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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山雨欲来(四)作诔 ...

  •   这日晚上,还得守灵。

      李克用哭哭啼啼地,早就被秦国夫人差人拉回去休息了。将将子时,秦国夫人也被晋国夫人劝着赶着去休息了,说是大王醒来,没个人劝着,也是不妥的。于是这灵堂也就晋国夫人主事,她就跪在那里,素衣白裳,玉指轻轻转着紫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想必是渡人的往生咒吧。①

      她与魏国夫人的蒲团是并列的,而她们身形相差无几,一时间竟也不好分辨,只是魏国夫人更为纤弱婀娜。与其说这俩是并蒂双生花,倒不如说是一棵青竹和一棵绿筱。(作者君为什么要写这个?因为乾宁有病吧,跪得无聊透顶,啥有意思的玩意儿都想不出来了。)

      即使是可以脑子里想些没头脑、有意思的事儿,可乾宁还是好困啊,不仅跪得昏昏沉沉,肚子也不争气地饿了。尽管再过一两刻钟,子时就有“例食”,但还是很难忍饿啊。乾宁总算稍稍有些明了了,那个故事里,当初生死相随的情种丈夫,为什么会在坟墓里,把他妻子的尸体都给吃了。人饿起来真的是要命——特别是她这种几乎从未感知过“饥饿”之人,第一次的感觉着实是刻骨铭心啊。

      当初这个故事……李存勖不是第一个跟她说的人,她的六哥也说过,所有为了生存而做的事情,都应该被宽宥。

      就算是……也可用最不负责任的话来搪塞,也有那么一句: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所以官/逼/民/反,存在(允许存在,必然存在)。所以睢阳血战,存在(允许存在,必然存在)。所以……李存勖为他父亲辩解,而说了这个故事,李克用军队拿阵/亡/将/士/的/尸/首,充/作/军/粮,也固然可以存在。【注】

      正在乾宁跟五脏庙拌嘴掐架的时候,左右宫人对晋国夫人道:“世子殿下说,他写的诔文,有些句式不通,想要世子妃帮忙相看一二。”

      晋国夫人自然是知道他这个宝贝儿子偏宠着乾宁,微微叹息了一声,也道:“世子让你过去,你便过去吧。”

      乾宁忙领命叩谢。

      这便是出来透气了,不仅是两腋生风,就连脚下也如生风一般,就朝那厢去。虽说李存勖写祭文的堂屋,就在灵堂的偏殿,此时此景让人见了,却如鹊桥仙一般。

      果不其然,远远望来的宫人,交头接耳,艳羡道:“秦女携手仙,何似鹊桥仙?”

      紧跟着乾宁的宫人,也淡淡地道:“夫人您慢点儿,奴都跟不上了。”

      乾宁转身笑道:“定是你们平素偷着懒,不然怎么才几步路,便这般劳累、气喘?”

      宫人忙道:“冤枉。”

      另一个宫人道:“明明是夫人腿长。”

      “咦?”乾宁望了望紧随的几位宫人,身形纤妍娇弱,亦是中等身材,自己与她们相比,并没有低矮弱小三分,心中窃喜,想必是平素骨头汤啊水产海味吃得多了的缘故。单单这么一想,就更饿了。

      月上柳梢,花影扶疏,灯火影影绰绰,不辨是否鬼影幢幢。

      李存勖正埋头苦思佳句,一阵凉风吹来,冷飕飕的,旁边的朱守殷,吓得一激灵,望望夜色,偶尔往来也不知是花影、人影、鬼影。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李存勖——”二人听了,不免一惊。朱守殷回头一瞧,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公子真来显魂了!”唬得李存勖也忙看过去。

      李存勖回过头来细看,竟是乾宁。乾宁就冲过去搂住李存勖的脖颈,笑道:“哥哥怕什么呢。”②

      李存勖笑着去掰她的玉指:“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乾宁这才放开了他,微微踮起脚,一屁股坐在书案上,道:“写什么呢?”

      李存勖道:“幸好李大夫出去了,不然你这像个什么样子?”

      乾宁拿起李存勖方才誊写的墨宝,道:“李袭吉吗?”

      而后又望了望四周,道:“他人呢?小解去了?”

      李存勖道:“风疾犯了,先去就寝了。”③

      乾宁笑道:“哈哈,这个老东西。”

      风疾乃是李唐皇室痼疾,祖传的,并且没有传男不传女一说。李袭吉作为李唐宗室之后,无可奈何地也中奖了。

      李存勖淡笑道:“你以前上学时候,也拿‘这个’偷懒吗?这可也算是‘丹书铁券’、‘免死金牌’了呢。”(‘这个’指风疾)

      李存勖的眼睛湿漉漉的,亮晶晶的,似乎对此很感兴趣呢。

      乾宁道:“哪儿有!管得可严了!比你还义纵、周兴、来俊臣!背不出书来,还得打手心儿呢!”

      李存勖道:“你六哥?还是崔尚书?尚宫?他们还敢打你手心吗?”

      乾宁撅着嘴,对此嗤之以鼻,深恶痛绝,道:“当然了!官不大,权力倒是不小,那脾气自然是更大了!拿根鸡毛就能当令箭!”

      李存勖也跟着她笑着,将果脯一类往她身边推推,示意她吃点儿垫垫肚子。

      乾宁拿起桌上的藕粉桂花膏,李存勖忙道:“还是热的,你慢点儿。”

      乾宁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此时因微微忧色,而微微翕张的唇瓣,有意捉弄他,便舀了一匙,快速地喂进他嘴巴里……真真是一脸纯良,吃瘪的模样,仿佛是调/戏了良家儿郎。

      “哈哈哈……”

      李存勖忙去接她的碗,怕她笑着笑着,就把碗给掉了。

      乾宁笑道:“李存勖你怎么这么好笑。”

      李存勖道:“你怎么这么无聊。”

      哭了半宿累晕过去的李廷鸾的夫人赵氏,这会子又支撑着病体,过来给守灵了。路过偏殿又扶着墙急急地哭了场,却听得里头似有异声,又竖着耳朵听了,竟是世子与世子妃的笑语。赵氏本就因着李廷鸾之死对他们心生怨怼,此时更是恨毒了他们。

      乾宁道:“今日你给你长兄写的词儿是不错,可惜与大多文辞富赡的诔文祭文一般,流于表面,失于空洞了。”

      李存勖忙起身,掸掸衣袖,拱手作揖,道:“还望夫人不吝赐教。”

      乾宁忙用绢扇打了他,掩口笑道:“不许贫!”

      继而道:“‘子之承亲,孝齐闵参;子之友悌,和如瑟琴;心照神交,唯我与子。振振君子,已为鬼录。存亡永诀,逝者不追。望子旧车,览尔遗衣,愊尔失声,迸涕交挥,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绝妙好辞,不可不谓情真意切!”【注】

      李存勖亦是紧抿嘴唇,微微点点头,模样甚是骄矜自得。

      乾宁睨了他一眼,道:“斯人已逝,身后之事,自然得妥帖。韩昌黎《祭十二郎文》情真意切,不就写了‘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所以呢,孀妻弱子,自然得是‘汝妻子我养之,汝无虑也。’,才能告慰亡灵。”

      李存勖点点头,道:“妹妹说得有理。嫂嫂也是可怜,十五六岁,乍失佳偶,空负良缘,早早孀寡,还得守着襁褓幼儿,其悲苦可以想见——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乾宁点点头道:“可怜深闺梦里人,失他高唐梦里人。”

      李存勖搭着乾宁垂下的手,道:“万一是我,卿当如何?”

      乾宁抬头思索着,道:“大好的年华,我才不守寡呢。”

      李存勖咯吱她,道:“妹妹心思倒是很活络嘛!看来我又不小心被你骗了!”

      乾宁拿绢扇拍开了他的爪子,薄怒道:“呵呵,你这阵子惯会拿这话车轱辘的,我何时竟又骗了你了?”

      李存勖得逞地笑道:“昨夜也不知谁胡愁乱恨,榻上叹气,说什么——幸好是我。”

      乾宁道:“本就是我胡愁乱恨,胡言乱语的。我不就说了这句,也惜得你大放厥词,振振有词,造出这许多指控来。”

      李存勖搂着坐在桌案上的乾宁的腰肢,撒娇道:“我不依。”

      乾宁真是见不得他这番矫揉造作的蠢态,道:“撒手撒手,我总不能去出家吧,我是道门人,不是佛家子。”

      李存勖道:“罢罢罢,咱俩无论如何也不是我先死的。”

      乾宁道:“未必吧。”

      李存勖道:“你没事儿咒我做什么?”

      乾宁道:“切……不是你先咒我的吗?”

      二人便又谁也不理谁了。

      李存勖道:“妹妹怕是忘了,若没有我,你现在还在那儿跪着听往生咒和木鱼声呢!”

      乾宁道:“好稀罕吗?世子殿下现在可是连小恩小惠都能拿出来说道一二的人了!真真儿是心胸不小噢!”

      李存勖笑道:“不稀罕你回去啊。”

      乾宁撅着嘴,气鼓鼓地,作势要打他,甩着绢扇,就往他额头一拍。

      李存勖倒是比她刁钻多了,直接给她写了两行悼亡词——别的不说,精工倒是挺精工的,惹得乾宁打他也不是,恼他也不是,生生地就给气哭了。

      却见此文甚丽:“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香魂与倩影同销;绿衣香残,良言共芳词皆绝。”

      “桐阶月暗”乃是汉武帝悼念李夫人之词,“绿衣香残”乃是潘安仁悼念妻杨氏之词,皆千古悼亡之文。④

      李存勖虽说给乾宁擦着泪,又擤鼻涕,却是得逞而笑。

      乾宁哪里肯示弱,也挥笔给他来了两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李存勖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乱改了,咱们干正经事罢。”

      乾宁仍旧不依不饶,道:“黄土垄中……这句不雅。黄土……盖棺定论,入土为安。这也太‘便宜’了……”⑤

      乾宁仍是兴致勃勃地要改词儿、修饰。

      李存勖一怒,将桌上的东西尽数一抹,笔墨纸砚陆续而规律地掉落。他道:“不然你还想怎样!”

      李存勖一甩袖,乾宁以为他是怒极,要打她,忙遮了脸,哭丧道:“啊……”

      “世子殿下息怒,世子殿下息怒……”

      而后便是宫人的拉扯声、劝解声,只听得“啪”地一声,掌风袭来,掌声落下,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过了会儿,乾宁揉揉脸,发现耳光没有应声落下,便觑着眼睛往外瞧——发现李存勖正一脸谑笑地瞧着她,十分玩味讽刺。而背后的朱守殷正捂着脸,嗷嗷吃痛。李存勖给她挤眉弄眼,示意她窗外,乾宁这才明白过来,略带哭腔:“奴不知何事冲撞了世子殿下,世子殿下息怒,奴一定恪守臣妇本分,事事以世子殿下为先,与世子殿下同心同德,不敢……”

      脚步声渐远,乾宁这才发作,拿起边儿上的玉麈尾,作势就要打他:“好啊你个李存勖!你把姑奶奶吓个半死!知不知道!”

      李存勖忙避开了,抓着玉麈尾,就连连道歉:“好妹妹,好妹妹,我错了。只是这情况紧急,也来不及与你相商了……这才出此下策。”

      乾宁怒道:“刚刚那人谁啊,在那儿听壁角!连你的壁角都敢听,反了天了?”

      李存勖双臂抱胸,面露难色,只道:“是嫂嫂,赵夫人。”

      乾宁闻言,也是一惊,唇瓣微微翕张,又紧抿。李存勖又道:“她在外间都听到我们里头说说笑笑,定是恨毒了咱们,若是再听了我们说话的内容,这不得闹翻天了。虽说我们这会子的玩闹,也可用年幼无知搪塞过去,可父王若是知道了,难免心寒。若是有好事之人,再添油加醋描描黑,难免惹得一身骚。”

      乾宁气鼓鼓地道:“咳咳,话虽如此,你还有理了。”

      李存勖捏了捏下巴,蹙眉思索,似了然道:“不就吓你一下,你至于这么揪着不放。还是……妹妹觉得我上次欺负妹妹,‘都不算个事儿’,这次吓着妹妹倒成了‘大事’、‘恶事’了?”

      乾宁脸红一阵白一阵,怒道:“下/作!狗彘不食汝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山雨欲来(四)作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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