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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晴天霹雳意难平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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邗江。
两艘客舫。
木梧桐:“阿诺,那件天青色的衣服,我做好了,放在天璇院。”
欧阳诺:“好。”
欧阳诺将一件披风穿在她的身上:“这是我最爱的披风,下次来广陵,要还给我。”
暗紫色锦缎披风,绣着金色北斗七星,正是她为他做的。
木梧桐后退一步,与欧阳诺互相深深揖礼,才转身登上一艘客舫。
无痕、无迹立即跟上。
另一艘客舫上,燕回手里拿着一件红色披风,望着她的背影,黯然神伤。
丰州,闽江入海口,黄昏如血。
木梧桐、无痕、无迹,在礁石丛中到处搜寻。
无迹:“木姑娘,没有您说的帆船。连一片木板都没有。”
无痕:“会不会被偷了?”
木梧桐摇头:“这艘帆船很普通,没什么值得偷的。我在这生活了十八年,从未丢过帆船。”
燕回:“梧桐,会不会是岳父用这艘帆船入岛了?”
无痕、无迹听见“岳父”两个字,一齐翻了两个白眼。但公子警告过,保护好木姑娘,其他一概不准插手。
木梧桐眉头紧蹙:“不会。家里有两艘帆船,爹和我经常各自出行,从不混淆。”
燕回:“梧桐,可能帆船的缆绳损坏,飘走了。你们在这里等。我进丰州城买一艘帆船。”
木梧桐:“不必,一起进城。我要亲自造帆船,帆船如果不合适,就无法控制洋流和风向,到不了这座岛。”
造船,耽搁了十日。
十日后,黄昏。
帆船很小,乘坐四个人,有些拥挤。
帆船随风而行,极目四望,逐渐只剩海天一色,再也见不到海岸线。
黄昏将尽,夜幕将至之时,前方出现一片隐隐约约的岛屿。
木梧桐:“无痕、无迹,你们趴下,待会有机关箭雨。”
无痕:“不行。公子让我们保护你,又不是让你保护我们。”
燕回:“梧桐,你趴下。我负责应对机关。”
木梧桐却突然脸色一变:“不对!”
燕回:“什么不对?”
木梧桐:“海浪形状不对,机关没有了!”
燕回仔细眺望前方,心一沉:“树林也不对!”
黄昏余晖中,原本应当绿树葱郁的岛上,望之只见一片凌乱、光秃秃的树干。
燕回将帆船绑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从帆船中抱出一叠木板,纷纷掷于海面上。
他搂住木梧桐的腰,带着她在木板之间跳跃,脚踏木板时有些摇晃,湿了鞋袜,但还是顺利跃入岸上。
无迹、无痕有样学样,也顺利上岸。
燕回:“岛上不对劲。我走前面,你们保护好梧桐。”
无痕、无迹很反感燕回发号施令,但嗅到危险气息,没有较劲。
木梧桐脸色阴暗:“不,我走前面,我熟悉这里的机关。你们跟紧我。”
燕回想起上次被重重机关困扰,只好默认。
木梧桐按照岛上的安全路线,弯弯绕绕往前走。
燕回、无痕、无迹紧紧贴着木梧桐,以便及时护住她。
所到之处,全都是被大火燃烧的痕迹,树叶被烧光,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树干,乌黑枯萎,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弯弯绕绕地走了许久,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大片开阔沙地。
沙地上,原本这里有六间用礁石、珊瑚石、贝壳建成的屋子,如今,屋子已消失,只剩下满地狼藉的乱石瓦砾。
沙地上,原本有一片花海,如今,花海已消失,只剩下大火燃烧后的灰烬。
沙地中央,原本有一小圆桌、三小石凳,如今,圆桌石凳都已消失,不知道被谁用大锤,敲成了一堆碎石,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木梧桐浑身颤抖,伸出手在乱石瓦砾中搜寻。
燕回、无痕、无迹连忙用剑鞘帮她挖开混乱的石头。
原本,那间珊瑚石屋子是自己的,里面堆满了布料、做好的或没做好的衣服。
原本,那间贝壳屋子,是娘亲的,爹经常在那里画画,摆满了画纸、笔墨纸砚、颜料。
还有,四间礁石屋子,分别是爹的寝屋、书房、厨房、兵器房。
如今,却只剩下乱石瓦砾,连一片衣角、画纸、笔墨纸砚、锅碗瓢盆都没找到。
就好像,这里原本就是乱石瓦砾,从未有过屋子,从未有过人住的痕迹。
木梧桐大喊:“爹!爹!你在哪里?爹,桐儿回来了!爹,你出来啊!”
没有任何回音,只有海风呼号。
木梧桐突然冲进被大火烧过的树林中,毫无章法地奔跑:“爹!你到底在哪?”
“不要!小心机关!”
燕回冲上去抱住她,她拼命挣扎,却挣不开。
二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丛林中的机关消失了。
二人用石头试探多次,果然,毫无机关。
如果不是曾经在这里被重重机关围困过,燕回都会以为这里只是普通的树林。
木梧桐疯狂向前奔跑。
这次,燕回不再拦着她,只紧紧跟在她身后。
果然,所到之处,没有任何机关。
跑出很远,到了小岛另一端尽头。
海边一座黑黝黝的山,靠海一面高崖峭壁,惊涛汹涌,海风冲击在平坦的崖壁上,如万鬼嘶嚎。
山前,沙地上,一座孤坟!没有墓碑。
木梧桐浑身颤抖,眼神惊恐,双腿虚浮,极慢极慢,走近孤坟。
她闭上眼再睁开,闭上眼再睁开,仿佛想一次次确认这是不是幻觉。
木梧桐:“你们看见了什么?”
燕回惊愕万分,心中充满不详的预感,担忧地看着她:“梧桐,你,你先冷静。这座坟墓,原来存在吗?”
木梧桐:“无迹,你看见了什么?”
无迹:“一,一座坟墓。”
木梧桐:“无痕,你看见了什么?”
无痕:“坟墓。谁的?”
木梧桐突然疯狂扑到坟墓上,用手刨土,指甲开裂,血肉模糊。
燕回惊痛抱住她,将她拉开,不顾她疯狂的挣扎撕打。
燕回:“无痕、无迹,快帮忙!”
无痕、无迹已不再在意燕回的发号施令,立即用剑鞘拼命刨土。
坟墓刨开,露出一副棺木。
棺木材质粗陋,还有大火燎过的乌黑痕迹,显然,这棺木是用岛上被火烧过的木材临时制作的。
木梧桐跪在棺木前,双手颤抖触碰棺盖,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
燕回、无痕、无迹担忧地看着木梧桐,都不敢说话。
无迹回到丛林中找了些木料,制作了简易火把。
火把的光,将棺木照亮,仿佛刺痛了木梧桐的眼,她本能地用力推开棺盖。
一股极度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无痕、无迹本能地转身、恶心欲呕。
木梧桐、燕回却仿佛完全没有闻到任何气味,扑到棺木上,直勾勾地盯着棺木中的尸体。
尸体已经开始白骨化,面容已经消失、衣物已经腐烂,看不出究竟何人,只能根据腐烂程度估计死亡时间大约五个月。
木梧桐颤抖的右手伸入棺木中,被燕回紧紧扣住手腕,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燕回伸手探入棺木,取出一柄剑,立即扔到沙土上,用沙土抹去剑鞘上沾染的腐尸污秽,又用丝帕擦拭干净,才把剑交给她。
剑鞘通体乌黑,古朴简约,没有任何纹饰。
木梧桐拔出剑刃,寒光如雪,剑刃上铭文“择木”。
木梧桐五脏六腑都在拧紧、窒息,想喊,喊不出来,想哭,哭不出来,扑倒在地,陷入昏厥……
“桐儿,为何提前回来?爹说过,三个月后才准回来”——木文宇
“桐儿,想去哪,尽管去……除了……除了北周长安”——木文宇
“桐儿,记住,智谋第一,轻功第二,剑术第三”——木文宇
“桐儿,记住,逃命第一,逃命第二,逃命第三”——木文宇
“桐儿,明天一早出发”——木文宇
“三个月后,再回来,不准提前”——木文宇
“阿择,桐儿长大了,文才韬略学得用心,扶风影步学得很好,凤血剑法亦很不错,您可安心……他……该来了,我在等他,我该兑现承诺了……阿择,等着我”——木文宇
“桐儿,生老病死,人间常情,无需介怀,多记住相伴时的欢欣”——木文宇
陵墓内,木文宇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沉默良久,终究将信放在嫁衣上,盖上紫檀木箱……
深夜。
木梧桐骤然醒来:“信,信,爹的信,爹给我留了信……”
木梧桐猛推开燕回的怀抱,疯狂奔向那座黑黝黝的山。
那是娘的陵墓,爹留了信,就放在娘留给她的嫁衣上。
海边一座黑黝黝的山,靠海一面高崖峭壁,潮水正在后退,露出波涛下隐藏的礁石。
崖壁下方和海面相接处,有一面隐蔽的洞门,只有打开洞门,才可以进入娘的陵墓,才可以拿到爹的信。
要想打开洞门,就必须使出“扶风影步”三招“水无痕、纵云梯、转乾坤”,以剑几乎同时击中崖壁四处角度刁钻的机关。
木梧桐手执父亲的佩剑,站立于礁石上,面对高崖峭壁。海风冲击在平坦的崖壁上,如万鬼嘶嚎。
木梧桐从怀中取出一支黑色药瓶。
“梧桐,这是聚元丹,只有两颗。服下一颗,你可以短暂恢复五成内力,但只能维持一炷香时间,一炷香之后,你会深度昏迷。记住,服下第一颗后,至少半年后,才能服用第二颗,否则,第二颗恢复内力时间非常短。此药刚猛,伤身,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服用”——燕夫人
木梧桐服下最后一颗聚元丹,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倘若无法打开陵墓洞门机关,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内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爹的信,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看到爹的信。
木梧桐微闭双眼,聚精会神,屏息等待,筋脉内冰凉、空洞、虚无、疼痛、微暖、充实、滚烫!
就是现在!
扶风影步“水无痕”,踏波而去,击中崖壁下方和海面相接处左边第一道机关、右边第二道机关;
“纵云梯”,凌空跃起,击中崖壁顶端第三道机关;
“转乾坤”,虚空转向,剑锋指向崖壁侧面第四道机关,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毒箭齐发,射向擅闯陵墓之人!
木梧桐举剑欲挡,内力正在流失,手臂开始沉重,身体开始迟钝。
眼看第一支毒箭就要射中她,一只剑鞘飞来为她挡掉第一支毒箭,一柄利剑劈过为她挡掉第二支毒箭,一只手臂揽住她旋身避开第三支毒箭……
燕回紧紧抱住她,回到沙地上。
她已陷入深度昏迷,眼中却仍泪流不止。
第二天。黄昏。
木梧桐睁开眼,空洞地看着漫天晚霞,如流动的血。
燕回扶起她:“梧桐,先喝点水。”
木梧桐:“我睡了多久?”
燕回:“九个时辰。”
木梧桐突然眼神如利刃,盯向燕回:“你为什么这么冷静?”
燕回:“什么?”
木梧桐猛推开燕回,拔出父亲的剑,剑指燕回的胸膛,利剑颤抖,声音颤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燕回惊痛:“梧桐,你说什么?”
木梧桐:“你刻意接近我,是什么目的?”
燕回哽咽:“梧桐……”
木梧桐:“你骗我去益州,是什么目的?”
燕回哽咽无声。
木梧桐:“你们,你们骗我服下散息丹,骗我失去内力,又是什么目的?说!”
燕回无言以对。
木梧桐:“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离开,不会让爹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燕回泪流满面。
木梧桐:“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去益州,不会服下散息丹,不会失去内力,不会连娘亲的陵墓都打不开,不会连爹的信都拿不到,不会连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燕回心痛如绞,却无法辩驳。
木梧桐:“我为什么要认识你?为什么要跟你走?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燕回伸出手,想要触碰她,他突然觉得,她离他那么远,远到无法触及。
利剑刺入他的身躯,血染红他的衣襟,身体的痛却仿佛能安抚他内心的痛,他不愿避开。
木梧桐只觉满眼红光,不知是黄昏的光,还是那场大火,还是他的血,还是爹的血。
这五个月来,被将军府诋毁的委屈、被算计失去内力的惊惶、无奈离开益州的哀伤、一路九死一生的恐惧、未能陪伴爹的悲戚、爹莫名死去的哀痛、无法拿到爹的信无法得知爹死因的悔恨……
仿佛一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一刻决堤,如洪水淹没她……
夜幕如墨。
火焰刺目。
木文宇高度腐蚀、白骨森森的尸体,躺在粗制滥造、摇摇欲坠的棺木中,被熊熊大火烧成灰烬。
木梧桐脱下那件暗紫锦缎披风,做成一个密实的布袋,将父亲的骨灰,一捧一捧,装入布袋中。
无痕、无迹找遍岛上的丛林,终于找到一颗尚未被大火毁坏的粗大的树,用剑割下树桩,做成一个木盒。虽然简陋,但坚固严密。
木梧桐将装了骨灰的披风布袋,放入木盒中,再脱下自己的外袍,将木盒包裹紧实,再将木盒葬入那座孤坟。
孤坟离母亲的陵墓很近,海风吹拂过母亲陵墓所在的山崖,吹来这里,轻轻拂动孤坟上的沙粒。
木梧桐:“爹,对不起,桐儿失去了内力,打不开机关,进不去娘的陵墓。
爹,你一定很想和娘亲合葬。
爹,你等一等桐儿,桐儿一定重修内力,将来,让爹娘合葬。”
木梧桐:“爹,你早就预料到这一切了。对吗?
你将我撵出去,命我三个月不准回来,就是为了这一切。对吗?
你让我去益州,不是为了什么婚约,只是为了让我无法提前回来。对吗?
你早早给我留了信,那封信究竟说了什么?
是关于凶手的身份?还是关于你的死因?还是关于我的身世?
这一切,和我的身世有关,对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为什么让桐儿承受这一切?”
燕回一刻也不敢离开她,怕她寻短见。又一刻也不敢靠近她,怕她失控。
只能隔着远远的距离,守着她,默默看着她做完这一切。
只能隔着远远的距离,向那座孤坟三跪九叩。
他怀着极大的希望,回到这里。
他希望向木文宇请罪,希望接受木文宇的惩罚,希望得到木文宇的谅解,希望还能将她带回益州。
未曾想,见到的,会是木文宇的尸骨。
她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