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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越江深见底谁识此心坚:三读赵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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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稚气尚存开朗平易,还是深沉老练思虑难测?是性情张扬跋扈骄傲,还是专注国事不顾私利;是易于记仇睚眦必报,还是乐观豁达心境开阔;是本性善良常存不忍,还是心狠手辣满手血污?
“我若掉下去,不知道称了多少人的意呢,那可万万不行。”
初读之时,他嘴角带笑,摸不透的心思有别样的吸引力,唯一不变的是始终积极进取的姿态。煌煌烈炽,男儿何为?那是名将对自己国家的责任感,不必细问缘由,自然值得敬佩。
“就算再也做不成镇守边关的的大将,难道却要做一个无国无家的流浪者么?天地之大,我赵彦的方向在哪?”
一朝天翻地覆,英雄穷途,流落他乡,行尸走肉。看到他的刚硬和脆弱、锋利和柔软、随遇而安和执着不舍,绝望中紧紧维护的自尊,感动时小心保持的距离。一时被他心境感染闷痛惋惜,一时又只想随着他没心没肺地微笑。
“赵彦不义,若是不久人世,定然亲自向你赔罪,万一侥幸存活,却决意报仇雪耻,害你的人,害我的人,一个也不放过,还盼你能体谅。”
有恨,有念;不舍,不甘。身边锲而不舍的温暖,故国从未放弃的追杀……难道他真的就活该去死?此身早已支离破碎,此生必定要在命运和历史的巨浪中浮沉,他起身迈步,终于听从战场的召唤,放手为自己的未来一搏。哪怕,只为了宣告,他还是个有价值的活人。
“现在我心里有头狂吼的野兽,只想摆脱一切冲上前去。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找回以前的感觉,让我发现活着的意义。”
那时我曾想,也许他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就在那里,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一个人,却描摹不清、捉摸不透、把握不住。所以即使江原这样自信的人,也无法抑制地想把他牢牢抓在手里,生怕一放手就会失去。然而有一天,我豁然开朗,才发现原来他才是最简单的人,只是我被层层表象迷惑,看不清真相。
“我要得到为天下效力的权利,得到真正的骨肉亲情。”
一直以来,他想要的,就只有这些,简单而纯粹。
***
他会冲锋陷阵兴奋难耐,会一剑剑切割死者脖颈上的筋脉椎骨泄愤,会砍掉敌方的手臂再舔舔唇边溅上的血迹,为了自己的战略更加不择手段。但离开了战场,他的平易温暖,还是很讨人喜欢。
救过他的玉娘,他救过的裴潜,幼年的伴读宋然、刘恒,从小关照教导的赵葑……他以诚待人,也能得人之诚。他的感情,总是一旦付出就难以收回,可惜他的身世,却太过危险,对亲情的执着,最终还是伤到了自己。
他记得幼年时赵焕也曾对自己不错,可惜长大后已经无法正常地相处;他记得小时候也曾与赵誊言笑晏晏,可惜最终这份兄弟之情一分也没有剩下;梅皇后对他一直很好,可惜这份好也是有限度的,生死关头,没有比过她二十几年来空虚的生活中对赵焕一厢情愿的倾慕。
也许正因为曾有的总是失去、未曾失去的也限制重重,他愈加努力想做到最优秀。蜀川覆灭的时候,他还在为赵焕的嘉许而喜悦,没有想过也许无论自己怎样做,都永远不可能赢回真正的亲情。
直到赵誊的陷害成功,他彻底失去了一切,想起幼时的境遇,梦中也会落泪。
值得安慰的是,即使有这些前车之鉴,即使经历过许多痛苦迷茫,他并没有否定曾经的坚持。
他依然会在看到画中的赵卓、疯癫的平遥后,一次次翻阅扬州之战的记录;依然会在忽然感动于江原的关心时,第一个疑心他对自己的确有些许亲情在内;决心为江原出些力,他最先做的就是尝试缓和江原和江进、江容、江麟的关系。晋王谋反事发后,江原和江德的父子关系终于大大修复,虽然是江原谋划有方、晋王手段过于狠毒,又何尝不是因为他对亲情的执着潜移默化地感染了江原?
***
他从来活得很真,真得每每让人忘记他背负的一切。
江原习惯于隐藏一切的情绪波动,每时每刻绷紧了脸,可赵彦的表情向来生动。公务之外,他喜欢微笑着面对身边的人;猝不及防的感动或者悲伤时,他也常常热泪盈眶;有人招惹,他放肆地发怒;伤心的时候,他的眼神曾将旁人触痛。
他会因为玉娘的故意调戏而脸红,也会直言告诉于景庭“若说苟且之事还是有一些的”;会因为落难时屈涛说他废物而心中不适,也会对着镜子摸摸脸自夸英俊;会在凭潮面前说好话赔笑脸、好汉不吃眼前亏,也会失陷敌手还逞口舌之快、气得赵誊一再恼羞成怒。他就是他,性情中人——也会害羞,但不妨碍无耻;也会报复,但不妨碍宽容;也会脆弱,但不妨碍强悍;也会郁结,但不妨碍洒脱。
他最真,也最热烈,平日懒散,真正执着起来却最坚决。
离乱已久,他像很多人一样认定了诸国兼并天下统一是此时的必然,从此便比别人都努力地试图推动历史的进程。从舟北上,投戈江淮,战士赴死,百转不回!曾经舍不得踩死虫子的孩子,十年征战,已经洗不净满手血迹,他不肯推卸责任,却始终全力以赴。
他是真正为理想而活的人,甚至无法安度没有方向的人生。志向的得失,便主导了他的荣枯。
南越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他不遗余力地奋战,不惜贬低自己的名誉换赵誊少几分猜疑,尝试改变南越过于尚文安于享乐的风气,支撑起南越的主战派势力。但他心境始终愉快,即使自毁名誉,也幸灾乐祸地欣赏石岱欲奉承上司而不得其道的窘态,即使为父兄的猜忌烦恼,也只会郁闷一下就立刻抓紧寻找对策。
当志向失去了实现的可能,他瞬间低落,虽生犹死,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眼中也失去了生机。尽管如此,他也从未考虑过寻找机会带兵反抗,只因损伤南越国力换得偏安江南、不得进取中原的结局,即使让他去做皇帝,他也毫无兴趣。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想要在战场上找回昔日的自己,然而当覆灭北赵的短期目标被实现,找到了感觉、却失去了方向的他,依旧陷入迷茫。直到被杜长龄对江原的信任打动,他真正决定辅助江原和北魏,才不再四处乱撞,从此一心一意,仍像原来那样不遗余力。为了尽快解决北魏的内忧,他不介意再三触及江德的忌讳;为了利用自己对南越的了解让战争早日终结,他不介意时刻站在众矢之的的位置。
“只怕平定之后,再好的景色,望去都是血光了。”合肥之战的惨烈,石岱的离去,襄阳城外被乱箭围射的那些亲手提拔的精锐,水淹长沙后幸存者仇视的目光,还有更早,蜀川江面上至今飘动的磷火……一幕幕深深刻在心中,然而既然付出了这样的代价,他更加不能回头,不能承受失败的结局。
也许如江原所言,他真的有点可怕,活着为了志向,死也为了志向,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私利,自己的安全也要江原来费脑筋。
从前,他常年留在军中,穿着袖口磨得发亮的衣物,与将士同甘共苦,回到家里,也是十分荒凉,只有二十几人各司其职,因为没有花匠,倒种了一堆野草。如今,他依旧忙于练兵作战,衣服湿了懒得去换,吃饭经常趁人不注意胡乱敷衍,忙起来几日不眠不休。吃喝玩乐,钱权美色,他全都不在乎。闲暇时仅有的弹琴、写字两种爱好,为了防止被人看破心思,也被他丢掉一样。志向占据了他大半的心思,主导了他的一切,甚至让江原也为他的志向而吃醋。虽然,若非志向高度统一,他的感情其实不大可能发展到如今这样激烈的程度。
有时候,看到他被陈显放了血还没休养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参与军务,饿了那么久回来也急着写密奏,刚刚被抽倒了就爬起来得意忘形地傻笑,苦战突围又在蜀川山中潜行十几天回来后也不肯休息,实在十分理解江原想把他牢牢按住好好歇一阵的冲动。他这个人,就是闲不下来,闲了也难受。
然而,让江原着迷的,大概就是这种纯粹,这种强烈的生机,这种始终锐意进取的姿态——
“但既然活着,总不能像死人一样无所事事,难道大丈夫立于天地,只有一条路可走不成?”
只有在人生有方向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时刻闪耀着温暖又惑人的危险光芒。
只要在人生有方向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就会时刻闪耀着温暖又惑人的危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