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Chapter 1 ...
-
白皮书:Common Law(共同法则)
**********
Chapter 1
吉姆·哈克站在柱子后,把重心又换到了另一只脚上。他不停地探出头去张望马路对面的那扇木门,厚重哥特式建筑的窄小双门依旧紧闭着,深色漆木的上半部分则装着两扇窗花玻璃,透过它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里面暗沉沉的走廊。木门的正上方,梁柱上雕刻着一行拉丁文,大约是lux(光明)啊sapientia(智慧)之类的,哈克没费心思记,他紧张地摩挲着手里挎包的肩带,心里七上八下,老天啊——
那行拉丁文箴言的更上方写着“贝利学院”一行字迹,让风吹雨淋打得铁锈斑斑,眼下却在正午的太阳照耀下庄严闪耀。
忽然间,那扇门朝外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三四个穿着黑风衣,手拎皮包,梳着整整齐齐头发的年轻人,一身典型的私立学院优等生打扮。哈克一下子精神起来,目光在几个人脸上一一扫过,紧紧地盯住了其中一个。
“汉弗莱!”他兴高采烈地叫道。
那几位同行的年轻人齐齐回过头来,看向正从马路对面朝他们急急忙忙跑来的哈克。正包括那位被点名的高高瘦瘦的黑发青年。
“他是你的朋友?”一旁的金头发优等生边挑着眉毛问。
汉弗莱眯起眼睛,看向冲到身前的这位仁兄。他有一头浅金的头发,闪亮的灰眼睛英俊迷人,脸上正露出介于“感谢上帝啊”和“Humpy救我”这两者之间的表情,像只单纯的大狗。
“这个嘛,”汉弗莱·艾普比慢条斯理地说,“有待商榷。”
“汉弗莱!”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哈克急匆匆打断了,“我有一件事——我是说,能借一步谈谈吗?”
“噢。”另外几个学生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他们,脸上露出秘密大白未遂的遗憾。几人的目光在哈克身上的米色风衣,鞋子,衬衫和围巾之类的衣着上打了个转。可从没听汉弗莱说过他认识这样的一位老兄呐,他看上去就像是从LSE(伦敦政经)那类地方跑过来的。
“谈谈?”汉弗莱微微侧过头,脸上依旧是四平八稳的笑容。
哈克急急忙忙地用力点头。
“这位先生,可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呢。”汉弗莱挥挥手让身后的同学先行一步,转过头对着哈克迎面而上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哈克看着他走到自己跟前,心头砰砰跳得直响,哦年轻时候的汉弗莱,看看,他可真英气,等等。他呆了几秒,“什——么?”哈克有点发懵,汉弗莱刚说什么?
汉弗莱只用深色的眼睛瞟了他一眼。
“你——你不认识我?”
哈克问出来之后也觉得有些傻呼呼的。可天地良心作证,他一大早马不停蹄,心慌意乱地横跨五十七英里从伦敦赶到牛津,可不是为了等到这样一句话的。他不由再看了一眼汉弗莱的脸以做确认。
多亏那次帮常任秘书长捂盖子的事儿,他见到过一份汉弗莱刚从贝利毕业去服兵役时候的档案,照片上年轻版和成熟版长相几乎未变,只除了更锐利些的棱角未被磨平。此刻,他正拎着公文包站在跟前,端端正正地打了领带,穿着三件套,发胶固定好的深棕小卷发在太阳底下微微发闪,从头到脚都是又熟悉又精致的古典做派。
“但我们会是好朋友——在将来,我是说。呃,对了,我是詹姆·哈克,对。”这语无伦次的解释听上去滑稽透了。
汉弗莱草草地握了握他伸出的右手,假笑着说:“非常好的一段开场白与自我介绍,印象深刻,哈克先生。”
“不,我说的是真的——”就在几十年后!
“哈克先生,您和陌生人搭讪交流的言语水平着实令我觉得叹为观止——”
“嘿!”哈克抗议了一下,原来小小公务员早在这时候就这么伶牙俐齿,爱讽刺人了。随即他又猛地一阵绝望,汉弗莱可真的不认识他。
“——并且勇气可嘉。”
或许他是唯一一个莫名其妙回到年轻时候的倒霉蛋,强烈的孤独感和恐慌如乌云压顶,一下子令他沉浸在沮丧和悲戚里,以至于连听到汉弗莱熟悉的嗓音都没能鼓起些劲来。唉,等下,他说了什么?
“你说了什么?”
“什么——什么?”
“勇气可嘉!”哈克瞪圆了眼睛,这个词他与汉弗莱共事多少年就听了多少万遍,熟悉地几乎也可以拿捏一番,立定仰头,说得一样有腔有调。他立刻一个箭步,闪身和汉弗莱站了个面对面:“你是!你就是汉弗莱!”
“我当然是Humphrey。”汉弗莱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不,我是说你就是「那个」汉弗莱。”
“我可不知道还有第二个Humphrey。”
“别和我兜圈子,你不知道我都吓坏了。”喜悦重新占领了哈克的胸膛,几乎立刻就让他荣光满面起来。谢天谢地,他起码不是一个人——
“啊哦,抱歉,但我没看出任何因果关系。”欣赏够了哈克快速变化的表情,汉弗莱慢悠悠地说。
哈克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灰眼睛里又出现了一点不确定。
“呃——”他说。
同时他的胃发出轻微的声响。
汉弗莱的表情微妙到哈克几乎绝对肯定他就是“那个”汉弗莱。但他依然想钻进地下去。
--
“一份烤海鲈,给他。”
“……你怎么知道我要吃烤海鲈? ”哈克坐在汉弗莱对面,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得反问。虽然这确实是他在白厅工作午餐最习惯的点餐啦,但是,瞧瞧,汉弗莱居然越过他点菜,这可一点不礼貌!更不专业。他看向眼前正和服务生交流菜谱的缩龄版的公务员——哈克可是他的上司,汉弗莱怎么能不经请示就行动呢?
汉弗莱丝毫没理会他的抗议,目光在菜单上逡巡着,轻快地对边上人道:“还有一份面包屑鳀鱼意面。对了,蒂姆,再给我们拿两杯波尔多。”
“汉弗莱,我觉得我有权利自己做主。”
哈克瓮声说,尽管肚子咕咕叫,但想起刚被汉弗莱捉弄一番的事,他不免又要忿忿恼怒了。侍者蒂姆是个个子矮小的意大利人,留着粗胡子,走之前好奇得看着他们一眼。
眼下正值午餐十分,这一间坐落于牛津市区的意大利餐厅里,已经座无虚席,其中大半都是工作白领和牛津的学生。汉弗莱瞥见几个穿着与他一般精英的年轻人,不过并非来自他的学院。赶在大家的目光都被哈克的吵吵嚷嚷引过来之前,他终于转回头,对上抗议者的眼睛。
“别逼着我给你点全麦三明治,”汉弗莱的眼神警告得眯起来,口中语调却依旧婉转如故,“——大臣。”
他终于恢复了以往最顺口的叫法,倒不如说是放出一个心知肚明的暗号,二人都没提唐宁街十号的那小部分。“——这顿饭我来请。”
让他提醒起记忆中的味道,哈克皱起脸:“DAA的全麦三明治简直是人间恶心。”
汉弗莱却假笑了声,无端端里,却好似有几分别样的快活:“不然怎么能让大臣迅速吃完,早早加入5分钟之后的会议呢。”
“汉弗莱,这也是你管的?!”哈克震惊得叫了起来,情不自禁瞪大了他灰色的眼睛。
他下意识捂了下胃,心中不由为那几年在行政部遭受惨无人道的餐饮折磨感到愤慨。汉弗莱脸上的表情就类似于哄小孩“不要无理取闹”,他朝右侧脑袋微微一点,又虚虚应付一笑。毕竟有时候大臣和吵着要吃糖的小孩也没差多少,尤其是一个年轻了三十多岁的大臣……恰在此时,侍者给他们端上来了奶油汤和餐前面包。
“说吧,你来找我为了什么?”
“首先,这问题可不止是为我的福祉,也是为了你。”哈克抓着面包的手一停,一下就听出了他话里的陷阱。汉弗莱总善于把自己摆在中立或近似于全知□□的位置上,再把旁人不知不觉用语言陷阱网住,成为祈求者。
“你是说——”汉弗莱挑起眉毛,拿起小面包沾了点汤汁,抬起眼来觑他。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哈克单刀直入问,“我是今天早上。”
他翘掉了文法课,就坐火车过来了,天保佑那位秃顶的查尔斯杨教授不会发怒。
只见汉弗莱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心下顿时溜地下冒出一股喜悦——这就是汉弗莱最大限度的透露消息了。但紧接着,哈克又有些忿忿懊恼。就像是一个苦追不得的恋人,连女孩稍微的示意都觉得心花怒放、锣鼓喧天。这么多年,他就被他的秘书长活生生逼成了这样。
哈克和汉弗莱打交道的这些年里,发觉这些老牌公务员们总有点信息分享困难的毛病,而且资历越老,毛病越重。他要从汉弗莱口中套出点情报,有时候非使出三十六计不可。
“这么说,你也是因为那一次典礼?”他用了大胆猜测。
汉弗莱棕色的眼睛眯起来,像是在享受这顿英式奶油汤的美滋味,或者是哈克那双灰色眼睛里射出的紧张兮兮的视线。不过,赶在它们炸毛成利剑前,汉弗莱点点头,大发慈悲得给出了正面回应:“确是一个时间。”
----
今晨八点醒来之前,汉弗莱还是这个国家“实际”的最高领导——内阁秘书。毕竟,大家都知道首相往往只焦头烂额于民调支持率,女王则只是个重大场合出现的签字图章,而这个庞大的帝国总得有人掌舵才是。
那次大英博物馆的典礼出席同样是周三,新打过蜡的地板油光蹭亮,宾客云集,尤其是大臣们,各个试图在媒体和首相面前崭露头脸,搔首弄姿。这本就是次常规的内阁作秀。“考古学家们在苏格兰北部的崭新发现”,一批从因弗内斯运来的藏品第一次亮相公众,据说是来自原住民几万年前的遗址。
“又是一场为了争取边缘选票的行为。”站在多立克式柱后,汉弗莱盯着闪光灯前熟练露出真诚笑容的哈克,转头对身边的徒弟、首相私人秘书伯纳德说。
“难道首相不懂艺术吗?”伯纳德瞥着头问。
他那头金发下无辜的表情有时候显得过于整齐明白,以至于汉弗莱常常搞不清,他是在反讽还是真诚发问。
“噢,倘使你是指漆黑的石头雕像,和原始人烤篝火的壁画。”汉弗莱一哂,意味深长得停顿了片刻, “别犯傻,伯纳德。即使以我们的首相的智商,也不够去理解的。”
伯纳德弄不清楚他指的是智商高或智商低,那句关于“哈克拉高了内阁的平均年龄、拉低了平均智商”的精妙评论至今还在白厅流传。但他无暇多想了,新闻部的人轻声过来呼喊,该轮到汉弗莱和他二人随之进场了。
因为内阁公布了首相行程的缘故,整个大英博物馆门口都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不乏政府抗议者,举着“废除三叉戟”之类的牌子高呼。记者们对着哈克一顿狂拍,也把这些反对标语拍了进去。
然后,就在汉弗莱走到哈克身边,大约随着他一同走进大门时,一阵眩晕之后,再醒来他就时空穿梭了三十年。
--
“这家意大利店的味道还是和记忆里一样好。”
汉弗莱尝了口红酒,忍不住慨叹着,眯起眼睛品味片刻,放下叉子。可惜,老里昂的这家店和牛津那些同样摇摇欲坠、资金短缺的学院不同,没撑过三十年,大约是在自由党的“无形帝国”时期,就彻底倒闭了。
哈克却完全没心思在美食上,他草草吃完,立刻迫不及待得提议道:“我们该再去一趟大英博物馆!”
再推开那扇该死的门从里面走一遍。
汉弗莱毫无责怪得咳了声,拿起餐巾抹了抹唇,点点头,罕见的没有表达反对意见。
他十分理解哈克迫切想回到三十年后呼风唤雨、大权在握的时期。不是人人都会轻易放弃掉已经成为了首相(和内阁秘书长)的人生的。一手放下雪白的餐巾,他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店内装饰。能吃到记忆中三十年前的这家美妙餐厅,他也算不虚此次的时空妙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