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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山雨欲来(一)醋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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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庭风静,瑞脑香浓,青女打扇,伊人昼眠。
忙不迭,金夔夔就采了一大束菡萏荷花,闯了进来,木屐还渗着水,唐离忙叫祖宗,让她别扰了乾宁清梦。
金夔夔却道:“外面日头这般好,姑娘青春少艾,怎么跟个老人家似的窝着睡觉呢——睡多了身子也不爽,好姐姐你就让我见见姑娘吧。”
唐离道:“真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爱笑闹,你可去与可人、媚人一处玩吧,便是去澄园与瑶华女公子玩闹也是可的。”
金夔夔拉扯着正在与她说理的唐离,雀跃道:“姑娘,姑娘,可是醒了?我看到里头有动静呢。”
屏风上映着乾宁正起身揉眼的影子,唐离便也随了她们去。金夔夔一把推开了唐离,就跑跳着闯了进去。
乾宁见她这副天真烂漫的娇俏样儿,也很是喜欢,便道:“若向耶溪西施采,人不看花只看人。”
西池的荷花竟都开了。
金夔夔红了红脸,献宝似的,说了一大通外头园子的花红柳绿,道:“姑娘真不应该在这里睡觉,辜负盛景。”
水清若空,菡萏十里香浓。
左右将乾宁的桌案书具都给搬了出来,给她在堤岸的观景台,好一通布置。乾宁就坐在蓉簟上,玉足浸在清水里,一甩一甩地好不快活。
金夔夔却是在一旁开心地踢着水花,道:“姑娘这般能有什么乐趣?”
乾宁道:“非要似你这般,把自己弄得全身泥泞子,才是快活?”
金夔夔道:“这也算是‘曳尾于涂’。”
乾宁笑道:“最近倒是上进,书念得不少。”
金夔夔从地上爬起来,过去瞧乾宁,便道:“姑娘既是要作画,不如我去池上摘莲花,也好给你应个景。”
乾宁笑道:“我不画你。你既是要玩闹,便去吧。”
金夔夔便同几个婢女,划船穿梭在一片菡萏荷花里,真真是人比花娇。
北苑戏台上,远远传来唱词——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惊蛰在一旁啐道:“尽是些靡靡之音。”
乾宁笑道:“那厢,应是桃艳妆成醉脸,柳娇移上歌眉。”
乾宁浅浅笑叹:夏日熏风,藕花院落,只宜辅枕簟向凉亭披襟散发,也可算是平生偶尔有‘曳尾于涂’之欢。
宁栉风沐雨,月寒日暖,不作王褒洞箫之材,不作青史留名之简——可是他们啊,生来就是金装玉裹,人人仰望的。
多久没有想起六哥了?
“却是人间真富贵,仙人不合住人间。花落如堕鸟,人死如灯灭。”
她的六哥,史书工笔,冷冰冰的只字片语,真是不公平。除了他的名字,依稀可见他的父亲真真爱他。而他在这人世间,终究空空如也。
念及此,乾宁不禁鼻酸。一甩手,在宣纸上,行云流水写下:春如观音枝,播撒皆粲溢。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花。
而后便陷入深深的思索,昏昏沉沉,颦眉敛目,似多情,似多感,似醉,似困,似懒,似痴,占尽风流娇慵。
信手捏笔,在宣纸上涂朱涂鸦。偶尔偏头,偶尔托腮,偶尔望望云天水色与好景画图,兀自沉溺,兀自伤怀。
美人如画,隔水而望。她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看她。
——香纫青玉佩,光冷素霓裳。头戴辟寒金,发饰五色缕,依稀眉妩萱草色,仿佛轻拭寿阳妆,娟娟然有林下风神。
李存勖左右臣子,虽则叹慕之心,几乎溢于言表,然而不忍再看,亦怕失态见罪。
惟独周玄豹叹道:“此间佳人风情,更觉好景虚设。神仙佳士,不过如此。”
众人亦唯唯。
李存勖笑道:“诸公不必拘束,谁人若能即兴赋诗一首,本宫重重有赏。”
周玄豹笑道:“世子这般说来,想必他们也是不敢奉命的。倒不如我先献丑一番——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足使胡嫔羞,弥令明妃嗟。纤纤素霓裳,盈盈水袖舞。掷笔卫夫人,空羡谢娘才。”
李存勖笑指着他道:“周卿你还真是献丑。我这银钱算是省下了。”
周玄豹笑,众臣子亦笑。
李存勖略有深意地瞧了身边的李严一眼,笑道:“本宫便先抛砖引玉,诸卿可不要吝惜琳琅。”
说笑着,便吟诵道:“妙年同简简,姝貌比小小。颦蹙溢娇痴,纤手徒弄笔。懒眼时含笑,盈盈水袖舞。点缀墨与丹,妙法学钟王。”
佳人神态,惟妙惟肖,仿佛精确绘制的美人图,不是长年累月的了解,不会有如此精准的刻画。
众人皆叹赏。
李存勖笑道:“李严,你文采风流,可要说个一二啊。”
李严道:“红艳露凝香,无言睡海棠。恹恹信手书,小意学神仙。”
字字秾艳,却又清新纤丽,活泼恬淡之感跃人心目。仿佛是将眼前之人,写活了。
众人一怔,觑着眼睛去瞧他们的世子殿下,现在脸上是何种颜色。周玄豹却是低头忍笑,似乎很乐意看到接下来是何种好戏。
李存勖面上倒是云淡风轻,虽说李严此诗一出,不仅将自己的诗作比得一文不值,就连诗中情感,自己也远远不如。
李存勖道:“此作明转天然,可是联诗?”
李严见他有意为难他,便也大大方方地道:“萱色入眉妩,有客开青眼。疑是太真妃,光艳孰与齐。捧砚侍明皇,殢人怜娇态。挥毫太白仙,点墨破莲脸。”
众人啧啧称奇,他倒是连美人脸上沾染的墨痕都瞧得仔细,并且还如此生动活泼地描绘下来,实在是大师手笔。只是这“捧砚侍明皇,殢人怜娇态”,虽说并不轻浮,却也是多情非常。众人再联想到他与世子妃的前缘种种,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是要作死啊!
李存勖却是击节叹服,鼓掌道:“好一个‘松烟破桃腮’,李严果然有凤毛,之前就听乾宁夸过你,乃是文比相如,才如子建。”
李严颔首作揖,道:“世子殿下谬赞,不才惶恐。”
李存勖扶着他,笑道:“你我一见如故,何必更说其他。”
众人远远地走得近些了,却见乾宁摇头晃脑地,眼珠子到处乱转悠,半面桃腮倒是瞧得真真切切。
李存勖道:“隔水度仙妃,清绝云争飞。娇花羞秀质,秋月见寒辉。”
李严道:“清风肺腑明月魄,秋水为神玉为魂。仙妃之容非我容,倩谁移入画图看。”
这下李存勖的脸上可是并没有之前好看了,气氛为之一滞。
左右之人刚察觉不对,左右想看,皆面有难色,想要解围之人,也不知如何措辞。却听得周玄豹道:“世子殿下之词雅致细腻,如美人一颦一笑,姿态轩妍。李严公子之词清新闲散,如美人如花隔云端。世子略输他三分明朗,而文采小胜。”
李存勖笑道:“终究是我逊他一筹。”
众人也跟着尴尬赔笑,李严依旧神情闲散,不改旧容,李存勖颇为衔恨妒忌,只是不能发作,落人口实。
乾宁素来敏觉,听得这边动静,便转过头来——在场所有人,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此时此刻,佳人佳景。
天光水色,菡萏荷花,盈盈娇女,仿佛神媛。天光与水色之间,她是第三种绝色,人面芙蓉相媚好,人比花娇俏。
美人和娇困,依稀茸茸眼。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
说是天女不是,说是帝子不是,莹莹神光,盈盈万方。
乾宁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只是瞧着李严时候,微不可见地有些走神和恍惚。然后冲着李存勖极淡地笑笑,就又偏过头去,做自己的事儿。
李存勖不咸不淡地道:“佳人殊恍惚,相思只一笑。相见更无因,不忍更思惟。”
明知她会听到,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这么说了。明知他左右之人,都乐得看戏看笑话,他也还是这么说了——究竟在闹什么?
乾宁身形微微一晃,又低下头去,写写画画。却听得李严道:“不笑亦不言,倾国且倾城。仙妃作狡狯,还如旧日娇。”
李存勖听了这话,更觉今日此番,乃是自取其辱。本来是借着与乾宁圆/房/之/事,要向李严炫耀,结果……心中郁愤,恨不杀此登徒子!却也只是甩了甩衣袖,并不发作。
周玄豹在旁缓颊,笑道:“甄后出拜,刘桢平视。琅琊绝异,崔暹得通——可见诸卿皆是世子殿下爱臣。”
众人皆作揖,顿首,道:“吾等自当为世子殿下马首是瞻。”
而李严亦然。
而后,诸人随侍,在西池宫逛逛玩玩,吟诗作对,和乐融融。
晚间,李存勖又留了他的诸位公卿一同用膳,樽前艳歌,酒过三巡,一群人也都主不主,臣不臣地笑闹起来,临近子时方歇。
李存勖本不想回小钗楼的,只是不知怎地,自己就走过来了,他也只得自嘲一笑,眼见着乾宁殿中,灯火未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甩开了旁边扶着他的人,自己踉踉跄跄就走进来了。只是在近身之处,小心谨慎地跟着,嘴中念叨着:“主子,您慢点儿。”
左右近侍,连朱守殷都不敢相扶,更遑论旁人了。
李存勖进了院门,上了台阶,见到门口守夜的宫人,在打着盹儿,一怒就踢了个窝心脚:“你们是死了吗?没看到你们主子进来!”
旁边的宫人瞬间惊醒了,花容失色,伏地顿首,就说着:“世子殿下息怒,世子殿下饶命。”
乾宁听了声响,将狼毫随手丢进了笔洗。
唐离忙掀帘子出去瞧,因问道:“外面瞎嚷嚷什么。”
宫人刚急走过来通报,就迎上了唐离,花容失色,道:“世子殿下过来了。”
唐离以宫扇虚掩口齿,微微愠怒,道:‘“世子殿下过来了,你们几个更叫魂似的,是想作死吗?”
宫人摇摇头:“姑姑容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