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水榭流香

2、下

　　４　藤源夫人
　　我的儿子，源博雅，一直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孩子，好男人，好丈夫。
　　他的眼睛里，没有贪婪，没有欲望，连一个贵族最应该有的名利之心都没有，只是一片纯净，一片温柔。
　　他会为一只受伤的小鸟难过，他会为我的寂寞难过，他还会为世间的不公难过。
　　从小，他就是个那么温柔的孩子。
　　醉心与音乐，却笨拙与和歌，有丰富的感情，却常常得不到回应。
　　虽然经常有人说他呆，说他除了音乐就不会别的东西，我还是为有这样的儿子骄傲，无比的骄傲。
　　他，拥有着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可是只有一次，我在他的眼睛里没有看见平和，没有看见微笑，却看见了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只有那一次。
　　一个母亲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她的孩子幸福。
　　我宁肯自己不幸福，也要我的孩子幸福。
　　我的孩子，我多么希望你快乐。
　　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有一个快乐的家庭，一个美丽温柔的妻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很早就催促他多多拜访那些优雅贤淑的女子，可是他却总是意兴阑珊。
　　没有见过他对哪个女子情深意长，却一次次的从我的儿子嘴里听到了另一个名字。
　　安倍晴明。
　　那个，传说中的白狐之子，那个美貌冷俊的阴阳师。
　　他们去捉妖，他们去除魔，他们饮酒谈天通宵达旦，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博雅的确是快乐的，每天下朝后拎着香鱼和蘑菇去安倍晴明家是他最快乐的事情。
　　每次深夜归来，来向我问候的时候，我都能看见他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满满的温柔，满满的愉悦。
　　但是，但是，你的幸福，你的快乐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深宅大院，却依然能听见那外面的流言。
　　身为贵族的源博雅和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是是非非……
　　我怎么能允许，让那污垢的言语玷污我的孩子的清白，我怎么能够容忍，让那飞扬的流言损害他的灵魂？
　　博雅……不要在去那个阴阳师的家里了，结婚吧，你会有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孩子。
　　让我在有生之年，看见你和美的家庭，看见你世俗的幸福。
　　这是身为母亲的我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的一个要求。
　　我不要你去为了名利拼杀，我不要你去为了富贵撕扯，我只要，你有一份平凡的，近在咫尺的幸福。
　　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么？你从来就是那么一个温和敦厚的孩子。
　　好么？你的眼睛却背叛了你所有的心事……对母亲的尊敬和服从……对那个人的不舍……
　　博雅，那个人是白狐之子，而你，却不过是一个平凡不过的人而已。
　　博雅……母亲会为你挑选一位最适合你的女子，你会幸福，如我想要的那样幸福。
　　我的儿子，从小，就是那么温柔的孩子。
　　即使悲伤也依然如此。
　　好，他回答，一切全凭母亲做主。
　　三个月后，他娶了右大臣的女儿陇月夜为妻，一年之后，他有了一个漂亮的，可爱的儿子。
　　不久，我们听说了安倍晴明娶妻的消息。
　　很好，这样很好，你们应该有各自的生活，你们的命运不应该纠缠在一起。
　　他在也没有去过安倍晴明家里。
　　他们断绝了来往。
　　但是，我却在也无法肯定，我的儿子，他是否幸福。
　　５蜜虫
　　作为一个式神，我并没有拥有太多的感情。
　　简单的喜，怒，哀，乐已经足够。
　　当主人和源博雅喝酒谈天的时候，我会开心；当源博雅身中一箭倒在地上的时候，我会哭泣。
　　可是哭泣与其说是来自我的心，不如说是来自主人的心，式神的情绪，总是被召唤他们的人影响，这点，我很清楚，主人却从来不肯承认。
　　真是一个任性的主人啊！
　　那天，源博雅中将如往常般来到主人的家，我端上清酒和香鱼，微笑而立。
　　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看见，主人摇着扇子大声的笑了起来。
　　博雅，主人微笑着说，人与人之间的相识也是一个咒啊！
　　咒力强些，那这两人的缘分就长些，咒力弱些，那这两人的缘分就短些，不过如此。
　　然后，他把脸掩在扇子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见了他爽朗，甚至是开心的声音：
　　身为一流的阴阳师的我，没有解不开的咒哦…………
　　月亮从天上掉入小小的酒杯里，摇一摇，就碎了。
　　那一夜，源博雅中将离开后，主人一个人静静的在廊下坐了很久，然后他吩咐我去把设在一条唳桥下的式神撤了。
　　为什么啊，我问，难道以后不用了么？
　　是啊，主人微笑着看着我，以后在也用不着了。
　　源博雅中将在也没有来过。
　　三个月后，我听到了他娶妻的消息，一年之后，我听到了他喜得贵子的消息。
　　主人静静的靠在廊下，望着满院子的花荣草枯无声的喝着清酒。
　　我想，也许以后的岁月里只有我能陪伴他了。
　　一年后，主人结婚了，娶了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为妻，主人是在见她的第一面就决定和她结婚了的。
　　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那个哀伤的女子一个人坐在路边吹着笛子的情景。
　　然后，主人把她扶上了那辆只有源博雅中将才坐过的牛车。
　　主人的婚事震惊了整个平安京，结婚哪天，来了很多人，却独独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我知道他为什么没来，一如我知道他当初为什么离开。
　　他们，不过是走了各自不得不走的一条路。
　　我本以为主人结婚后会放弃土御门小路的住宅，和妻子住在宽敞明亮的新家。
　　但，随着岁月的推移主人一个人回来住的时间越来越长，夫人去世后主人就在也没有回去过那个他曾经暂时居住的家。
　　他渐渐渐渐的老去，黑发染上了白霜，眼角生出了浅浅的皱纹。
　　陪着他的，依然只有我。
　　为他倒上清酒，替倚在廊下就睡着的他披上衣服。
　　他的两个儿子有的时候会回来看看他，短暂而冷漠的会面。
　　我能看的见那两个孩子眼中的渴望，可是，谁又能看见主人眼中的一切？
　　我只是一个式神，无须拥有太多的感情。
　　可是那一天，我还是主动问了主人一个问题。
　　我说，主人，人与人之间的那个咒，你解开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靠在他的大儿子身上，迫切而渴望的望向门口的方向，不停的询问着，那个人来了没有。
　　他的儿子告诉他，马上就来了，在等等吧。
　　于是，我的主人微笑着阖眼淡淡睡去。
　　那一刻，我开始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变轻变淡，变的透明。
　　我只是一个式神，我的生命和形体来自与主人的召唤，如果他的力量消失了，我也将不复存在。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刹那，我突然明白，原来，高明如主人这样的阴阳师，也有解不开的咒啊。
　　６贺茂保宪
　　我的式神猫又，在几十年前开始发胖，而且有愈演愈烈的驱使。
　　他的身体盘起来已经不是一个绒球，而是一个敦实的肉球。
　　卧在我的腿上，经常压的我两腿发麻。
　　虽然在我的盘问下他丝毫不露任何口风，但我能看出，他的小日子过的很惬意。
　　他的胡须上经常沾有香鱼的鳞片，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个头很大的那种香鱼。
　　拎着他脖子上的毛皮，我警告他如果在不招出发胖的罪魁祸首，我就要给他下个吃鱼就吐的咒。
　　他吓坏了，赶紧招认，并且一个劲的询问我是否真的有那种咒语。
　　这只傻猫……
　　寻来寻去，原来他发胖的源头竟然是源博雅家后院的一个人工修建的小池塘。
　　清浅的水湾，里面有细细的沙。水波荡漾着涟漪。
　　这里每天都会在清晨被放进一尾活的香鱼，几十年都没断过，嘿嘿，真是可口啊，而且，从来没有人追究原来的鱼都去那里了……
　　还能去那里？我捏捏他油脂丰厚的肚皮，都到这里来啦。
　　他喵喵的叫着，同时跳到地上，摇了摇两条明显变粗的尾巴。
　　喏，他说，源博雅来了。
　　我望向这位猫又的另一位饲主，想表达一下令我很尴尬的感谢。
　　博雅中将……
　　贺茂保宪先生……他微笑着向我致意。
　　他的背已经弯了，不在是当年那个强健朴实的青年，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垂垂老者。
　　用我阴阳师专业的眼光来看，他不会活很久了。
　　怎么您今天又空过来我这花园里看看？
　　我沉默，总不能说特地来感谢你几十年来对猫又的无私培育吧？
　　啊……你的花园很漂亮啊，尤其是这个小池塘……
　　呵呵，他笑了，这不是什么池塘啊，只不过是一个放鱼的池子罢了。
　　放鱼的池子？我的猫又什么时候得到了如此高的地位？
　　贺茂保宪大人……源博雅认真的看向我，他那轮廓分明的脸上呈现出回忆的神色。
　　晴明最爱吃的鱼就是香鱼啊，他说，是啊，我心想，猫又最爱吃的鱼也是香鱼。
　　可是我已经不能亲自给他送香鱼了……于是我就修了这么一个小池子，每天放一尾鱼进去，这样，他就不用自己亲自动手，也能吃到可口的香鱼了。
　　哦？为什么？
　　因为我这里放进去的香鱼总是很快就会不见，而我这花园里一般人也是进不来的，所以，一定是他派式神取走了。
　　啊，是啊是啊，我咳嗽连连，实在无言相对。
　　猫又，回去我要剥了你的皮。
　　这么多年了……他说，能知道他每天都能吃到可口的香鱼，我很开心，很幸福。
　　他望着我，轻轻的微笑，因为，他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来笑了。
　　他的生命即将结束。
　　开心，幸福么？
　　我突然有些恍惚，想到了数十年前和他们两人对坐饮酒的那一幕幕。
　　如果现在的这种心情叫开心，叫幸福，那，当时的那种心情又是什么呢？
　　我明白了，源博雅中将，请原谅我先告辞了。
　　我转身离去，猫又紧跟着跳上我的肩膀。
　　这个笨蛋，他竟然不知道这些鱼都被我吃了，那个安倍晴明都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怎么还能派式神过来呢？
　　喵喵的叫声，不绝与耳。
　　我微笑。
　　真正的笨蛋，其实就是你啊，猫又，为什么你每次吃完鱼都要把鱼刺留在水池旁边呢？
　　其实他比谁都明白那些鱼到底去了那里。
　　只是，假的，没有人说破，也就变成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