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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绍先生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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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竹一人走在昏暗的通道上,忽然觉得有点冷,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墙上悬挂的油灯明明灭灭,脚下的影子扭曲模糊。
转过几个弯道后,他在一间牢房门前停下脚步,上面并未上锁。
他并未推门进去,只是表情晦暗不清地看着牢中之人。
“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声打破了宁静,他落在暗处的眼神中闪过一瞬的惊慌。在大脑反应过来前,他就已经推门进去了。
“绍安。”他惊呼出声并立刻跪坐下来,轻抚在那人背上为他顺气。
可对方仍是咳嗽不止,身体也在剧烈的咳嗽中抽搐起来。
看着他痛苦的模样,萧竹不只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地想把人捞进怀中,想让他躺着舒服点。
可他手慌脚乱又小心翼翼地折腾了一会儿,依旧不敢轻易触碰。
眼前的人用宽大的衣袖遮着微亮烛火,蜷伏在草堆上。乌黑凌乱的长发散落在草堆中,粗布麻衣的囚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可以前的他是那样的纤尘不染,圣洁明亮,如今却满身尘埃。
“嗯哼……”许是咳嗽时牵扯到伤口,那人虚弱地发出一声闷哼。
“绍安。”
此刻萧竹再也不想顾虑太多,快速而又动作轻柔的将人抱在怀里,就像所抱之人是那一碰就碎的艺术品般。
怀里的人身上很烫,即使隔着多层衣料,他也能感受到那触之骇人的灼人的体温。
不觉间,他将人抱得更紧。似乎抱得紧一点所有的痛都会少一点。
可他的心仍像是被人狠狠攥着,痛到浑身颤动,呼吸艰难。
怀中之人似乎感到安心,逐渐安稳下来。可能是怕这种温暖会瞬间消失不见,竟也抻出手反抱着他。
紧密相贴的瞬间,萧竹那么一瞬的错愕,可他却不愿去想。
哪怕是那人神志不清时的本能反应也好,他都不在意,至少这一刻他还是愿意抱着他的。
就像以往那样。
现在,他只想紧紧地抱着他,哪怕他醒来会怨,会怪,他也不想放手。
墙上的烛火被飞吹得摇摇晃晃,而他们就在昏暗暧昧下紧紧相拥。
这一刻,萧竹希望时间就此停止该多好。
可天不遂人愿,好像连这最后一丝温存都难以容忍。
这时,刚好有只老鼠出来觅食。胆子也大,看到有人也不躲,甚至直冲两人而去。
萧竹一边拂袖驱赶,一边更是将怀里的人完全环住,生怕扰了他。
但老鼠好似通了人性,偏看不得两人安稳,非要把人拆开。
起先它还只是围着两人四周转,后来竟不管不顾的直接朝他们冲去。
而他只能一边赶老鼠一边顾及着怀里的人,最后,倒被一只小老鼠占了上风。
要是放在平常别说一只老鼠,就是三五个人也不至于让他如此狼狈。
但碍于他当今帝王的身份,对手有没有放水不好说,可打一百只老鼠还是轻而易举。只是,也没人敢让他去打老鼠罢了。
然而当老鼠被再次扫落后,竟气急败坏地攻击起他怀里护着的人来。
尽管他护得如此小心翼翼,还是惊了怀里的人。
绍安在他的广袖扫过后脑时,睁开了眼睛。清醒后就挣开了他的怀抱。
“你醒了。”
恍惚间,萧竹看到他逃离时的慌乱,不情愿。顿时一股怒火攻心,再看向他时,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怨恨。
可下一瞬,又都成了怜悯自责。
他瘦了许多,面容苍白憔悴不堪。
接着,绍安低下头,恭敬地跪伏在地对着他请安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罪臣该死,失了礼节还请皇上责罚。”
他就是用那断断续续,虚弱无力的声音,将两人的关系分的清清楚楚,再无其他。
只是君与臣,天子与罪臣。
萧竹沉默不答,只是绕过他。手上蓄力凌空一掌就把那只仍在恣意妄为的老鼠打得四分五裂,似是发泄,又像是……
掌风扬起地上的草屑,他向左一步将绍安护在身后,未让灰尘草屑沾他半分。
记忆中,他总是纤尘不染,那么他就尽最大的努力护他干净。
两人就这样无声僵持良久,萧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目光中满是盛怒,无奈,心疼,自嘲……
“昏睡不醒的人是你,拥你入怀的人是我,绍安你告诉我你何罪之有?”
可他不答,只是沉默着。
“我问你话呢,现在连跟我说句话都不肯了吗?”
在绍安面前,他从来不自称为朕,好像说了便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再也寻不回了。
“罪臣不敢。”
“不敢?”他蹲下身来看着绍安瘦弱的身体,心绪复杂地说,“呵呵,你,绍安还有何不敢?以下犯上,起兵谋反,弑君,伪造圣旨……”本该是盛怒的语气,可他却像说着平常小事一样平静,只是仍有些悲痛与懊恼不时夹杂在其中。
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问问我想要什么……
他有太多的为什么想问,可却一个也问不出口。他怕绍安给的理由,也怕他不给任何理由。
他最怕绍安说是为了他,却也知道他从来不说。
“罪臣该死。”绍安说得决绝,好像除去这几个字,便再无话可说。
是啊,事到而今还有什么好说的。事已成定局,说了也只会徒增忧愁罢了。
“是该死……”萧竹扭头看向牢房深处,可那里好黑好黑。
“该死的人是我才对。你的一生应该潇洒自由,云游四海,平安遂足,百年之后归于泰然。哪怕你的一生中没有我……也是不该遇见。”
看着那端深不见底的黑,萧竹觉得更冷了。
接着,他转过身有些强硬的伸出手把绍安拉了起来。
那是他的光,是他想要紧抓不放的暖,他不想绍安连看都不愿看他。
可对方仍是低着头不愿与他对视。
“你心底肯定是恨毒了我。”不愿意,可萧竹偏不让,硬是强迫着要将绍安的头抬起来,语气恶毒地说,“连看我一眼都让你恶心了吗?”
许是为了报复自己,萧竹就想看看他狼狈的样子,看看那人在他面前的羞愧难当。
绍安本就虚弱,又怎能抵抗的过他的强硬,最终还是在胁迫下仰起头来。
紧接着,绍安的不堪狼狈、落魄便全落在他眼中。
只那么一瞬,萧竹就放开了他,躲闪的眼中也满是错愕,伤心,悲痛……
真是有够嘲讽的。说要看的是他,不敢看的也是他。
“是谁?”萧竹声音粗哑地问。话说出口才发现是那么的愚蠢,还能是谁,三皇子一党。
本该是权倾朝野的真命天子,却在设计下差点背上某权串位,弑父的罪名。
那些与之交好的朝中大臣,又怎会轻易放过绍安这个始作俑者。
尽管他有意护他,特地打点过,可终是……
“这……” 他心疼的捧起绍安的脸,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青紫交错的伤口。
他有太多心疼抚慰的话要说。可张了张口却只说出来两个字来,“疼吗?”
明明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却哽在喉头怎么也发不声来。
“谢谢皇上的关心。”绍安摇头轻声说道,“罪臣不疼。”
可萧竹哪里会信,看着他本就白嫩的脸上,此刻更加苍白,而这些青紫泛红的伤更是可怖,刺目。
而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瞬间就红了眼眶。
在他面前他一直都不爱隐藏情绪,像个孩子一样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
只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多得不得不让他时时刻刻提防着,最后竟也慢慢的学会了虚与委蛇,深谙算计之道。
可此刻他不想再隐藏了,他还想像以前那样。
什么沉稳,什么高高在上,什么尊贵他都不想再端着了。他只想做他的小书童,小跟班。
他的拇指停在绍安下唇上早已结痂的伤口旁,可暗红的疤痕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是那么的扎眼。
本该艳羡的情景,此刻却生出无限苍凉。
那是他留给他的,临到最后留给他的也只有伤害。
良久之后,萧竹开口打破了沉静。
“你可曾后悔过,哪怕一瞬间?”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句话,是期待着他说后悔不该如此?
可又他深深的恐惧着怕他说了后悔,自己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都说皇上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手握生杀大权,可他连救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
天子?说来真是讽刺。
“罪臣从未有过后悔之心。”绍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毫不犹豫,却是那样伤人……
“好一个从未。”萧竹无力地摆着手像是想挥去眼前的哀怨,“那你又怎知我不会怨你?”
“罪臣相信皇上不会。”
“不会?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他近乎咆哮,隐在广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上面青筋凸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郁结,他才接着说,“你以为你是谁……”
“罪臣相信皇上心胸宽广。”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看到他这样绍安虽心疼至极,却仍是不肯松口。
“你这般不给自己留活路,就不想看看你推上皇位的人究竟值不值得?就不怕我昏庸无道,祸国殃民?”
悲怆盛怒之下萧竹广袖一甩,带起的风不偏不倚吹熄了墙上唯一一处烛火。
烛光灭后,牢房内再无一丝光亮……
“做了那么多,你为何不为自己着想半分。我不想当什么皇上我只想护你周全,可……我还是没做到。”黑暗中,他绝望地望着绍安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绍安最后的一丝光也被他给灭了,但这何尝不是他唯一的光呢。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余黑暗漫漫……永无尽头。
片刻后,绍安坚定地回答道:“我相信皇上不会。”
这次绍安没有称自己为臣,而是以他本人来回答。
听到他的回答后,萧竹沉默了。
他曾幻想过如果可以绍安决不会把他推到这种看似风光无限,却步步为营的境地。
他想绍安也知道他怨他将他推到高处,怨他为了黎民百姓推他出去。
可他只想他能再陪陪他,哪怕那会很艰难。
等在外面的刘公公急得来回踱步,看着逐渐偏西的太阳几欲向着牢房大门走去。却又在踏入门槛的瞬间停住脚步然后伸长脖子往里望去,待到啥也看不到后再叹息着转回身来继续来回踱步。
好在萧竹没让他等太久,从太阳偏西后也就走百十个来回吧。
一听到地下传来脚步声,刘公公便赶紧恭敬地上去。
“皇上。”
萧竹摆了摆手,避开他的搀扶。在走出地牢时他被太阳晃了一下,这光太亮。
太亮了……
待萧竹准备离开时,刘公公抬手示意站在一旁端着托盘的小太监。
托盘上摆着个洁白无瑕的小瓷瓶,面装着要命的东西。
小太监得到指令后带着两人朝着地牢深处走去。
萧竹一直静默地站在一旁,直到小太监的背影消融与黑暗中,他才失魂落魄地向前走着。只是腿却像灌铅,抬不起。迈不开。走得极慢。
不多时小太监回来了,俯首在刘公公耳边说了几句。
这时浑厚响亮的钟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悠长深远。
萧竹觉得那钟声像是撞击在自己胸口,而刚才的太阳也太过刺目,他的眼前仍是一片黑。
现在就连喉头都有点发紧,口中腥咸,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更是直漫口腔。
耳蜗嗡鸣,远处慌乱的脚步声,惊呼声更是让人躁郁……
恍惚间,他看到绍安就站在面前,一如往常的模样。白衣胜雪,发髻高挽,面容恬静平淡,嘴角带着温柔明媚的笑。
他走上前去扯着他的衣袖,歪头冲他笑道:“先生,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可,那年钟声晚,故人永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