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十二章 ...
-
长街上渐渐黑下来了,将要入夜的白溪镇比平时安静得多。
街边的房子都紧闭门户,只有几盏灯笼挂在屋檐下。红光从远处传来,飘飘摇摇的,更让人发憷。
“铛——!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走在街上,想起近日来关于剥皮鬼的传说,心里不免害怕。
最近戒严,打完了落更,他就能回去了,安安稳稳一觉歇到大天亮。
这一圈快走完了,他想着家里暖和的被窝,热乎的茶水,得到了一点慰藉,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了。
夜风里传来淡淡的香气,这个时节正是花开的时候,更夫没有太在意,却觉得闻到香气时浑身变得轻飘飘的,眼中的灯光也变得朦胧起来。
前头的街口出现了几个影子,大约是六七岁孩子的模样。一群小鬼嘻嘻直笑,还在薄雾里乱舞,口中唱着歌谣。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看大戏——”
那情形十分诡异,更夫吓了一跳,手里的锣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些小鬼一眨眼便到了他跟前,团团围住了他。
更夫转头想跑,可腿被吓软了。一双双小手扒住更夫的身体,有的扯脚,有的抱腿。那些手抓到他的瞬间又消散了,仿佛只是他在极度恐惧之下产生的幻觉。
“啊——!”
更夫惨叫一声,奋力挥开鬼影,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这时一只大手捏住了他的肩膀,一人温声说:“你去哪儿啊?”
更夫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什么,竭力呼喊道:“救命,救命——救我!剥皮鬼——剥……”
嗤地一声,那人的手如同鹰爪,一把抓穿了更夫的后心。
呼救声戛然而止,更夫倒在地上,血从他身下漫出来。
那人轻轻一挥,身边的几个小鬼如烟雾一般散去了。黑夜里只留下他的影子,宽袍大袖,一件灰色的鹤氅在风里不住飘荡。
月亮像一弯青惨的镰刀。整个镇子沉浸在恐惧里,远处传来断续的打更声。
沈清河独自走在街上,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像她这样形单影只的女子,对于那剥皮鬼来说是最好的猎物。她以自己为诱饵,心里有些忐忑,希望那人赶快上钩。
“救命啊——救我!”
远处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沈清河一凛,循着声音奔去。
她转过街角,见地上倒着个男人,他身边的血泊里,还有一面铜锣。周围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了。沈清河把那人翻过来,看清了他的惨状,登时感到一阵眩晕。
那人的脸皮被剥下了一大半,鼻子和额头的骨骼都露了出来,一双眼珠像鱼一样凸着,紧紧地瞪着人。那情形太血腥,沈清河实在受不了,低头干呕起来。
她以为凭自己的本事,足以将那装神弄鬼之人制服,却没想到真正的惨案,比她想象的更难以承受。
一群小鬼出现在前方的薄雾中,嘻嘻哈哈地你推我搡。有人看到了沈清河,朝这边指了指。小鬼们纷纷回头看过来,眼里露出了精光,仿佛发现了新的猎物。
沈清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那些小鬼转眼间便到了沈清河面前,她拔剑向其中一人斩去。那人的身影骤然消失了,却又在她的身后出现,甚至还伸出手,轻轻地扯了她的衣袖一下。
小鬼仰起脸,幽幽地说:“小姐姐,你的脸真好看,给我好不好?”
沈清河一阵不寒而栗,一掌朝他头顶拍过去。那小鬼尖叫一声,烟雾一般地消失了。其他小鬼一拥而上,沈清河提剑划了个弧,剑光所到之处,小鬼们相继惨叫,眨眼间都不见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白烟,仿佛是谁打翻了脂粉盒。沈清河觉得这香气似曾相识,想起了凤鸣派中有一位神医名叫谢如。他成日里爱摆弄些药草,有的能治人,有的能毒人。
沈清河记得去看他时,谢如蒙着面纱慢慢地碾药,其中一味干花就是这种味道。
“谢神医,这是什么东西,还要蒙着脸炮制?”
谢如慢吞吞地说:“这是西域的曼陀罗,内服或者吸入会使人产生幻觉,大剂量摄入会让人麻醉。小丫头还闻,不怕醉倒在这里——”
那花的香气跟这些粉末的香味很相似。沈清河意识到自己着了那剥皮鬼的道。定然是他将曼陀罗粉撒在周围,自己吸入产生了幻觉,这才看到了那些鬼影。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在这儿干什么?”
沈清河被猛地一吓,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她回过头去,却见薛明站在身后。
他身后背着剑,神色峻然,跟沈清河印象中的文弱模样十分不同。
他俯身看了那被剥了脸皮的更夫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救人。”
深更半夜他出现在命案现场,还这样冷静,实在不同寻常。联想到认识他以来,他的种种诡异举动,沈清河实在不能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道士来看待。
她注视着他,道:“你不是个算命先生,你到底是谁?”
薛明笑了,说:“我的确不是。在下是名剑客,听说这里有人作恶,便假托游方道士之名留在这镇上,想找机会将那恶人擒住,为民除害。”
他道:“沈姑娘是否也跟薛某一样,想捉拿那恶人?”
沈清河想自己大半夜出现在这里,若是他值得怀疑,自己岂不是也有嫌疑?
她一时间默然不语。薛明道:“这些天我在街市上与人闲谈,打听到了不少消息。我知道那人在什么地方,你跟我来。”
他纵身向前掠去,身影隐没在黑暗中。沈清河手头也没有其他线索,便放足追了上去。
薛明来到了一座破庙前,推门走了进去。
这庙荒了许久,院子里生满了杂草,屋顶都塌了半边。两人一走进去,便有老鼠从草丛里窜出来。薛明走在前头,好像十分确定这里有凶手的线索。
沈清河心里有些不安,道:“你来过这里?”
薛明道:“有人说在这边见过那人的行踪,我来探查过一次,没遇上他。今晚你来了,咱们正好守株待兔。”
沈清河迟疑道:“这……能等到么?”
薛明道:“没关系,一天等不到,就等两天。我陪着你,有什么好怕的?”
沈清河皱起了眉头,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这时候破庙里传来一阵柔媚的笑声,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二哥,你要玩到什么时候?让你抓人,你倒是有闲工夫逗这傻丫头。”
那人说话声中,推门走了出来。那女人的身姿妖娆,穿着一件绿罗裙,却是柳三娘。她身后还跟着那个铁塔一般的壮汉。
三个人把沈清河团团围住,神情里带着些嘲弄,仿佛看着一只自投罗网的猎物。
沈清河惊觉不妙,往后退了一步。柳三娘手中金色的绫罗一拂,已经将院门关上了。
铁悍庞大的身影一闪,拦住了沈清河的去路,笑呵呵地说:“小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薛明站在旁边,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沈清河有些愤怒,怒道:“你骗我?”
薛明丝毫没有心虚的意思,反而坦然道:“薛某人言出必行,我说要带你找剥皮之人,这不是领你来了么?”
沈清河道:“人呢,是谁干的?”
薛明走到她跟前,淡淡道:“你说呢?”
青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薛明的神色冷漠,又有些意味深长。一阵寒意从脊背慢慢升起来,沈清河哑声道:“是你?”
薛明微微一笑,道:“不错,正是区区在下所为。”
他看着沈清河,眼神里充满了欣赏,道:“薛某提醒过你,那剥皮之人最喜欢漂亮的脸蛋儿。像沈姑娘这样的小美人儿,要是被看上了,恐怕要惹大麻烦。你看——今日不就应验了么?”
沈清河被那三个恶人围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忽然想起徐军师说过的话,刘远风手下有三个使者,一名长情,一名铁悍。还有一个从小生有恶疾,颜面被毁,所以喜欢活剥人的脸皮,那人名叫薛天镜。
沈清河没想到真正的剥皮恶鬼就在自己面前,她却还对他十分信任,把他当成朋友。
她想起了萧则的提醒,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凡事多留个心眼,很多事情不是眼睛看到的那样,不要轻信别人。
她一阵后悔,当初她还觉得是萧则想的太多,如今却证明他是对的。
她道:“你是薛天镜?”
薛明微微一笑,道:“沈大小姐果然有见识。咱们重新认识一下,在下是鹰鹫派的幽冥使者,薛明,字天镜。”
他刚杀过人,手上的血腥气还没散,态度却十分淡然,仿佛事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往前走了一步,看沈清河的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又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沈清河下意识往后退去,想起那更夫惨死的模样,身体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难以遏制内心的恐惧,道:“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在你手上,你难道就不怕遭报应?”
薛天镜的脸色沉下来,道:“这世上遍地皆是人形恶鬼,他们活着我尚且不怕,死了又能奈我何。”
沈清河想起了他讲过的疠风鬼的故事,联想到他的面容被毁,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说:“你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吧?那个被火烧伤的少年,就是你?”
薛天镜的神色平静,没承认,也没有否认。如果他就是那个少年,受过那样的罪,仇恨世人也并非不能理解。可他伤害无辜,杀人剥皮,却也与恶鬼无异了。
沈清河有些可怜他,却无法同情他。她说:“你们把我骗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柳三娘缓步走过来,含笑道:“咱们听说凤鸣派有一门内功叫做破魔心法,十分了得,想借来瞧瞧。沈大小姐的身份贵重,只要你在咱们手上,令尊为了保女儿平安,必然舍得交出秘笈来,你说是不是?”
他们这样大费周章,原来是为了得到破魔心法。那本内功虽是残卷,却也是凤鸣派的不传之秘,岂能轻易落到这些恶人手里。
沈清河冷冷道:“我爹不可能把破魔心法交给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柳三娘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硬气,年纪轻轻的,却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她扬眉道:“敢跟老娘这么说话,你不怕死?”
沈清河的心中自然是怕的,大好年华谁不惜命。但这些人本来就没什么信义可言,就算把心法交出来,他们也未必肯放了她。还不如一口咬定不给,让他们顾忌着沈砚的厉害,反而不敢伤害她。
薛明知道这丫头不肯轻易屈服,打算换个地方慢慢消磨她。他说:“沈姑娘,跟我们走吧。”
沈清河冷冷道:“我哪里也不去。”
柳三娘见她不但不怕,反而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有些恼火起来。
她道:“小丫头,在昆仑山上你是大小姐,在这里你就是咱们的阶下囚。咱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得乖乖地听话,要不然可别怪大伙儿不客气。”
沈清河就算打不过他们,凭她的性情,也不愿意对这些人低头。
她冷冷道:“我若是不听呢?”
她说话声中,长剑寒光一闪,霍然出鞘,朝柳三娘攻去。
柳三娘没想到她还敢动手,避过了那一剑,道:“胆子不小,都被咱们抓住了还敢亮爪子。今天我就好好调/教你!”
她肩上的披帛飞起,金蛇一般向沈清河攻去。铁悍平生最爱跟人打架,有这等机会自然不想错过,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道:“让我也打两拳!”
柳三娘却道:“铁悍,你不准插手!”
铁悍虽然个头大,却不敢违抗柳三娘的意思,只好道:“行,你先打,等会儿再轮到我跟她打!”
“那不成。”薛明摇头道,“你一拳下去,把她的鼻子颧骨都打碎了,可不是生生地毁了个钟灵毓秀的小美人?”
他扬声道:“三娘,你下手也轻些,若是弄花了她的脸,等到剥皮时就不方便了。”
沈清河感到了一阵寒意,薛明却还是笑吟吟的,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
柳三娘手中的披帛一卷,绞住了她的长剑,蔑然道:“啰里啰嗦的,这么多废话!”
沈清河一时间挣脱不开。柳三娘攥着披帛的另一端,重重地朝她击了过去。沈清河胸腹一阵疼痛,长剑铛地一声脱了手,人向后跌去。
她摔在地上,浑身疼的厉害。柳三娘缓步朝她走过来,窈窕的影子笼罩在她身上。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清河,伸手捻起了她的下巴,道:“又这么看着我……老娘最讨厌这种眼神。明明好处占尽,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你凭什么?”
她眼里闪着嫉妒,是对年轻女孩儿的恨。柳三娘虽然武功高强,毕竟年华老去,看到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就想起自己当年也曾经这么鲜活地活过。又想到如今自己不再拥有那些美好,自然恨得厉害。
她的手冰冷而又黏腻,沈清河感到一阵恶心,打开了她的手,道:“放开我!”
柳三娘不但不放,反而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说:“小姑娘,你爹是沈砚又怎么样?落到咱们手里,你就别想好过!”
柳三娘一旦恼火起来,声音就变得像男人一般,又带着股异样的尖锐。
沈清河实在受不了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厉声道:“离我远点,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
“你说……什么?”
柳三娘的脸色阴沉下来,恶狠狠地盯着沈清河。
她天生阴阳同体,为此被情郎抛弃,是她终生的痛苦。她最听不得别人说她不男不女,登时火冒三丈,抓住沈清河的衣衫一扯,大怒道:“好……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不男不女!”
铁悍没想到女人与女人也能如此,登时眼前一亮,道:“三娘,还有这种玩法?”
沈清河的衣裳被撕破了,大半个肩膀露了出来。她的心一惊,连忙拢起领口,一掌朝柳三娘打去。
柳三娘避开了那一掌,右手亮出如鹰爪般的五指,跟沈清河斗起了掌法。
薛明在旁边看的饶有兴味,也不阻拦,只是悠然道:“别留下伤,还得留个活口跟她爹换秘笈呢。”
柳三娘的掌法如蝴蝶翻飞一般,出招极快。两人拆了数招,柳三娘娇笑道:“你这小擒拿手练得还不到火候,姐姐教你什么是真正的擒拿手。”
说话声中,她攥住了沈清河的右手,一把将她的腕子卸脱下来。
“唔——!”
沈清河疼的脸色惨白,眼泪一瞬间盈满了眼眶。
柳三娘柔声道:“跟女人动手,我向来不知道怜惜。要是粗暴了些,你可别见怪。”
说话声中,她又是一掌拍过来,把沈清河重重地打倒在地。
差得太多了。
沈清河向来自诩武功高强,在这些人面前,却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
在昆仑山中,师父护着她,师兄让着她,教众们也都夸赞她,她一直把那些话当成真的来听。如今来到江湖中走一遭,她才知道,武功高强的人太多,自己远比不上他们。
沈清河感到了强烈的挫败感,除此之外,还有巨大的落差感。
她想起在青城山上,萧则跟柳三娘动手之际,尚且在想方设法地找她的破绽,用计挑拨她失去理智。而自己却跟她碰硬,实在是失策。
薛明摇了摇头,叹道:“啧……沈大小姐的脾气虽然不小,手上的功夫还是差的太多了。”
铁悍也哈哈大笑,道:“姜是老的辣,还是咱们三娘厉害!”
柳三娘拍去了手上的灰尘,蔑然道:“说谁是老姜呢,姓铁的你皮痒了是不是?”
铁悍立刻道:“我说我自己,我是老姜。咱们三娘貌美如花,武功高强,永远十八岁!”
柳三娘这才满意了,傲然道:“小姑娘,手腕疼不疼?叫声好姐姐,我就给你接回去。”
沈清河冷静下来了,她知道自己斗不过他们,也不想激怒他们让事情变得更糟,沉默了下来。
柳三娘还不肯饶她,道:“输了就不做声了,多没意思,刚才的嚣张劲儿呢?”
沈清河垂着眼,任她说什么,都不回应了。她一身白衣沾了尘土,肩头的衣裳也被撕破了,却带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质。
毕竟还要靠沈清河来换破魔心法,薛明不想太得罪她,道:“三娘,这丫头已经输了,你还不大度点儿。”
柳三娘哼了一声,伸手扶了扶鬓发,又恢复了平日里妩媚的模样,道:“老娘才懒得跟她一般见识!”
薛明走到沈清河跟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道:“知道咱们不好惹了吧。识时务一点,跟我们走吧。”
他的话音还没落,忽听一人叱道:“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