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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斜阳事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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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为何总是希望得到别人的爱?”
“如果他得不到这份爱,为何就无法像他人一样泰然自若充满信心?”
不知是谁的声音。
阿午头很重,沉默中,阿午跌进一片光源。
阿午长在这片老县城,如同这小城里嵌满青苔的石板和巷尾老槐树一样,生来就有懒洋洋的安逸,适当的被安排在这里。阿午没想过离开小城。外面的世界很好,但不是他的。
阿午透过教室的玻璃看夏天的天空,课桌的位置靠窗,阳光投过绿枝丫,被大片的枇杷叶子裁剪成亮晶晶的丝线,轻柔的拂过他的面颊。
所以他即便再不喜欢上课,也从不缺勤。
早已经下课了,教室空无一人,走廊上三三两两的学生,阿午轮休值日,去厕所拎了一桶水。水桶里的水清澈荡漾,被扔进一块褐色抹布,扬起点点水珠,溅到地上一会儿就被蒸发了。阿午大喇喇的拧干,然后把黑板上满满的公式擦去,阳光下的粉尘四处扬起,跳跃到发梢和衣领上,肆无忌惮。阿午不在意。
去取自行车的时候,阿午路过足球场,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存在被踢足球的男生们带动的气流,他们踢球和跑动的身影都不怎么真切。
脖子上的粉笔灰骚动着他的神经。阿午伸手挠了挠,骑上单车走了。夜幕降临,单车匆匆流过水汽街道,灯火如萤,少年换上另一副表情……
阿午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是高中生。
日子平凡又无聊,在梦里他不听课又不逃课,傍晚骑着自行车回家。
醒来发现果然是梦,他不是学生,也没有家。
孤儿阿午在县城长大到14岁,义务教育随着他的少年时代戛然而止。母亲死于他出生的那一刻,父亲和继母一对怨侣,在争吵中狰狞爱情的模样。两人分手后,阿午的家同父亲一样,不辞而别。母亲、父亲、继母、房子,他们之中,谁人的离开,都没有知会过阿午一声。
什么都没有了。不过阿午很庆幸,自己还有嗅觉。
凭对味道的敏感度,阿午当上了一个修车师傅。如若你想问为什么不是香水师之类的职业,我只能说比起香水配方,我更了解修车步骤而已。更何况,不是阿午不想,只是一个初中辍学的县城小青年,大概对香水配方,也和我一样不了解吧。
修车师傅阿午过了两年学徒生涯,16岁正式上岗,凭着鼻尖上的汽油味,帮数不清的客户判断究竟是发动机老化或是驱动出故障,从不失手。寸头淡眉单眼皮,一张早早就显山露水的脸,宛如大人。修车埋汰,身上衣裳仿佛不是布料而是灰黑褐色块,浓墨重彩,让少年像块老林山石。
这块石头不打游戏,也不赌钱,所有积蓄租了个便宜的破房子之外,都喂给了旧磁带、CD机、爱喜巧克力和三得利。
县城里唯一一家唱片行,开在城一中后面巷头。这家店古老又新潮,老到每一个来接孩子的父母都在年轻时买过他家磁带。
阿午来买磁带,挑了一张惘闻的锻高潭,出门就拆了放小霸王里面。耳机里的吉他声听不真切,和天边的丝状云一起,摇摇欲坠。阿午回头看了学校一眼。
晚上做梦。梦里的阿午是高中生,日子平凡又无聊,不听课却不逃课,傍晚骑着自行车回家。
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阿午在枕头边摸出手机,摩托罗拉ME511,很老的款了。屏幕上3:11衬着蓝光和昏沉的睡意看的模糊,床边的小霸王指示灯亮着,耳机和被子纠缠不清,里面的锻高潭,还在放。
2016年在这个房间生活的是18岁的阿午和一堆留在2008年,甚至更早年代的旧物什。这些物件活没有智能手机和Wi-Fi、没有淘宝和电子唱片的年代。
那个年代的县城,没有诗集和电影院,香烟啤酒却已经热卖了一百年。
阿午坐在床边,就着窗外的路灯光线,抽了一支。
在烟雾缭绕中,阿午开始怀疑,在教堂背后看到的女孩,只是一个梦。
但是不可能,阿午嗅觉很灵。梦对他来
说是没有味道的。有味道的人事物对阿午来说,就是现实。有人靠白天黑夜来区分现实梦境,有人靠咖啡酒精来区分真实幻想,而阿午靠鼻子来区分爱情仇恨。
爱是什么?
关于爱情我看过不同的七种解释,也许爱是寻找自己灵魂的缺失。
耶稣说的爱是无条件的、献身的,奥修说的爱是能量互动、是自由的、无束缚的,昆德拉说的爱是机遇的、偶然的、命定的,高达说的爱是刺激的、好玩的、有今生没来世的、哲学的,小津安二郎说的爱是温柔的、隐藏的、非爱的,毕卡索说的爱是经验的、□□的、美好的,夏卡尔说的爱是圣洁的、救赎的、唯一的,李安说尊重比爱重要。
少年阿午,在还不知道爱的解释时,就在公元2016盛夏午后,无征兆坠入他的爱情。
傍晚的教堂从晚霞中褪去肃穆,倒生出一丝孤傲,与无表情的神明一道缓缓注视人间。教堂之所以置身事外又伟岸高大,是因为要让世人下跪并虔诚。当膝盖低到尘埃里,人才会相信上帝。门及狭窄才通人,里面柳暗花明又一村,空荡无人。
阳光从主的背后缓缓游进空气里,带起空中飞尘似蜉蝣。
玻璃五彩斑斓。
后面一个女孩的发尾一闪而过。
阿午追出去,只看见白衬衫袖口一角,在浓荫的皂荚树下,一阵微风似的拂过。
他恋爱了。
与其说恋人,不如说恋物。爱上一个人的理由多种多样,有人爱皮囊,有人爱瞳孔的模样。阿午爱味道。
五年级时的童年阿午,因为一块透明粉的橡皮,喜欢上了前桌课代表。
课代表带着红袖章,像红喙长尾的无名小鸟,狡黠聪颖,不像自己粗心大意,半个学期已经弄丢五块橡皮。教室的地板,很干净的石灰色,却像一块沼泽,总是能莫名其妙吞噬掉下去的笔盖和橡皮。前桌课代表带着红袖章披荆斩棘,透明粉色橡皮如一把长矛,轻易瓦解他的尴尬。
教堂背后一闪而过的女孩子,发尾水亮,衬衫白净得就像刚从洗衣粉里捞出来一样,沁满阳光的味道,和记忆里那块透明粉的橡皮味道一模一样。
记忆里的味道让阿午无法再安然入睡。
阿午睡不着,起床去了修车行。
清晨尾巷,阿午踩着湿滑的石板一路走到头,转角的时候路宽阔起来,小县城的好处就是,要想去哪低碳出行就足够。渐渐走,天渐渐白。路过县城里唯一体面的小区门口时,远远的就看见一辆车停在那里。
车纯黑,反着精确清晰的光,带着大城市的灯光色,小县城的雾气在车身上无处落脚。总之是价格不菲的样子。车门前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两人被车和马路挡在阿午视线之外,凭着优越的身高,才能露出两个后脑勺。但很奇怪,不用看也知道,是两张沉默的脸。
很相似。
“没有再见的必要了。”男人说完,进了车门。
男孩穿着城一中校服,雾气和雾一般的黑发在空气中沉默着,挡住大半张脸。他最后转头走了。
书包空荡荡贴在身后,明明是滑稽的样子,却看起来很无措,也许是校服看起来不太合身。
阿午在对面,只能听到瞬间擦身而过的车窗里,男人一句轻飘飘的“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