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碎》安静百合

1、海岛上的人类

　　秋季惨淡的日光有些苍白，天边一抹稀薄得难以捕捉的白云铺得很远很长。像秋海棠花开遍了似的，白得馨香迷人。青瓷走在巨木掩映的山道上，不时看看脚底下的村庄和漫山遍野开了一树树的秋花，她不知道名字，但这种花有一种诱人的香，很远都能闻到，远望有如红云一片。秋过去的时候，花也败光了。到冬天会披着一树的绿，等待下一个秋的美丽。
　　突然青瓷“啊”了一声，头被一个东西敲了下，略微吃痛。她低头看见是榛果，抬起头看见巨树顶一条粗壮的枝上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人。远远的有点看不清，待认清是炎辉，青瓷一跺脚道：“你干嘛，想暗中想谋杀我啊。”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炎辉张开翅膀从树上飞到地面，站在她面前八丈有余，足足高了青瓷两个头，巨大的黑色翅膀扑扇了下收了起来，走在青瓷身边有说有笑。
　　天空不时有振翅的声音。传说这个海中孤岛鲜有鸟类停歇，因为这里住着翅羽人，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种族，天生有巨大翅膀，可以在天际飞翔，也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们，海岛是被施了法的。青瓷是这个海岛上唯一的人类。她无父无母，还是婴儿的时候，从海上一个木盆漂到岛岸边，所有人都很惊奇，因为他们世代熟知海岛是个无人可以破结界到达的天之彼方，而这个婴儿竟然在茫茫大海里没有饿死还靠上了岛的岸。族长知道一切因果，但他不会去详说解释，只说，时机到的时候，一切未知都会解开。翅羽人寿命很长，青瓷就这样安排在一对有两百多岁未有儿女的年轻夫妻家里，随着时间长大。对于这个无名的小岛来说，青瓷就是一个神话。青瓷渐渐出落得窈窕动人，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如何。在这个没有人类的海岛上，她从未意识过衰老与死亡，但她深知自己是异类，不可能与岛上的翅羽人相爱组成家族，也因此，在她情窦初开的美好年华幻想爱情时，感到一阵阵绝望。她的爱情会在哪里呢，命运又将怎么安排她的一生？
　　很多时候，她看着天空飞翔的翅羽人会感到万分羡慕，甚而做梦也想自己会长出一双翅膀，只为亲近那遥不可及的广袤天空，而四面八方的海风会仿佛穿透身体一般畅快。
　　炎辉走在她身边向她描述着他飞过的海面见过的惊涛波浪和海怪。炎辉从小都称她小妹，而在青瓷模糊的内心里，分不清对炎辉是因他照顾自己而生的好感是亲情还是爱情。可一声“哥哥”她也从未叫出口，学着长辈称他小名，阿辉。也时常，她央他带些传说中美丽的海鱼，养在她的小花园里。岛上几乎每个人后院都有小花园，青瓷也不例外。她有一个美丽的小天地。在天空中飞翔经过这片小花园的翅羽人都会被花园的花朵吸引住，盘旋一阵飞走。青瓷以此引以为傲。
　　两人从山道下来，走在一条长而宽的石阶上。岛上四季温暖，白日甚长，而每九个白日快要结束时族长都要召集所有人在广场开晚会，他们称之为“九数会”，由各片区的区长报告这一阶段的情况。族长一族是有灵力的，现任族长是第二世。与翅羽人黑色或灰色或混杂的羽色不同，他们是纯白的羽翼，指手间可以改变天地，起死回生，在翅羽人看来，那不单是他们的族长，还是他们的守护神。广场的钟声响起，远远就看见族长宫堡前围得人山人海了。这样的会，与他们这样的孩子通常不会有太大关系，去与不去，只是凑凑热闹听听戏罢了。
　　太阳渐渐落下巨树背后。天快黑的时候，广场四周点起了不熄的篝火，整个宫门广场火焰跃动，宫殿的乐师奏起了欢快的舞曲。会开得尾声人群欢呼时青瓷和炎辉才姗姗来迟参加舞会。但同时他们俩也非常孤独，只能看着火焰跳跃中舞动的人群欢快的影子。而今晚似乎与平日不同，舞会中有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女孩吸引了炎辉的注意，那女孩有苹果一样粉嫩的皮肤，白白净净，看起来有些冷傲，拒绝了很多男孩的求舞。炎辉朝她走了过去，讨好一般围着她转，陪尽了笑脸，看在青瓷眼里，有几分心酸。平生第一次她皱起了眉头明白了难过。
　　炎辉达成了目标，女孩似乎接受了他，与他在舞池里不成章法的跳着舞，浓情蜜意。而此时已达到舞会的高潮，挤得青瓷无处立脚的人总会友好的朝她微笑致歉，青瓷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她黯然的退出人群默默离去，远离喧嚣的舞会一个人来到海边。一轮圆月倒映在海里，风吹动海面波光鳞鳞。她脱下脚上鞋子，那是她的养父母用岛上的沉香木为她精心雕琢的木拖，她很是喜爱。当下把鞋拎在手上，提着裙角，走到海水边，任浪花冲刷脚。
　　她一个人享受着海水和细沙的冲洗，轻轻的哼起翅羽人盛传的一首古老的歌，抬着头看着天上的明月，不曾留意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道神秘人影。那道人影在夜幕下的海面上静静的站着，纹丝不动的注视着青瓷。青瓷听到有人唤她名字，忙回过头寻找，什么也没有。月光下暗影重重的巨木似乎潜伏着未知的东西，青瓷突然想到死去的灵魂化成鬼的可怕传说，打了个寒噤，跑上海岸，头也不敢回的跑回家。
　　养父母还没到家。打开院子的篱笆门，突然觉得月色变得幽暗，让她感到一阵不祥。夜来香和玫瑰花丛下的阴影也带给她未知潜伏的恐惧。原来她是这样怕黑。她来不及嘲讽自己，只想回到家里躲到被窝。而这时，耳边又传来清晰的呼唤，仿佛就在她身边唤她名字，她受到极大惊吓，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什么东西自卫，惊恐的四下里看着，却仍是什么都没有。抬起头看见圆月下一个人影离她很远很远，有如天云般，她张大嘴，心想应该是翅羽人吧。只是这么晚，谁还会去外面猎物呢？更奇的是，她从没见过哪个翅羽人可以停在空中收着翅膀一动不动的，并且离天空那么近。
　　她没有看到，月亮下怪人嘴角露出的笑。青瓷回屋里后，怪人也消失了。
　　那晚，青瓷不停做恶梦，梦见被人追杀，她还梦见一个记不清脸的男子，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男子很在乎她，一路上保护她，最后是一团黑色将他们吸进去，即使忘了那张脸她也忘不了那种眼神，令她心痛到窒息的眼神。
　　她从梦里惊醒，睁开眼天还没亮，外面月亮依旧皎亮如水。屋角有个黑影晃动了一下，她吓得从床上坐起来，惊魂未定的看着她的狗吉祥夜里有些悚人的眼睛。“吉祥，你这个浑蛋。吓我。”
　　青瓷重新躺下。她安慰自己，明天醒来什么事都没有了。不知不觉中重新入睡。
　　清晨万籁俱静启明鸟还在枝头唱着迎接晨曦的歌，就听到天空传来的扑翅声，属于翅羽人的声响，划破气流发出的呼啸。青瓷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朦胧中听着来自屋顶的扑翅声，不知何事，起身穿衣到花园，满园的清香扑鼻而来，一夜的露水还挂在玫瑰花花瓣上，微微的晨光里闪着如钻的光芒。这时扑翅声从空中划过，青瓷抬头看见一个白色羽翅的年轻男子，和一个羽毛乌黑像要将人吸进去的翅羽人在空中对峙。白色羽翅的男子有一张极其俊美的容颜，是青瓷从未见过的。
　　她抬着头呆呆望着他们斗法，就像看漫天飞花。很精彩，很热闹，但却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斗法在岛上不多见，下任族长继位从王储里挑选时才会看到，却也没有这么激烈的生死相搏。在她转身欲回屋躲避时，天空传来剧烈的扑翅声，一道白影从她眼角晃过，花园起了阵不小的风，颗颗露水争先恐后从清晨未醒的枝叶上掉落下来，连未醒的花骨朵也不满的晃着身子。青瓷一惊，回过头看见白羽翅男子，对上他深如水般冰冷的星眸。——那一刻，她只觉得心里猛然被扎了一下的痛，这个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她着迷也让她无措。她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把异物带进来了。我不能留你，天亮会有人送你出岛，回到你的世界去。”
　　说完白羽男子展翅飞上高空，消失在晨曦里微微发烫的天云下。一眼就爱上的人，让她心里百般滋味杂呈，想哭想笑，心头却只是一片空白。这就是她的十八岁，遇到了这一生忘不了的人。
　　男子果然没有食言。天亮以后，和养父母刚吃完美味的鱼汤，青瓷放下木勺准备收拾的时候，门外就有人喊养父母了。青瓷重新拿起木勺放嘴里咬，微微不安的看着养父母。父亲出去了，带了族长和岛民进来，族长亲切的对青瓷说：“孩子，你长大了，该回到人类的世界。在这里，你的一生将不圆满。”
　　“哦。”青瓷不知道该说什么。族长愕然，可能没料到这样的反应，说：“船备好了。走吧。该为你准备的都准备了。你的父亲会送你到有人类的地方。”
　　一行人送青瓷离开。母亲流下了眼泪，说怎么会这么突然，说走就走。她收拾了一个包袱在小木船快走时赶到，交给丈夫。青瓷深知此去再无回来的可能，想到晨间见到的俊美男子，心里酸酸楚楚。赶她走的是他，而该死的是她第一眼就对他有好感，无法去恨他。与母亲话别，搭上船在徐徐划离岸边的小船上与大家挥手，泪水潸然。待看不到小岛了，她才坐下来，看着有巨大羽翼的父亲，问道：“爹，这辈子，我是不是再也回不来看你和娘了？”
　　“瓷儿，到岸上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那个世界更适合你。把这个岛忘了。”
　　这样，有时候她在小船上蜷着身子睡着了。有时候父亲飞到海上去捕鱼，她则自己摇着双桨。每次父亲一离开船，海便极不平静的起大波浪仿佛要将她掀沉入海。她紧紧抓住船舷，有几次船翻了个身将她扔进海里，父亲及时飞回来打捞她。行了个把月有余，终于靠上了岸，是一座海边小渔村，离岸不远。父亲将她送上岸就回去了。茫茫无际的大海上始终还有父亲在身边，而靠了岸只剩她一人独自讨生活了。她目送父亲飞远，注视了很久很久。无名的小岛随着父亲的离去，她知道，她的第一故乡以后只能在她梦中出现了。
　　走进小渔村，她不习惯陌生人的注视，这些人，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没有翅膀，穿着陈旧似乎有好些年月。她躲避着他们的目光，从各户渔民门前走过，一直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觉得自己是这么无助。拿着母亲收拾的大包袱，她坐在一颗芒果树下埋头轻轻哭了起来。
　　一直到天黑，青瓷都是坐在芒果树背后。月亮出来的时候，阴森的小树林被海风吹得呼呼直响。她怀中放着包袱，抱紧膝盖，睁着茫然的大眼睛看着月光下的海岸，风吹得她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后半夜，月亮快隐去时，她困得直点头，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她听到了渔民打猎回来的高兴谈话。只是，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太阳有如红光盘挂在空中，海面像燃烧的火般艳。她朝海边走去，希望能得到帮助。
　　她碰到的第一个渔民村里人叫他狗仔，是个中年男人，年轻时是个流氓，娶妻养女之后变安份了许多。狗仔见是个十七八岁光景的女孩子，楚楚可怜的站面前，不吱一声，大声喊道：“你们都过来，这里一个女孩子。”
　　当下渔民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可怜青瓷一句也听不懂，紧紧抱着怀中的包袱，从人群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