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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 8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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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河结束那天夜里,与沈蔚分别后,谢寄云直奔九霄客栈。
彼时她还不知“天枢”便是秦筝,仗着独步天下的毒术毫无顾忌,也因此被牵扯进一场暗杀的漩涡之中。
明州夜不闭市,谢寄云到达九霄客栈时,不远处的巷子口还有人摆摊卖馄饨,烧热的锅里不断涌出乳白色的热气,熏着夜风里摇摆的灯笼。
她并没有察觉到任何怪异之处,直到听见一声尖锐的哨响。
自儿时起东躲西藏,应付追兵,谢寄云几乎是凭本能立刻躲向暗处,下一刻她便看见馄饨摊的热汤翻覆在地,灯笼被一支箭射灭,残破的纸被掠过的风吹得哗哗作响。
不断有人影从高处落下,或逃或追,黑暗中兵器相接的冷冽响声不绝,但多是一触即分,无人恋战。
谢寄云沉默着看一群黑衣人遁走,又有人从九霄客栈里追出来,她想趁机溜进客栈查探,却有一群同样着夜行服的人先她一步潜入,她见此顿悟,是调虎离山!
客栈里,被第一波刺客惊动的俞疏守在秦筝身边,精神紧绷。
这次明州之行极为隐秘,刺杀之人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十分耐人寻味,庄毅已经带人去追,但俞疏不敢放松警惕。
“殿下,这儿太危险了,不如改日...”
“难道本宫怕了他们?”秦筝眸中不见惊惧,唯有冷光。
俞疏低下头,明白自己说错了话。
长公主可以伤,可以死,却不能退,这是从先帝手中接过林卫军时就注定的事,故纵使今日凶险,她也绝不能逃走。
沉默之中,俞疏听见了窗外传来的踏在瓦片上的脚步声。
“殿下小心!”
同一时刻,一名黑衣人执剑破窗,剑尖直指她身后的秦筝。
俞疏携留守的玄雪卫与第二波刺客缠斗,他们以少敌多,本处劣势,可来人竟不似一般刺客拼命,进攻十分保守,一时难分胜负。不知不觉间,一众护卫皆被引至室外,俞疏偶然见一刺客本能下杀手却莫名失手,顿时明白他们中了计。
“回护殿下!”
俞疏不顾身后刀剑,飞奔返回,她已料想到会发生什么,在越过窗沿那一瞬就毫不犹豫地扑向迎面而来的刀刃,用自己的身体拦下了这只黄雀。
俞疏紧紧抓住刺客染血的手,也将他困在方寸之地,两人目光交锋,皆是不退不让。
离得近了,借一缕月光,俞疏看清那人的眼睛,竟与记忆深处的另一双眼睛重合。
刺客突然用左手掷出一枚蛇镖,俞疏已经来不及阻止,只能眼见着那枚暗器飞向秦筝,她目眦欲裂,双眼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不顾还插在自己肩头的白刃,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将刺客逼至窗边。
被缠住的玄雪卫已逐一脱身返回,人数众多的黑衣刺客却渐渐不知所踪,程凌知道自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本该用刀抹了俞疏的脖子,但看着那双眼睛,终于还是没有下手,一念之仁,致使逃走时反被俞疏一刀划伤了腿。
“抓住他!”俞疏染血的手指向月色下奔逃的刺客,“别放他走!”
追上来的玄雪卫掷出金钩,程凌不幸中招,若换做旁人,恐怕就被留下了,但他对护龙卫曾用的器械熟悉无比,轻易解开复杂的机括,负伤遁走。
他在解开金钩的时候,意识到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人,但那人没有敌意,也没有出手,他便没有在意。
谢寄云则认出了他是沈蔚这段日子里有暇便会去拜访的人,如今像是惹上了大麻烦。
她眼珠一转,往空中撒了把毒粉拖住玄雪卫的脚步,自己则追上去。
“别跑了!”两人至少一口气跑出了两三里地,在地势复杂的街巷里摆脱追兵,谢寄云累得喘气都疼,如果不是程凌腿上伤重,她大概追不上,“我认识沈蔚!”
听见这句话,程凌停了下来,但依然与谢寄云保持着很远的距离。
“我用毒拖住了那些人,他们是谁?住在九霄客栈里的人是谁?”
用毒?程凌顿时猜到了她的身份。
“你是昆吾山的谢寄云?”
谢寄云的身份来历当年正是由程凌着手去查的,他还曾向沈蔚建议杀掉谢寄云,以免有人争夺唯一的追魂,彼时沈蔚并没有立刻回应,后来二人分道扬镳,程凌便也不知沈蔚最后的决定。
“你是来帮沈蔚找追魂的吗?”谢寄云语调急切,不时看向身后,她知道毒阵只是拖延,且拖不了太久。
“追魂?”程凌的确听说了追魂现世的消息,但沸沸扬扬的传闻像极了骗局,难道沈蔚当真走投无路了?“九霄客栈里是秦筝,让沈蔚小心。”
谢氏一门为秦兴,为秦亡,谢寄云虽早已无心复仇,可仇人之女的名字仍像卡在她心上的尖刺,但凡听见不免便疼一次。
她无端想起分别前沈蔚犹豫的目光,她或许早猜到“天枢”便是秦筝。
“小心!”
程凌骤然大喊,同时飞身向前并掷出手中的武器,谢寄云的瞳孔蓦地放大,甚至不必确认,她借转身的势将一把毒粉洒向身后,任由自己的身体向墙的一侧倾倒。
与此同时,一柄大刀破开毒雾劈向谢寄云,刀在半空与程凌的短剑相碰,短剑竟被劈为两半旋飞而出,而刀势不减,谢寄云仍被刀势所伤,只来得及避开要害。
尖锐的疼痛从胸口炸开,那一刻她失去了医者的镇定,几乎觉得自己要死了。
毒雾还没有完全散尽,谢寄云忍痛辨认追来的玄雪卫的轮廓,那是个身高八尺的强壮身躯,如山一般挡住了她来时的路,此刻正因被毒伤了眼睛而怒号,并用手中的大刀胡乱砍向四周。
但巷道狭窄,刀每每撞上墙壁,砖裂石飞,谢寄云恰因倒在地上躲过一劫。
“走!”程凌潜行过来扶起谢寄云,二人仓惶逃离。
谢寄云将朝闻巷的落脚处告知程凌,在即将穿过长生街时,程凌却停了下来。
“穿过这条街就能到达朝闻巷,谢姑娘,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谢寄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夜色弥漫,空旷的街道上寒意森森。
“你担心秦筝的人追上来?”
“你我都受了伤,他们一定会追来,只是早晚的问题。”在他们身后,稀稀落落的血滴沿途而走,这对玄雪卫来说简直就是指引。
但谢寄云的伤不轻,显然经不起奔波,必须静养。
程凌把厚实的布料塞到谢寄云手里,要她自己捂住伤口,那是他从途中一户人家的门前顺走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谢寄云扶到街边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然后从旁边取来一些摊贩留下的杂物遮住她。
“我会把那些人引走,记得天亮之后再出去,你是医者,照顾好自己。”
谢寄云全程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直到这一刻突然明白。
“你早就打算这么做了?”沈蔚是个人精,她身边的人应该也不是傻子,“你是故意任由血迹留下,好让秦筝的人以为我们伤重,无暇顾及隐藏行踪,这样他们才会轻易相信这个破绽,跟你走。”
程凌面色不变,手上不停,“谢姑娘,是我累你受难,自然要负责清理尾巴。”在盖上最后一块油布前,程凌脑海中突然闪过沈蔚的脸,他的手顿了顿,“秦筝这次来明州的目的不纯,告诉沈蔚,别再上她的当。”
藏好谢寄云,程凌果断划破自己的手掌,走向与朝闻巷完全相反的另一条路,并沿途洒下血滴。
他知道经过这一晚明州是无法再待下去了,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群笼络他共同刺杀秦筝的人不仅想要利用他,还没打算放过他。
程凌回到酒肆时,后院里已经横七竖八地倒着三四个人,眠翠正艰辛地将一坛坛新酒泼向四处。
“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明白,秦筝的人怎么会找到酒肆来。
眠翠见到他,带着惧意的目光不禁往梨树下一瞥,程依抱膝而坐,单薄的肩如一枝被风吹动的梨花轻颤着,目光空茫失焦,楚楚可怜,但仍在顺着苍白指尖滴落的粘稠鲜血彰示了她的战绩。
“程依姑娘,很厉害。”眠翠斟酌良久,怯生生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程凌提起一坛酒慌忙地走上去,用酒一点点洗去程依手上的血迹,过了好一会儿,程依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脸上,没有血色的唇几次张开,好不容易才发出一点粗哑的声音,唤着“阿蔚”。
像被一把钝刀割下了心头肉,程凌紧紧握住妹妹的双手,他差一点就为依依报仇了,就差那么一点点。
“那些人肯定还会再来,你带程姑娘先走才是当务之急,我已经吩咐小月去收拾细软,等烧了这儿,引起邻里注意,救火的人拥上来,他们一时也查不到咱们的去处。”
眠翠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他不仅没能杀了秦筝,而且给自己和身边人都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你带依依走,我来善后。”
眠翠看着这对可怜的兄妹,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程姑娘最需要的是她至亲的兄长,不是我。”也不是报仇。
程依的狠是她至今仍停留在当年与沈蔚分别那一刻,溅在衣领上的血点却唤起身体遭受过的无穷无尽的酷刑,程凌知道绝不能再让程依落入秦筝手中,哪怕是再见到那些曾见过的玄雪卫,否则她会死的。
“没时间了,走吧。”眠翠温声催促他。
那一刻程凌选择相信眠翠,又或者他抱着某种隐秘的侥幸,即使眠翠真的不幸被抓,秦筝是不屑于对付一个小人物的,只要安顿好依依,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救人,哪怕献出生命也不惜,即便到了最糟糕的境地,还有沈蔚。
那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了当年沈蔚在怀兴皇宫中重遇秦筝时的心情,明明能够预见不幸,却仍执拗地妄图改变命运,只因心底埋藏的一丝不甘死去的侥幸,于是踏上了无法回头的崎岖绝路。
*
当月光被黑夜吞噬殆尽,九霄客栈如倒悬之塔耸入深渊。
逐月小心翼翼处理着秦筝手臂上的伤口,她觉得这是自己护卫不力的过错,万分自责。
珠帘外,伤重的俞疏还在跪着,秦筝没有开口,她不敢擅自用药包扎。
庄毅回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沉闷。
“回禀殿下,属下无能,跟丢了。”他的余光瞥见身侧的俞疏,她面色惨白,身形微微摇晃,将要撑不住了。他扶着膝盖的手紧了紧,心中抱着一丝侥幸,将头深深埋下去,“刺客有备而来,使了调虎离山的诡计,泥鳅似的跑掉了。但属下意外抓住了从前南浔南柯坊的掌柜眠翠,她窝藏前朝护龙卫,不仅杀了咱们的人,还妄图纵火灭迹。”
俞疏突然扭头看向他,那张因受伤而苍白麻木的脸上不知为何充满惊恐。
庄毅不及细想,珠帘后已传来秦筝带着寒意的质询,“护龙卫,她当真要杀我?”
那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秦筝隐而不发的怒意压在每个人头上,无人敢说话,可越是寂静,越是恐惧。
“我要见她,不计手段。”
渐远的脚步声让庄毅的心逐渐安定,他得到一个命令,不是惩罚,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可当他看向俞疏时,她还是满脸的忧虑。
“我不该说的。”俞疏用她苍白的嘴唇诉说着,“我认出那个人了,他是来为那个姑娘报仇的,就像当年一样,这本与郡主无关。”
“说什么傻话,他可是护龙卫。”护龙卫的一切都与沈蔚有关,与秦筝那个关于太穷山的噩梦有关,谁也不能摆脱罪责。
庄毅在心中不断默念,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利用了秦筝的迁怒,为了给自己的无能脱罪,也为了俞疏能尽快治伤。
“别想了。”他扶起俞疏,“殿下是不会对郡主怎样的,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
谢寄云感到眼前有光。
她努力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都没有成功,直到耳边逐渐出现朦朦胧胧的声音,她才意识到自己不只是睁不开眼,她于是倾注了所有去聆听和分辨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原来是少年青涩地唤着“师姐”。
“师姐!别睡了!快看我抓到的瓢虫,好大一只!”
“师姐,我要喘不过气了,师姐,快放手。”
“师姐,痛。”
少年带着委屈的哭音逐渐远去,忽然像有一把刀割开眼皮,她骤然看见一片光,耀目得令人晕眩,她还茫然于光里,蓦地被抓着领子按进水里,带着腐臭味的水涌入口鼻,她的胸腔感到撕裂般的疼痛,恐惧的尖叫却也被堵于口舌。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感到灵魂已经离开躯体飘荡于空中,抓着领子的那只手却突然卸了力,另一双有力的手将她从水里捞起,拥入单薄却温暖的怀抱。
“云儿,云儿。”
一声声温柔又哀伤的轻唤,让她宁愿痛苦也要回到那副躯体中。
她睁开那被割裂了的眼,热泪洗涤了痛苦,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那人怀里,委屈地喊着“娘”。
她想就这样在母亲怀里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会儿。
可是眨眼间,近在咫尺的母亲消失了,她站在谢府已经败落的大门外,而母亲在门里,用那永远遥远永远哀伤的目光凝望她。
“娘!”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不想跑了,不想活了。
“娘!等等我!等等我!”
她拼命奔向那道门,可是每一次都是枉然,脑袋在大门的铜环上撞得血肉模糊,红艳艳的血染就曾经的朱红。
可是她再也回不到那扇门内去了。
太阳将要升起来的时候,长生街的摊贩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带着货物出现,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发现自己少了两块油布,他嘴上抱怨了两句晦气,忽而又瞧见角落里的货堆,心想不知是哪个不要脸的给借去了。
当他心不在焉地掀开油布时,见到了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