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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风秋雨 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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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沉湎与晦涩悠远的梦境中无法醒来。
长的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黑色甬道,寂静的没有一丝生气,周围是让人窒息的黑暗,就这么,摸索着走下去。
也许前端是能看见点滴的闪亮,可是那也不过是走到近处的海市蜃楼。
于是只能继续走下去,没有止境的走下去。
可是猛然间会跌入无止境的深渊一样在下坠的失重感中突然惊醒。
醒来的时候贴着身体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打湿,沉寂的黑暗里,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和那个人平缓的呼吸声交错起伏。
坚强有力的手臂牢牢的固定着他的身体,难以挣脱分毫。
他用手指轻轻的在那个依然熟睡着的人的脸上勾画着,清晰的轮廓分明的五官和线条刚毅的嘴唇。
那健康青春的身体里,那光滑的肌肤下面是一颗跳动着的活生生的心啊。
如果用一把刀在此刻刺进这个毫不设防的身体,会怎样?
那样,是不是就能离开这里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牢笼了。
一个用温柔和残酷精心打造的牢笼。
不知道在黑暗中徘徊了多久,他终于醒了过来。
身体是麻木的,手指是僵硬的,连思绪都沉寂的如一潭死水。
我……这是在那里?
费力的睁开眼睛,望见那细栅格子窗外透进来的淡淡微光,织绣华美的帷幔徐徐垂下,掩映着朦胧的繁华富贵。
逐渐清醒的意识告诉他,他的手正被温柔却是坚定的握在另一双手里。
视线里出现一对黑亮幽深的眼睛,定定的凝视着他,却一点一滴的泛起了水光。
是一个英俊柔和的男子,轮廓鲜明的五官,华贵高档的衣衫,他,正颤抖着嘴唇对他说,晴明……你终于醒过来了。
晴明?他疑惑的想着,本能下,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不是晴明。
那个男子笑了,你不是晴明你是谁啊,晴明,我是博雅,我是源博雅啊!
源博雅……他惊慌的在脑海里搜索着关于这个名字的全部信息,却一无所获。
更可怕的是,他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平安京的春天,总是来的如此和缓温情。
几度春风,几度春雨过后,繁茂的红椿丛泛起了细浪,一簇簇火焰般的燃烧着,粉白的小蝴蝶跌在上面,碎了翅膀,浅浅的散落。
服饰典雅的女子送上两杯暖热的清茶后恭敬的退下,竹帘卷开,那个人走了进来。
晴明,他说,今天天气不错,想不想到院子里走一走?
我不是晴明,他头也不回的说到,同时把手中的书卷合上,闭目养神。
自从那天醒来之后,就一直留在这里。
也是迫不得已,这个身体似乎遭受了一场劫难一样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孱弱不堪,对过去的记忆也丧失殆尽。
什么都想不起来,犹如过去被彻底抹杀,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而那个奇怪的男人,则莫名其妙的担负起照顾自己的责任。
只要有时间,就一定过来事必亲为,每日里的温柔照料已经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你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又是谁,为什么要被你留在这里?
他问,疑惑不解,心里却涌起难言的荒凉寂寞。
你叫安倍晴明,我叫源博雅。
那个男子说,同时低下头淡淡温柔的笑,只是……你都不记得了……
他曾经想要离开那里,在他看来那是个奇怪的地方。
似乎每个人都很尊敬自己,又似乎每个人都很惧怕自己。
纵然失去一切记忆他也能模糊的感觉到,自己原来一定是有些故事的,只是,为什么会沦落到这里?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他堂堂一个男子汉竟然要被另一个人养金丝雀一样的养起来?
而且每次来这里时他看自己的眼神都是那种无辜到了极点的,一切都可以纵容的温柔。
这一点让他非常的不舒服。
所以,他要离开。
礼貌而疏远的表示了感谢后,他向那个自称是源博雅的人提出了离开的要求。
让我走吧,虽然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可是我相信外面总比这里好。
你……晴明……
不要叫我晴明,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男人,虽然你救了我,可是这并不能成为你把我关在这里的理由。
长久的沉默后他听见了那个男人的回答。
温和,却坚定。
不,你不能离开这里,我不允许。
据说,他是被那个男人从外面抱回来的,回来的那一天,漫天都在飘舞着曼妙的雪花。
平安京的夏日失却了往日的轻柔,空气阴森凄凉,那个男人失魂落魄的抱着自己走进家门,吓倒了一帮下人。
然后听说是朝中的阴阳师贺茂保宪来了,传说的卢屋道满也来了。
他们来做什么?
不知道,被他询问的那个使女小心翼翼的摇头,我只知道是博雅中将把他们找来的,似乎是为了救您。
救我?当时我怎么了?
不知道……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不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您是安倍晴明。
不!我不是!
可您就是他啊……为什么您不承认……
不,不,我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不是安倍晴明,绝对,不是。
那个男人,源博雅,经常会过来讲些莫名其妙的故事给他听。
谈咒,吹笛,斩妖除魔……
那些事情听起来似乎无比的熟悉又无比的陌生,他听到头疼听到烦躁,听到歇斯底里。
别讲了别讲了,我不知道不记得了,所以你别讲了,你在怎么讲我也想不起来!
所以,让我走吧!
他绝望的喊到。
他想走,他想站起来跑掉,可是,他都做不到。
这个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只能坐在那里任凭那个男人抓着自己的手软软絮语。
他说,晴明,晴明,你想不起来没关系,我会等你想起来的,我会等的。
他觉的死都比这样耗下去要痛快些。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他会凝视着自己的脚无意识的冷笑,他究竟是谁,值得让那个人费下如此的心力。
那是不知道第几次失败的逃跑。
支开了使女,他小心翼翼的想要离开这所宽敞却狭小的庭院,却在那纵横交错的回廊水榭里一片惘然。
到处都是忠诚的卫兵和下人,他一个人怎么能躲的开那么多只眼睛?
那高高的围墙外蓝蓝的天如同一张嘲笑的脸,望着他无力的坐在地上叹息。
他悲哀的想哭,却没有眼泪,只能愤恨的擂打着厚厚的墙壁,直到双手被磨破了流出了鲜血才感觉到些微的快意。
他知道那个男人看到这样一定会心疼会痛苦,他一贯都是如此的,所以他籍由这样的自虐来折磨两个人。
那个男人,一定会握着他的手沉默的流着眼泪,然后痛苦的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你不让我走,因为,你就这样没有理由没有借口的把我关在这里。
可是你不能离开这里,我宁愿你死也不要你离开这里。
你以为我怕死么?
他轻蔑的笑着看着那个源博雅,我什么都记不得,所以我什么也不会在乎的,你以为我怕死么?
手腕上的一道伤疤,丑陋的触目惊心。
深刻的划过那纤长白净的手腕,陈列着一段湮没的过去的记忆。
每次触摸到它,心都抽搐着颤抖着疼的厉害,被洗白的记忆招摇飘荡,却始终没有落地。
究竟,是为了什么。
春天的风暖暖的来了走了,夏天的花软软的开了败了,秋天的雨清清冷冷的下了起来。
一地落红洒满地,湿润了践踏了腐败了,最后归为尘土。
无论曾经如何的辉煌绚烂,那枝头流转片刻的美丽,也不过是这样的结局。
小小的火炉上温着清酒,旁边的盘子里放着烤好的蘑菇,庭前的花园里种植着各色的花朵植物。
这刻意的无意的一切心意,到底是为了什么?
理了理身上的白色狩衣,他挪动着身体靠在柱子上歇了口气。
一道道暗红色的裂纹出现在手指上,转瞬间又隐隐消失。
这个身体,从来就没有好过。
那么精心的照料和体贴温柔愈合的只是表象,真正的溃烂,只有他自己知道。
也许,时日无多了吧?
那也好,这莫名其妙得来的一段残生,这无中生有送来的一份纠缠,终于能够做个了断。
既然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那你就陪着我好不好?
陪着我,慢慢变老。
这是那个男人对他提的唯一一个要求。
可是他高傲的冷笑着,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的向外吐出了回答。
你,做,梦。
他满意的看着那个人的脸在一瞬间灰白如死人。
既然你不肯让我走,那么就这么耗下去,看看谁能耗的过谁。
既然我已经一无所有了,那么也不在乎那自己本来就不珍惜的生命玩一场游戏。
看看到最后,谁输,谁赢。
让人难堪的厌恶的,却无法拒绝的吻,沿着脸庞的线条一路向下。
那个男人闭上眼睛无限珍爱的吻着怀中的他,他纵然想要挣脱也逃不出三丈远。
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那些拥抱,那些抚摩,那些肌肤相亲。
这样的事情,虽然有些尴尬,却是快乐的,在这种时候,他允许自己卑鄙的享受着那憎恨的温柔。
每次结束之后他无力的任由那个男人擦洗摆布,只觉的自己犹如被撞碎的石头,怎么收拾,也恢复不了原样。
那让人无限欢喜却又无限悲哀的纠缠,上一秒绚烂繁华下一秒寂寞如初,如何的贴近如何的刻骨,始终是孤孤单单。
总是要寻找些没有结果的安慰来欺骗自己,这,就是注定的结局么?
他在黑暗里无奈的笑着,仍然急促的喘息提醒着他刚才他片刻的失落和迷惘。
也曾经有过那么一刹那的满足和充实么?
也曾,不在为那空白的记忆所苦,而只是抓住身边的人尽情的享受这人世间最卑微的快乐么?
曾经见过那个所谓的阴阳师贺茂保宪。
坐在他的面前的男人是英俊的,比他年纪稍长,眼神阴郁寂寞,肩膀上睡着一只小小的黑猫。
他也叫他晴明。
晴明,其实我真的不知道当初我们这样做是否是对的。
男人说,然后闷头喝酒。
你们两个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当初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可是我相信他不后悔。
我不想给你解释那么多,我知道你也听不进去,晴明,也许你不愿意让别人这么叫你,可是这次,请听我一句话。
请珍重自己的身体,因为,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你说什么?
当年的咒术究竟是不完美的,如今它要到了失效的时候了。
咒术?什么咒术?
五蕴之咒,一种可以和泰山府君祭奠相媲美的祭奠。
只不过它的代价更高,泰山府君祭只是要一个人的生命做交换,而五蕴之咒,则是需要两个人。
它是把一个人的命分给两个人。
同生,同死。
告诉我,怎么才能把我欠你的还给你。
当天夜里,源博雅来的时候,他疲倦的靠在那里,看着对面的男人,很认真的说。
晴明,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还清了,你就让我走吧,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我会珍惜的,所以你不用为自己的将来发愁。
你……
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呢?像我这种无心无情的人有过什么样的过去呢?
……
告诉我,怎么才能还清……
要这个吗?
他突然欺身向前,凑到那个男人的身边,捧起他的脸暧昧的贴近,手指抚摩着那人轮廓分明的五官。
你把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这个身体吗?既然如此拿去好了,我不在乎。
灯被扑灭了,温热的茶水洒落在地板上,身体被紧紧的拥入怀抱里,急促的让人难以呼吸,他却在片刻释然。
可是那个人的动作却停下了。
他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
你真的这么看我吗?晴明……那你告诉我,如果不留下你的身体,我还能留下什么呢?
我只是想留住你,即使你已经忘记了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也想留住你。
从那天起,源博雅在也没有碰过他的身体。
他只是在每天夜里睡着的时候静静的从后面拥着他,在耳边细细的絮语。
秋天的天气很凉了,可是他的身体永远都不会感觉到一丝凉意,那个人宽厚的身体紧紧贴着他,贴着他。
他说,晴明,你忘记了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其实是很幸福的事情,因为只有记得那些的人在失去后才会痛苦。
晴明,我不怨你对我这样,你只是中了咒而已,你中了那个遗忘之咒。
晴明,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是,你能允许我陪着你吗?我就在你的身边陪着你,你可以理都不用理我的。
晴明……晴明……晴明……
他的身体一天天的衰败下去。
感觉越来越明显了,一开始他还可以掩饰这种衰败带来的痛楚,但是现在,他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同有一千只手在撕扯他的身体,如同有一千只怪兽来啃咬他的身体。
源博雅的身体也在一天天的衰败下去。
虽然没有他这么痛苦,却是隐忍的消耗,一点点的消磨着一个本来年轻健康的人的精力。
可是他的眼睛依然是明亮的,微笑依然是温柔的,怀抱依然是温暖的可靠的舒适的。
他来这里的时间更多了,甚至经常推掉早朝不上只是为了能拥着他坐上一会。
两个人,静静的,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的坐着。
有的时候凌晨时分他就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中醒了过来,从手腕开始,向全身扩散,似乎血液都在流失,体温也变的冰凉。
这就是所谓的咒术到了头的表现吗?他咬紧牙关嘲笑着自己的虚弱。
无法言语的痛苦折磨着他,他强力压制着自己不要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可是不停颤抖的身体出卖了他。
晴明,你很难受吗?
那个人醒了,却不多说话,只是将他拥的更紧,更用力,让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贴合在一起。
血脉的搏动和呼吸的气息,直接的传递过来。
让我替你分享,哪怕是痛苦。
疼的眼前发黑的他虚弱的靠在那个厚实的胸膛前,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却隐然的有一种依靠的安慰。
为什么要救我呢?为了一个天天对你冷言冷语的人搭上你的性命,很不值得的事情。
去找高明的阴阳师来吧,解掉这个咒术,你继续好好活下。
贺茂保宪,或者卢屋道满都可以。
他望着天棚说到,也可能是对着躺在身边的人说的,也可能是对自己说的。
那个人只是把他的手握的更紧了。
我已经不恨你了,我也没有那些力气来逃跑了,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几件事,我手腕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还有,什么是五蕴之术。
我告诉了你,你会相信吗?你难道不会认为那些是我为了留下你而编织的谎言吗?
他笑了,就算是我不想留下,我还能去那里呢?
博雅,相信你比我还清楚我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吧?我要死了。
这是他苏醒过来后第一次,这么称呼源博雅。
他叫他,博雅。
源博雅终究还是没有告诉他一切的原因是什么。
听到死这个字眼他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只是更长时间的拥抱他,轻轻的吻着他的鬓角和眼睛,把他冰凉的手放进自己的衣服里用体温加以温暖。
他说,死又怎么样呢?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源博雅也没什么力气了。
于是他不在问了,时光恍惚的过了一天又一天,那一天,他知道自己已经撑到了极点。
醒来的时候还是春光烂漫,如今这昏沉里度日,一转眼就到了秋天。
外面雨滴敲打窗栏的声音隐约传了进来,他费力的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的光线飞来飞去。
他说,我想去外面看看,可以吗?
寂寞的长廊下,他靠在柱子上,身边抱着他的是源博雅,两个人面前放着的是清酒,香鱼,和一碟烤蘑菇。
轻轻抚摩着手腕上的伤疤,他看着源博雅已经开始灰败的脸色,他知道那个人也已经时日无多。
原来,这场堵上命的游戏我们无谓输赢。
可是,他微笑,缓缓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我觉的这一幕很熟悉。
好象很久以前我就坐过同样的事情,在这里和一个人喝酒,谈天,只是后来那个人离开了我。
晴明……
贺茂保宪和卢屋道满其实算不上是高明的阴阳师啊,他们这场咒术做的实在是失败,如果是我,我决不会选择用五蕴之术来救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的性命。
你在说什么,晴明,难道你……
五蕴之术,要的,就是四大皆空。
知道五蕴之术最大的避讳是什么吗?是牵挂,是那种死都难以忘却的牵挂。
如果被救的那个人心中有牵挂,那么五蕴之术就是一场空谈,两个人都难逃一死。
只有其中的一个人选择彻底的忘记,才能保证两个人都活下去,最少,能保证那个没有忘记的人活下去。
可是,博雅……我失败了,我从来也不能将你彻底的忘记。
其实,你从来也没有忘记过我,是吗?
是的,我一直,都记得你。
在那个秋天,安倍晴明终于明白,他今生最大的心愿其实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可是,他却爱上了那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