脚下并未慢一拍。
　　这就不像是疾行间随口说出的话，流采的步子跟不上脑子，她拦下静光：“秦王与当今太子杀了长公主？”
　　“十七年来，长公主忧心社稷，操劳过甚。他们熬死了长公主。”静光对流采撒谎了。但是因为她平日里总是说真话，她把谎言掺在真话里说，别人挑不出毛病。正是她那么笃定地有淡然地说出来，更添了三分可信。
　　“姑母确然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虚弱。”流采打捞着回忆，“就没有什么人可以杀了替姑母讨回公道的？”她回来就是奔着杀几个人，把脑袋献祭在灵位前的，忽然告诉她没有仇人，她不甘心。
　　“大概是这天下吧，长公主不放心的事、不放心的人太多。”静光直视流采的眼睛。这句话不是谎言，“小时候，长公主还不是抱你更多？只不过我在旁看见了，她情面上过不去，也来拍拍我的头，那眼神似婢女偷吃东西被抓住了。所以长公主把你送出去，让你执掌河东军，不要求你定期回来见她，是多大的一份信任。”
　　流采彻底僵在原处，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长公主更偏爱我一些？”
　　静光没有再追加证据，要流采自己想。她们共同的幼年记忆总不会骗人。
　　灶间里雾气缭绕，米饭新熟，羊汤翻滚，羊肉还没烂。静光与李师父就着咸菜一人吃了一碗白米饭。流采盛了碗羊汤，也不怕烫，无油无盐地灌下去，又挑了两块带骨肉啃了，乱糟糟的思绪才定了，她一拍大腿：“那我得赶紧回去，不让河东军出乱子。”
　　才想明白呐？静光把碗在灶间的桌上重重一放，问流采：“回去？你有脚力吗？有盘缠吗？有干粮吗？他们能让你出去吗？”
　　“东西我可以找樊无疑借，城门我自己杀出去。”论起动手，流采颇有自信。
　　“那你可害了樊家，也害了河东军。”静光恨铁不成钢地瞧着流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