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仙尊始乱终弃后》仰玩玄度

17、旧尘

　　竹屋外的草药味被雪重殊设下的法罩隔绝在外，圆桌上放着一盏双耳竹雕小香炉，渗出的果香清淡怡人。

　　莫思果，凝神、除障，是仙门最好用的安神之物，却除不了沈棠蔌的经年恶障。于他而言，梦魇是一盏甜腻的毒酒，他终日所思所想，皆在其中。

　　神元宗立宗千年，沈微之是第二任宗主。与大器晚成的老祖不同，他年少出名，一袭素色柔蓝袍、一柄看似普通的“寄春君”曾是无数风流话段中的主人公。

　　酒肆茶楼、客栈赌坊、乡间小路……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就能听见“沈微之”的故事。

　　沈棠蔌在七岁前是个小乞儿，他没有名字，年老的乞丐叫他狗崽。他每日捧着破碗躲在街巷角落，盯着行人，看见面善的便上去乞讨，讨不到也不气馁，还会对臭脸的行人说两句吉祥话。

　　他机灵嘴甜，大多时候比别的乞丐更容易讨到铜板或馒头剩饭，所以总被打。身上的淤青没消过，他习惯了，可总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挥拳，想着等以后出息了，定要把欺负过自己的坏乞丐们暴打一通。

　　第一回听见“沈微之”，他五岁，在破庙里。

　　一群躲雨的过路人围坐在火堆旁，说着人间修士诛邪除魔的故事，话里的人很是威风。本来因为从梦中被吵醒而烦闷气恼的沈棠蔌也越听越精神，渐渐爬到佛像后的最边上，试图凑近。

　　“李兄说的是帝东阁的二公子秋珩吧？这位虽是庶出，却比长子秋恕和嫡三子秋贶更加有为，在年轻一辈中很有名声，以后定然也是了不得的人物。但论当今仙门，还是得说沈微之，寄春君诛邪除恶，护城安民，让人敬畏又佩服！”

　　“不瞒大家，我家祖宗在修仙途上走了一辈子，金丹没结成，却有幸见过沈宗主。他老人家画了一副像，供在祠堂，要求家中代代翻新，去的时候还念着沈宗主，说当了鬼也要给沈宗主磕头。这段往事在我家是代代相传呐！”

　　“当真？那王兄快说说，沈宗主到底是何模样？”

　　雨声滴滴答答，敲得人心痒，沈棠蔌恨不得能多长几只耳朵。

　　“说书的只晓得沈宗主是竖冠仗剑，却不知沈宗主清俊出尘，真像谪仙一般！当初我祖宗和百来个年轻修士在外历练，不幸遭遇邪魔，力战不敌，眼看就要葬身兽腹，一柄银剑从天而降，强劲剑气将邪魔甩面条似的甩了出去！一人单脚浮空站在剑柄之上，身穿柔蓝素袍，黑发被玄木发冠竖起，浑身没有任何点缀，分外素净。”

　　“倒是和仙君庙的画像很相似。”

　　“没错，此人正是在外历练的沈宗主！他修成金丹时不过十八，容貌分外年轻，但他楚楚谡谡，所以并不像少年郎，而是十分稳重。沈宗主那时还是神元老祖的首徒，仙门第一天才，却不高高在上，反而温和有礼，为我家老祖宗疗伤，亲自护送剩余几个修士到安全的地方。”

　　“我听说百姓向仙门求救时，总是先求沈宗主，不仅因为他靠谱、好相处，还因为他不图回报、不分贫富，王公贵族他救，乞丐奴隶他也帮。沈宗主一年到头就没怎么回神元宗，全在外面忙活了，人间的仙君庙，他一个人就占去十之六七，这功德，来日必能成仙。”

　　乞丐奴隶也帮……沈棠蔌趴在地上，将下巴搁在手臂上。

　　——如果我也能见到沈宗主就好了。

　　这个念头在沈棠蔌心中埋下了种子，他每挨一次拳打脚踢，种子便疯狂地生根发芽，最后长成参天大树，在他心里摇摆着狂浪的飓风。

　　他不再在街上乞讨，而是专门去挨着茶坊酒肆的地方，被堂倌骂嚷着扔远也无所谓，因为这些地方最容易听到沈微之的故事。每听一次，他就觉得心中激昂万千。

　　——他也想要剑。

　　夜间他辄去城郊的仙君庙，替沈微之扶正歪扭的香火，用肮脏破烂的小短衣掸去石像下的灰层，对着石像胡乱地耍树枝，好似那也是一柄“寄春君”。

　　沈棠蔌从记事以来便是个小乞丐，他不记得父母的脸，只记得总欺负他的那群乞丐的模样。可自从见了沈微之的画像，他渐渐忘记那群坏乞丐，他把沈微之的模样记在眼中，刻在心里。

　　他只记得那梦中的谪仙人。

　　又过了一年，按照仙门的纪年，是成元二百零七年，沈微之成为神元宗宗主、仙门首座的第二百零七个年头。这年的大雪日，发生了一桩震惊世人的奇闻——“寄春君斩魔尊”。

　　魔尊统御万魔，何其强大，竟被沈微之诛于剑下！

　　沈棠蔌早已把沈微之当做毕生敬仰的天神，在茶坊外听说此事后，更是激动得就地打了个滚，打碎了乞讨的小破碗。他顾不上了，撒着腿儿往仙君庙跑，却不想变故陡生。

　　后来沈棠蔌曾想，他这一生真真是祸福相依。

　　就在那个雪夜，沈棠蔌在狂奔的途中撞上一团黑雾，那黑雾好似活的，捅穿了他的双眼。那一下让沈棠蔌疼得发了疯，犯了痴，他在红雪间拼命嘶喊“沈微之”，不曾想柔蓝道袍和凌冽银光应声掠过，黑雾霎时消散。

　　沈微之抱起小乞儿，说：“你识得我？”

　　“柔蓝道袍，红梅凌寒，行侠仗义，救死扶伤……就是你。”沈棠蔌用肮脏的血手轻轻揪住沈微之的头发，“仙君，我眼睛疼。”

　　泪花和血抹了他满脸，眼周殷红一片，沈棠蔌嘶哑着喉咙：“它干嘛咬我眼睛呀，又不好吃……”

　　沈微之伸手罩住他的双眼，温和的灵力从掌心运出，“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沈棠蔌觉得双眼好似被云团包裹，锥心的疼痛渐渐化为痒和麻，后来便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没了。沈微之挪开手时，他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张年轻清俊的脸，和画像重叠，却远比它更生动，那双瞳色浅淡的眼睛是如此的温柔，注视他的时候好似天神垂首，怜悯而慈悲。

　　“你……”沈棠蔌抬起手，轻轻戳了戳沈微之的脸腮，舔舔唇，“你长得真好看，比画像好看千倍万倍。”

　　稚子的话如此单纯直接，沈微之莞尔，温和地说：“你喜欢我吗？”

　　“很喜欢很喜欢！”沈棠蔌像只小兽似的蹭他的脸，“我一直想见你，我很敬仰你！”

　　“我与你有缘。”沈微之专注地看着沈棠蔌的眼睛，“你若有意，可随我上神元宗。”

　　“可以吗！”沈棠蔌被巨大的馍馍砸中了脑袋，一瞬间蹦了起来，撞上沈棠蔌的下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沈微之疼得后仰，吓得沈棠蔌立刻去摸他的下巴，连声道歉。

　　“没关系。”沈微之牵动微红的下巴，“我不疼。”

　　沈棠蔌痴痴地说：“仙君是要收我为徒吗？”

　　沈微之愣了愣，思索了片刻，说：“不过做我的徒弟会很辛苦，我很严厉。”

　　“我不怕辛苦，千万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落在我头上，纵然是刀山火海我也不怕！”沈棠蔌立刻从沈微之怀中滑下，双膝跪地，猛地朝沈微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弟子给师尊磕头！”他抬起红肿渗血的脑门，黑瞳明水凝光，“往后，弟子愿做师尊脚下顽石，手中拂尘，为师尊洒扫侍奉，鞍前马后！师尊字字真言，弟子为躯往，生死不计！”

　　沈棠蔌没上过学堂，大字不识几个，这些话是他从别人嘴里学来的，练习了千百遍，总在美梦中说给沈微之听。

　　“我不要你不计生死，也不苛责你来日声震一方，平安到老就够了。”沈微之伸手拂去他额间的血痕，语气温和，却力量千钧，“师尊会一直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