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酒梢

2、过往

　　呆坐一会儿，倪飘起身挂号。
　　卡刚插进机器，机子死机。看向周围，寻求帮忙的话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正要收回头等机器把卡吐出来，电梯里走出一个男人。
　　她的眼如同瞬时被施法一般，粘在上面。

　　这人穿着黑T恤黑裤子，戴一副银边镜框，长相清俊，身上有股凌驾于人群之外的气息，排斥感极强。眼睛清透锐利，好像能把别人洞察于无形。
　　他突然朝她看来。

　　只是淡漠的一眼，倪飘却觉得半个灵魂被吞没了。
　　倪飘呼吸一停，浑身动弹不得。

　　男人好像只是随意看她一眼，迅速瞥开了眼神。倪飘艰难地找回呼吸，移开目光，正巧卡从机子插口吐了出来。

　　她捏住社保卡。
　　她有社恐，什么人都害怕，虽然刚才这个男人也让她害怕，但莫名……想再多看他两眼。

　　倪飘也的确这样做了。
　　握着心理科的挂号单，她再次瞥向电梯口。
　　男人站在墙边打电话。他不像是来看病的，也不像病人家属，甚至不像个融入进社会的人，好像连垂下的睫毛都附着冰。

　　他似乎有意压低声音，她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看得到他唇动。
　　唇色不是很红润，唇形却很好看，把浑身的冷色调都点亮了。

　　“叫什么？”下一秒，他抬眼，又朝她看来。

　　“……”
　　他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倪飘却觉得被抓包的羞耻感从脚底往头上冒。

　　她她，她在干什么啊！
　　难堪到想逃离这座城市，倪飘肌肉僵硬，浑身冒汗，收回目光，挂起骨科的号。
　　挂到一半，她手机亮了。

　　身后有人等着用机器，倪飘看了一眼，挂完号取出单子才回。
　　手机里，宋阿姨问：【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站到一旁回复完，倪飘脑袋发木，就近坐到一个候诊椅上，没去看男人是否离开了。

　　倪飘苦笑着深吸口气，口罩的味道充斥鼻腔。
　　跟陌生人打交道之前，她都需要酝酿勇气，而她刚才酝酿出的，被那个男人一眼给看没了。
　　她果然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倪飘吐出气，头顶响起的声音冷到她手一颤：“倪飘？”

　　……熟人？

　　大脑空白，倪飘抬头，看到刚才那个男人站在她面前，清俊的面容放大。
　　倪飘嗓子眼如同被缝住，发不出声音。

　　林奕鹤表情没变，继续盯着她。

　　倪飘找回声音：“……啊，是。”
　　应完她低头，双手握紧，在震惊之中胡思乱想。

　　他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
　　为什么跟她说话？

　　“宋迟舟是我妈。”有洞察别人想法的能力似的，林奕鹤道，“她让我下来帮你。”

　　倪飘懵了。
　　宋阿姨的儿子？
　　所以，他是那个“奕鹤”？

　　面前的姑娘戴着口罩，只能看见肿胀的眼皮和无神的眼，还有眼神里的无措，林奕鹤又开口，过是那副语气：“挂号了吗。”
　　毫无波澜，像一潭死水，又冷得像能把人冻坏。

　　倪飘道：“挂了。”
　　林奕鹤道：“单子递给我。”

　　变成了只能听从命令的机器似的，倪飘伸出手。
　　林奕鹤接过低头看，没几秒道：“挂错了，等等。”
　　倪飘还没反应过来，又听他道：“医保卡给我。我给你重挂。”

　　脑袋里跟断了根弦似的，倪飘拉开斜挎包的拉锁，掏出卡递给他。
　　等林奕鹤走远，倪飘紧绷的肌肉稍微放松下来，又再次紧绷。

　　她医保卡上的照片可丑了……

　　没多久，林奕鹤重新站在她面前。
　　看倪飘两眼，他递出卡，道：“我没看。”

　　“谢谢。”倪飘应了却没懂，接过卡。
　　把包的拉锁拉上，她抬头看到林奕鹤盯着她，又道：“去拍片子。”

　　他这话也既像疑问句又像陈述句，倪飘没琢磨出来他是询问还是命令，身体率先站起来，答道：“好。”

　　一顿，倪飘又道：“谢谢。”
　　起身的刹那她突然明白了。他递她医保卡时，医保卡反面朝上，手指摁的位置是她的证件照。

　　他刚才是在向她解释，他没看她的照片。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

　　林奕鹤嗯了一声。
　　骨科在一楼，倪飘慢慢挪步，不一会儿听见身旁的男人问：“要帮忙吗。”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主动提出帮忙的人，倪飘转头，字还没酝酿出，看到男人把胳膊屈起来，手放在腰侧，侧脸道：“可以挎着我。”

　　过了三四秒，倪飘缓缓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说话声音特别小：“麻烦你了。”
　　正是夏天，两人穿的都是短袖。肌肤相贴的瞬间，倪飘觉得后悔，理智险些被窒息感击碎。

　　明明她最怕给人添麻烦了，她是犯了什么病吗？

　　进诊室到出来，倪飘用了大概三分钟。
　　“我把挂号费转给你。”站在走廊，她握着手机立马道。
　　坐在候诊椅上，林奕鹤放下手机从候诊椅上起身，走向她，翻出二维码。

　　加完他的微信，倪飘又问：“多少钱？”
　　她的说话声音没比蚊子音大多少，林奕鹤听完表情无异，报出一个数。

　　倪飘转完帐后，林奕鹤自然地抬起手让她继续挎着，两人去拍片子。

　　拍完找医生看过了，林奕鹤道：“去找我妈吧。”

　　于是两人又走向电梯。
　　进电梯，看着他摁下按键，倪飘的视线落在逐渐闭合的电梯上。

　　和不熟悉的人越过安全距离，一定会让人不舒服。
　　旁边的人，好像没感觉？

　　楼上，宋迟舟看完了上午号，就等倪飘。
　　见儿子搀扶倪飘进诊室，难得绅士，她露出意外的表情。

　　倪飘坐到椅子上，宋迟舟看了她的脚踝，又确认她拍的片子确实问题不大，道：“奕鹤，你出去。”

　　被用完就丢，林奕鹤反应也不大，点头道：“外面等您。”
　　门关上，倪飘坐在椅子上，盯着脚尖发呆。
　　宋阿姨的儿子面对自己妈的时候，表情倒是稍微柔和了一点。

　　“我儿子恰好今天来接我下班，刚才闲着也是闲着，我就让他接你去了。”宋迟舟解释完，见倪飘摘下口罩，诶了一声，道，“军训十来天，又瘦了。”
　　倪飘回神和她对视：“好像是。”

　　宋迟舟问：“有认识新朋友吗？”

　　“没有。”倪飘垂眼，膝盖上的双手缩紧。
　　她太不合群了，哪里有人肯和她做朋友。

　　宋迟舟转移话题，问起自己的睡眠质量。倪飘回答，接下来又回答所有问题。

　　“药还有，这次先不给你开了。”聊得差不多，宋迟舟起身推门，对走廊道，“奕鹤，去开车吧。”

　　倪飘跟她后面出诊室，刚好看到林奕鹤从候诊椅上起身。
　　清洁阿姨刚拖完地，医院的地面一片湿迹。他穿着黑T，整个人看着很清爽，走远。

　　宋迟舟转头看向倪飘，道：“小飘，我记得你家也在附近吧？我们顺便送你回去。这种小事没什么，不用跟阿姨客气。”

　　倪飘匆忙看了眼林奕鹤，重新和她对视，道：“好。”
　　她掐着手，掌心全是汗。

　　停车场，林奕鹤在倪飘眼前坐进驾驶座，侧脸好看如诗。他关上车门，防窥膜将他的身影完全挡住。

　　“我跟你一起坐后面。”
　　倪飘发呆，被宋迟舟拍了肩，回神，知道她怕自己尴尬，点头。

　　车里很干净，没什么摆饰，香薰味道清淡。
　　“住哪里。”倪飘坐稳，听到林奕鹤道，不由盯向他露在反光镜里的眉眼。

　　他眉毛略浓，眼眸锐沉，手臂搁在方向盘上。倪飘倏然心脏狂跳，不知道用怎样的语气和音量说道：“众合佳苑。”
　　林奕鹤没再问，倒车出库。

　　车驶出不远，宋迟舟道：“奕鹤，你开慢点啊。”
　　“嗯。”林奕鹤应声。

　　倪飘缓缓望向车外。

　　“小飘，明天就要开学了吧？”宋迟舟道，“明天你是不是也要走了，奕鹤？”

　　倪飘忍不住看向前面。
　　林奕鹤淡声道：“您有话直说。”
　　宋迟舟道：“你明天送送小飘。”

　　反光镜里的那副眉眼没有动，倪飘一惊，看向宋迟舟慌忙摆手，道：“阿姨，不用的，我——”

　　“女孩子一个人出门多不安全啊。没事，放心，耽误不了他多少功夫。”

　　宋阿姨笑容灿烂，倪飘被她干净的眼神刺到，用力眨了下眼睛，放在腿上的手霍然攥紧。
　　“谢谢您。”

　　宋阿姨对她这么好，她怎么能……

　　对她儿子起了色心？

　　车子停下等红灯，林奕鹤抬起眼皮，无意间看向反光镜。
　　摘了口罩的少女长相清秀，脸颊泛红，像一颗青涩但有些腐烂的苹果。窗外阳光闪过，她盯着车子前座，眸子被光晃过，他也稍微眯了下眼睛。

　　他完全睁开眼，看到倪飘转头对宋迟舟道：“阿姨，还是算了，我明天自己能去。”
　　“好吧。”宋迟舟没再强求。

　　林奕鹤收回目光。

　　车子停在众合佳苑门口，倪飘下车，关上车门。林奕鹤往反光镜一看，倪飘竟朝车子鞠了个躬。

　　他一顿，收回目光。

　　“多好的姑娘啊。”宋迟舟也看见了，在后座叹气道，“老天爷真是——唉。”

　　林奕鹤没吭声，换了个车道。

　　“奕鹤，算妈拜托你，你要是在学校里看见她，有什么能帮的就帮。”宋迟舟道。

　　手机亮了，看了一眼，林奕鹤放下，慢吞吞地问：“她怎么让您这么惦记。”

　　涉及倪飘的隐私，宋迟舟没说太多，叹了口气道：“她被人校园暴力过。”

　　林奕鹤抓着方向盘，食指稍抬，又落下。

　　被暴力啊。
　　他露出一抹冷笑。

　　红灯变绿灯，反光镜里，宋迟舟一副“我儿子真不近人情”的惋惜模样。
　　林奕鹤挂档，不紧不慢地道：“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