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踪坠落》波音747

2、Chapter 2

　　张世贤发完照片写完报道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孙哥在电话里狠狠地把他表扬了一顿，最离谱的是当代的罗伯特卡帕这样的语句都能从孙哥那高中毕业的脑袋里面蹦出来。
　　“要搞一个专题！”孙哥兴奋地直喘，张世贤怀疑孙哥今天晚上伟哥吃多了，没处撒火，一宿不睡还是那么精力旺盛，“绝对要搞一个专题！咱们报社这次要抢到这个新闻的绝对话语权。”
　　“晕了，老大，咱们媒体啥时候没有过绝对话语权？”张世贤不耐烦地说。
　　“少废话。这次的空难影响不比当年洛克比那次逊色。就咱们这次的发稿速度已经抢到国内同行的最快速度了。一定要再接再厉，一鼓作气。”
　　张世贤觉得孙哥废话比谁都多。
　　挂掉电话，太阳已经开始普照大地。一夜的折腾本该倒头大睡的张世贤这时候却睡意全无，点燃一支烟，张世贤猛吸一口，尼古丁冲进肺里引起一阵眩晕，却有一下子放松了精神，缓缓地吐出，屋子里萦绕着一缕淡蓝色的烟雾。如果说刚才的那些活动只算是一个记者的本能行为的话，现在坐在屋子里抽烟的张世贤才能算得上是真正地清醒。看着刚刚拍摄的一张张照片，张世贤觉得刚刚的自己好像是在做梦。有些虚幻，也有些茫然。
　　着火的房子，拥挤的人群，神色严肃的警察，繁忙的消防员和救护人员，痛哭的那个男孩。
　　不知道为什么张世贤不敢去看自己拍的那个男孩的照片，清澈的眼睛里的那一滴泪水总好像一根针一样刺痛着他的心。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做记者这么多年，见惯了悲惨的场面，见惯了震撼的事情，张世贤总觉得自己现在无论面对什么突发事件都能泰然自若，或者说，由于受到的刺激太多了，无论是对于人性还是对于感情，张世贤都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不过就是这么一个晚上，男孩的那一个眼神，竟然轻而易举地刺破了封住张世贤心灵的那层坚冰，刺向他内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
　　张世贤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狠狠地吐了出去。他想洗个澡，可能是尼古丁的作用，虽然精神上更清醒了，但却更清晰地体会到身体的疲惫。
　　泡在浴缸里，孙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指令又一股脑地涌进思维。搞个专题，怎么搞？无非就是跟住调查进度，天天往调查组跑，去等新闻，还能怎么搞。或者，做一个那孩子的专题？
　　这想法从脑袋里蹦出来的时候张世贤心里有一种罪恶感。他实在是不能接受用那个孩子的悲惨遭遇铺垫自己的升迁仕途。可是除此之外，好像有没有什么别的新闻素材了。
　　“又不光是这么一个现场，一会儿再去转一圈，总能找到的别的什么东西。”张世贤自言自语道。
　　洗完澡出来，换了身衣服，换了块充电电池，张世贤又背着自己的大书包走出公寓。天气倒是不错，可是远处依然是浓烟滚滚，空气了的味道呛得让人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张世贤回屋子里拿了几只N95口罩，带上一只，觉得空气的味道好多了。
　　开车从公寓区出来，又转向了昨晚的那条路。张世贤想去昨晚的那个现场去看看。他也不知道想去看什么，只是单纯的想去看看。
　　路上消防车和救护车不停地从身边闪过，张世贤发现甚至连近邻的神户市的消防车也来支援现场了。看来这次的情况相当严重。
　　顺着昨晚的路，张世贤顺利地回到了昨晚的现场。只有一台消防车还在对着冒烟的建筑喷水，明火已经被扑灭了，屋顶上的那只飞机引擎已经被烧黑了。张世贤停下车，远远地看见警戒线外的地上一个白色的瘦小的身影。
　　张世贤走过去，看看清楚，是昨晚的那个男孩。靠着墙坐在地上，低着头，脸深深地埋在抱着膝盖的怀里。张世贤端起相机对准男孩，犹豫了一阵，还是按下了快门。
　　快门的声音很轻，并没有惊扰到男孩。张世贤的心理此时此刻的感觉不像是捕捉到猎物的饿狼，倒像是落网而逃的小偷。
　　看来这里的灭火工作快要结束了，消防员已经开始收起水枪。全副武装的救护人员尝试着进入被烧焦的房子里。张世贤走到警戒线旁边，警察以为他要越线，赶紧过来准备劝阻。张世贤向警察晃了晃自己的记者证，警察就没再阻拦。站在警戒线外面对着忙碌的消防员和烧焦的房子拍了一阵子，张世贤把相机收回包里。环顾四周，除了稀稀拉拉来看热闹的日本人以外，并没有发现有新闻媒体在这里进行报道。张世贤知道自己还没有进入到真正的现场。真正的客机坠毁的现场，可能是没有人敢去围观的，和那种惨烈相比较起来，眼前的景象已经算是太平盛世了。
　　回头看看坐着的那个男孩，张世贤从书包里拿出一瓶水和一直口罩。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男孩并没有发现张世贤的接近，好像是睡着了。
　　成年人都未必能接受这么大的一个打击，何况是个孩子。他一定是一路狂奔回到这里，又经过这一夜的折腾，真够受的。张世贤心想。
　　走到男孩身边，张世贤蹲了下来，扶住男孩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
　　男孩慢慢抬起头，露出一脸的倦容，脸上的泪痕还清晰可见。男孩眯着眼睛，看了看张世贤，愣了一阵，然后恍然大悟般地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不安。局促地直了直身子，朝张世贤点了一下头。
　　张世贤把水和口罩递过去，男孩看了看张世贤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张世贤，并没有接过去。张世贤拉过男孩的手，把水和口罩塞到他手里。男孩尴尬地点点头，半天才从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张世贤看着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你不要紧吧？”张世贤小心地问。
　　男孩点了点头，说，“恩。”
　　“喝点水吧。”张世贤又拿回男孩手里的那瓶水，拧开盖子，递了回去。
　　男孩害羞地接了过去，喝了一小口，艰难地咽了下去。
　　“把口罩带上吧，”张世贤说，“这是飞机燃烧的烟，有剧毒的。”
　　男孩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口罩，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张世贤拿过口罩，小心地把带子套在男孩的耳朵上。男孩出于本能地躲了躲，眨眨眼睛，看了看张世贤，轻声地说，“谢谢。”
　　张世贤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犯傻，更要命的是有点尴尬。这一连串的动作似乎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就没有在做过。更何况以前都是对自己的女朋友才如此的体贴有佳。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张世贤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有一种出于本能的保护意识。男孩是如此的弱不禁风，又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向来都有点大男子主义的张世贤那一霎那有一种为他撑起一片天的冲动。
　　“我这不是在搭讪么？”张世贤觉得自己蛮搞笑的，非常的搞笑。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递给男孩。
　　男孩用纤细的手指颤抖地接过名片，看了一眼，说：“你是记者？”
　　“恩，”张世贤点点头，“看我这身行头囊看得出来吧？”
　　男孩点了点头，又问：“中国人？”
　　张世贤有点犹豫是不是该承认，因为好像这个场合一下出现这么一个外国人是很不合时宜的一件事情。不过想了一想，也没有什么。就点头承认了。
　　男孩没再说什么，小心地把名片揣进衣兜，说：“谢谢。”
　　张世贤小心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有点警惕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些不安。
　　“我没有别的意思，”张世贤解释道，“也不是想在你身上找什么新闻素材。就是想……”
　　就是想什么？张世贤自己都不知道，他想告诉男孩自己就是随口的这么一问，或者说是场面上的打破这种尴尬的习惯性的寒暄而以。更或者，张世贤觉得男孩知道自己的名字而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有种奇怪的感觉。可是张世贤是在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解释。
　　“我叫良，”男孩小声的说，张世贤松了口气，“本多良。”男孩说道。
　　正说着，旁边的警察走过来，冲张世贤点点头，对本多良说：“小良，不要在这里等啦。去你亲戚家好好休息休息吧。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马上通知你。”
　　本多摇了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说：“不要。我要在这儿等。”
　　警察无奈地说：“这是这样也不是办法。不管怎么样都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现在这面很还是很危险的。听话，先去休息休息。”
　　男孩依然摇了摇头。
　　警察也没有办法，看看张世贤，问道：“你是他朋友吗？”
　　张世贤忙摆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是个记者，来采访这次的空难的。”
　　警察哦了一声，说：“那你还是不要打扰小良了吧，他现在很难过，不适合接受采访。”
　　张世贤正要解释说自己并没有想采访他的时候，男孩却先说话了：“没有。他没有打扰我。他只是在照顾我而已。”
　　警察点了点头，说：“那这样，小良。你去到警车里休息一下吧。你这么瘦小，不要勉强自己啊。”说完警察看着张世贤。
　　张世贤先是有点发懵，继而明白过来警察是想让自己也劝男孩去休息。心想这日本警察怎么跟孙王八蛋犯一个毛病，动不动还玩儿默契，我认识你谁啊？心里这么想着，可张世贤还是配合着警察说：“对啊，你还是去休息休息吧。毕竟身体要紧。”
　　男孩抬头看了看张世贤，又看了看眼前停着的警车，说：“我不想坐警车。”
　　张世贤突然觉得很想笑，心说十五六岁虽然不算大，可也不小了，怎么还有这么天真的想法，以为坐警车的除了警察就都是罪犯了啊？
　　男孩突然看着张世贤，咬着嘴唇，半天说了一句：“我去你车里休息可以吗？”
　　张世贤一愣，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冲口而出说：“可是我接下来还要去别的现场啊。”
　　男孩一下子又失落了：“哦，是这样。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张世贤自己好像做了特别对不起男孩的事情，赶忙说：“其实你就先去警车里休息一下啊……”
　　“其实，”男孩打断张世贤的话，“其实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别的地方的。”
　　“别的地方？”张世贤有点愣住了，心说这孩子现在不是说胡话呢吧？
　　“现场。”男孩很艰难地说出来这两个字，“我，我不想看到我爸妈的尸体。我害怕。”
　　男孩的话让张世贤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又觉得自己刚才那个样子真是很混蛋。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把自己当成一个信任的人，自己却没站在他的角度上思考问题。张世杰在大骂自己混蛋的同时也感觉到男孩细腻的心思。
　　“好吧，”张世贤说，“那你就跟着我吧。”说着伸出了手。
　　男孩感激地看着张世贤，却没有结过他伸出的手，扶着地艰难地站了起来。看得出来他很虚弱，甚至站起身来还晃了晃。
　　张世贤递给警察一张名片，说：“有什么事情的话，请务必联系我。”警察点了点头，收起了名片。
　　张世贤带着男孩回到车上，远远地能看见几架电视台的直升飞机悬停在空中。张世贤知道那里就是坠机的第一大现场。发动引擎，挂档，给油，吉普车呼啸着奔向直升机悬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