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天下之碧血桃花》梁长亭

32、【第三十二话】碧血

　　白炎柔声道：“师姐，跟我去舟国吧。”
　　朱砂道：“你攻打敬国，只是为了让我跟你去舟国？”
　　白炎点头道：“正是。”
　　朱砂道：“你不想得到敬国的江山？”
　　白炎摇头道：“我只想要你，敬国江山，我半点不稀罕。”
　　朱砂道：“不稀罕？”
　　白炎道：“是，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给我天下，我也不要。”
　　朱砂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谁说给你，怎么给你？”
　　白炎一怔。
　　朱砂冷冷道：“就算你当上天子，天下还是天下人的，你以为属于你么？”
　　白炎一时语塞。
　　朱砂道：“把根本得不到的东西，说成是你不要？”
　　白炎大臊，一张脸通红一片。
　　朱砂道：“你为了一己之私，发动战争……”
　　白炎急道：“我发动战争，只是想重新和你在一起！”
　　朱砂道：“那因为你发动战争的那些士兵呢？他们就不想和家人、妻子在一起么？”
　　白炎张口结舌道：“这……”
　　朱砂道：“战争前，两国民众安居乐业，到处繁荣昌盛。现在呢？因为你的一己私欲，繁华不再，路有尸骸，哀鸿遍野！这些死了的人，他们的家人、父母、朋友、爱人……难道不会为他们伤心么？”
　　白炎急道：“师姐，我……”
　　朱砂道：“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的伤心是伤心，别人的伤心就不是伤心了？你只知道自己痛苦难过，你想过别人的痛苦难过吗？”她越说越严厉，指着白炎道：“是不是死的那些人，不是你的至亲好友，因此你不把他们当回事？两国江山被血染也没关系，对不对？又不是你流的血，那是两国民众的血，他们的血，有甚值得可惜的，对不对？”
　　白炎忙道：“师姐，不是……”
　　朱砂道：“也许，你觉得那些人血很美吧？”
　　白炎面红耳热，无地自容道：“我……我……我……”
　　朱砂说：“你身为一国之君，享受了民众的供养，却不思造福人民，整日只想着自己的爱情、委屈，然后自艾自怜，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深情啊？”
　　白炎从小被她训到大，但每次在他喊“师姐”后，朱砂都会心软，不再继续追究，如今还是头一次被训得这么凶，且叫“师姐”都没用，白炎差点哭了，急道：“我再不敢啦！”
　　朱砂见他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不由叹了口气道：“你若还有良心的，现下立刻退兵，从此停战。”
　　白炎道：“那你跟我去舟国。”
　　朱砂道：“我是敬王的妻子，不能跟你去。”
　　白炎忙道：“可你爱的人是我啊！”
　　朱砂道：“我爱你，不代表要跟你在一起。”
　　白炎心中一痛，垂泪道：“你当真不肯回到我身边？”
　　朱砂道：“权令，咱们今生无缘，错过了，便错过了。”
　　白炎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
　　朱砂道：“你回到舟国后，要励精图治，作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君王。”
　　白炎急道：“你跟我去舟国，作我的王后，我们一起治理国家！”
　　朱砂摇摇头，将身子转了过去。
　　白炎见她背对自己，显然心意已决，不禁全身发抖，满怀不甘，咬牙道：“你不跟我走，我绝不退兵，大不了拼了这条命，也要踏平天岁城！”
　　朱砂大怒，回过头道：“你说什么？”
　　白炎大声道：“你不跟我走，哪怕再花上十年、二十年，我也要踏平天岁城！”
　　朱砂急道：“你……”却见他眼神中流露出哏绝，不由得一惊，瞥眼又见原本在城下的敬王，已在祖寂等人搀扶下，回到城楼之上。
　　但见他神色淡然，似乎对朱砂与白炎在城楼上说了什么，毫不在意，他昨夜所说的话，是下过决心的，无论朱砂作何选择，他都不会善罢甘休。
　　朱砂知道，这样纠缠下去，根本毫无结果，低头半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对白炎道：“我若跟你去舟国，敬王肯定不高兴。”
　　白炎听她言语，似乎有些松口，惊喜交集道：“他适才已输给我了，我没杀他，饶了他一命，他有甚不高兴的？”
　　朱砂道：“谁被人抢走妻子会高兴？”
　　白炎自知失言，也不在意。
　　朱砂道：“这样吧，我们各让一步。”
　　白炎道：“怎么让法？”
　　朱砂道：“我不跟你去舟国，但我会跟敬王离婚。”
　　白炎瞪大眼睛道：“离婚？”
　　朱砂道：“正是。”
　　白炎一下子还没转过弯来。
　　朱砂道：“你同不同意？”
　　白炎道：“这个……”心想：“朱砂肯跟敬王离婚，却不肯跟我去舟国……我明白啦，她多半是顾及敬王，怕他恼羞成怒之下，出兵攻打舟国，她若不跟我去舟国，那敬王也没甚理由攻打啦。嗯，她和敬王离婚，从此二人就不再是夫妻了，她不去舟国也没什么，她要去哪里，我跟着便是。说不定日子久了，她想起我从前的好来，回心转意，又肯跟我去舟国也不一定。”开心起来，笑道：“同意、同意！”
　　朱砂道：“那你肯不肯退兵？”
　　白炎笑道：“你既不是他妻子，我还打敬国作甚？我退兵。”
　　朱砂道：“口说无凭，你且立个字据，还要写明，从此往后，不再进犯敬国，两国恢复邦交，敬国若有危难，你要来救援。”
　　白炎笑道：“这些都不是问题，不过，你与敬王也得写下解除婚姻关系的字据。”
　　朱砂道：“好。”跃下城垛，来到敬王跟前，把与白炎的约定说给他听。
　　敬王听闻朱砂居然要跟自己离婚，心口如同被万箭贯穿，一口血涌上喉头，差点吐将出来，但白炎就在左近，他不愿让其看笑话，强行咽了回去，只是他牙齿鲜红，嘴唇带血，凭谁都瞧得出他刚才的状况。
　　景陵忙道：“大王，王后定是被舟王逼迫的！”
　　敬王冷笑道：“逼迫？那个脓包敢逼她？只怕他们是刚才在上面说了甚甜言蜜语，想起往事，旧情复炽了罢！”对朱砂道：“你是不去舟国，天下那么大，天高任鸟飞，你想跟他双宿双栖，你以为我不知道！”
　　朱砂不去理会他冷嘲热讽，命人取来绢布笔墨，自写下离婚字据，递给敬王按手印。
　　敬王啪一声挥开道：“我不会遂了你的心意！”
　　朱砂也不跟他多言，蓦地伸指，在他身上几处穴道拂过。
　　敬王全身发软，站立不住。
　　祖寂和景陵忙搀扶，急道：“王后，你这是……”
　　朱砂不答，拉过敬王的手指蘸墨，在离婚字据上按了按。
　　敬王愤怒已极，却又无能为力，咬牙道：“你以为与我离婚，便能跟他远走高飞么？”
　　朱砂从怀中掏出一条丝帕，轻轻为他拭去嘴唇的血迹，道：“我不会跟他走的。”
　　敬王冷笑道：“你跟他走，或是他跟你走，又有甚区别？”
　　朱砂叹道：“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
　　敬王瞪眼道：“你还记得我们有孩子，居然忍心抛下？”
　　朱砂不答，擦净之后，将丝帕塞入他怀中，转过身，朝白炎走去。
　　敬王怒道：“朱砂！”
　　朱砂停下脚步。
　　敬王狠狠道：“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到那时……你别怪我！”
　　朱砂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满是失望，来到白炎跟前，把离婚字据交给他。
　　白炎看罢，大喜过望道：“太好啦！”
　　朱砂道：“你的字据呢？”
　　白炎笑道：“这个容易。”提起剑，在白墙上“刷刷刷刷”，写下“舟国永不进犯敬国”的字样，扬声道：“寡人今日把这些字刻在这里，大伙都能作证。”
　　双方见之，皆尽哗然。
　　两国打了多年仗，将士都已筋疲力尽，人人怀念家乡，早就不想再打了，今舟王同意撤兵，两军无不雀跃，欢腾之声此起彼伏，在城楼四周久久回荡。
　　白炎笑道：“朱砂。”想去挽她的手。
　　朱砂往后退开。
　　白炎歉然道：“我知道，我做这些事，让你很生气，我会改的。你不去舟国没关系，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里，我都跟着你，绝不会再违背你的意思。是了，你是不是想回桃花谷？快到春天啦，桃花就要开了，我们回桃花谷，你说好不好？”
　　朱砂道：“我哪儿也不去。”
　　白炎急道：“你……你想留在天岁城？”忽然想起，朱砂只答应和敬王离婚，但若离婚后，她还留在天岁城，住在王宫，仍然跟敬王像夫妻一般生活，那岂非白忙一趟？
　　正要想个法子让她改变心意，忽听她叫：“权令。”连忙应了。
　　朱砂道：“权令，你既作了舟王，再不是普通人，是一国之君，国民的性命，都掌握在你手中。”
　　白炎道：“是。”
　　朱砂道：“既是一国之君，就要有国君的样子，该当有所作为，安|邦定国，为世人造福。”
　　白炎道：“是。”
　　朱砂道：“凡事不可计较一己得失，任意发动战争，令世人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白炎道：“是。”还待听她吩咐，忽见她双目凝视自己的脸，纹丝不动，竟有些害羞起来，赧然道：“怎……怎么了？”
　　朱砂又看了一会儿，摇头道：“没什么……”背过身，走去城墙尽头，看着天上的太阳，此刻正灿烂，大冬日里，照在身上，很是温和。
　　白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些朦胧，胸口突然似被什么压住般，气闷得紧，叫道：“朱砂，你去那边作甚？”朝她走去。
　　朱砂不待他靠近，说道：“权令……盼你能记住我的话，日后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君主。”言罢，纵身一跃，跳下了城楼。
　　敬王等人大惊失色，城下两军将士失声惊呼，白炎更是不及细想，扑下去相救。
　　但在城楼上，白炎与朱砂有一段距离，她这般跳下，白炎双腿再快，如何赶得上她下坠的速度？连纱衣的流袖也没抓住，朱砂身子已然触及地面。
　　白炎落在一旁，见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微微一呆，叫道：“朱砂？”
　　朱砂并无回应。
　　白炎又叫了一声。
　　此时，敬王一众人赶下城楼，看见朱砂躺在地上，敬王忙把她抱起叫道：“朱砂！朱砂！朱砂！”
　　凭朱砂的功夫与内力，即便从再高处掉下，也未必能令她有所损伤，但她适才跳下城楼，全然放弃抵御，自已粉身碎骨，香消玉殒矣。
　　敬王伤心欲绝，放声大哭。
　　景陵见他刚才怒不可遏，如今又悲恸痛哭，生怕他大怒大悲会伤身，劝道：“大王，王后去了，你节哀顺变……”
　　敬王伤痛难遏，心脏如有千万把利刃不住割剜，适才强咽下去的血，此刻倾涌而出。
　　众人大惊失色，景陵忙道：“大王，你要保重身子！”抽出他怀里的丝帕，替他擦拭嘴角血痕，忽瞥见帕上似有字迹，打开一看，忙道：“大王，是王后写给你的！”
　　敬王目光呆滞，怔怔道：“什么……”
　　景陵迟疑道：“王后写道：‘默展，我不会跟他走，请你不要对舟国发兵。’”
　　敬王再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提起手，轻抚朱砂的脸颊，颤声道：“我不该逼你的，我不该逼你的……朱砂，我宁可你跟了他去，也不愿你死啊……”
　　白炎一直杵在一旁，宛如木头般，太宰塙带人来到身边叫他，也无动于衷，但敬王这个“死”字，却明明白白钻入他的耳中，犹若电击般，袭卷他全身！
　　一瞬间，周围一切一切，忽然变得灰暗起来，阳光不再明媚，白云不再轻盈，微风不再凉爽，草地不再碧绿，朵朵野花似乎刹那间全数枯萎……任何事物，再没了生机。
　　白炎忽然抢过朱砂，紧紧搂在怀中，却感觉她的身子逐渐冷去。
　　四周好多人，他们脸上表情张牙舞爪，他们是谁，他一个都认不出，他们嘴巴一张一合，他也一点儿都听不见……天地间的声音，他已经怎么都听不见了！

　　九龙塔外，雪越下越大，白炎看着墙上的画像，忽然剧烈咳嗽。
　　这些年来，他再没练过功，体内真气好坏与否，他已然不在意了。
　　看了良久的画，白炎感觉有些困倦，扶额小寐。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际，他感觉原本沉重的身子，逐渐变得轻盈起来，他忍不住站起身，丝毫不费力
　　正在这时，门打开了，现出外面一片桃林。
　　白炎走出门去，但见冰天雪地，桃林的桃树原本全是秃枝，一刹那间，忽然渐渐开放，桃花长了出来，一簇簇、一团团，开得娇艳欲滴。
　　白炎折下一株，拿在手中把玩，一回头，见到一条熟悉的小河，弯弯曲曲，河水早已凝固成冰，白炎道：“是白水河？”走至河畔，低头一看，冰上映出一名十七岁的白衣少年。
　　白炎一怔，摸着自己的脸道：“难道一切只是一场梦？”
　　他快步向林中走去，两座阁楼出现眼前，那正是昔日故居——桃花楼。
　　但见一十八九岁模样的红衣少女，站在二楼望月，月光洒在她脸上，莹莹生光。
　　白炎一见到她，心脏不由自主怦怦狂跳，脱口唤道：“朱砂！”
　　少女正是朱砂，她见到白炎，嫣然一笑，下得楼来，撑着簦伞来到他跟前，伸手将他的衣上的雪花抚去，柔声道：“那么大的雪，你怎地不打伞？”
　　白炎紧紧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大声道：“朱砂，我要娶你！”

　　舟王薨，享年三十八载。

作者有话说

　　【倾尽天下之碧血桃花】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