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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茗萱,纪泽 ...

  •   琅王死讯已晓之天下,府中下人收拾遗物,于前堂书案屉子中找到一封信,信封上有字:昀王启。

      于是递交昀王。

      昀王启封,信曰:愿陛下遂臣三愿,玖良得其一,兄长得其二。

      恰巧又有人呈上一卷皮纸,称于玖良房中寻到,人或已离开,纸上曰:莫阻。

      昀王看着这一信一纸,沉默太久。

      先帝国丧事毕,琅王葬仪事毕,昀王纪允登基。念及那信上的“兄长得其二”,纪允去了天牢。

      狱中的火焰如鬼魅,烧得人间阴阳两隔。纪允停在一间牢房前,摆手让旁人退下。

      牢房里的人静静坐在石床上,察觉到动静,缓缓抬头。他看着牢外的人许久,这才走上前去,行跪拜礼:“罪臣拜见皇上。”

      纪允微微眯起眸子。“你可认得朕?”

      那人答而未答:“认得。”

      纪允盯着那人半晌,道:“是朕疏忽了。原来,这么久,你都在伪装。”

      那人抬头看纪允,道:“臣只想知道,皇上准备何时处死臣下。”

      纪允冷笑:“在你们眼中,朕便是如此嗜杀如瘾么。”

      那人道:“臣不敢。”

      纪允又笑一声:“既然你认为自己将死,又有何不敢?”

      那人缄默许久,才斟酌地道:“冲撞先皇之时,臣确实神智失常,不受控制,押入天牢后,渐渐复常。可是,终究有很多东西想不起来了。”

      纪允眼眸深邃,似乎在分辨面前之人言语的真假。

      可是无论真假,于他已无任何妨碍。

      未几,纪允方改了话头,道:“既委身囹圄多年,想必你自有遗恨之处。若今日有意一提,朕皆会准许。”

      那人听言,平静的眼中漾起一圈疑惑和惊讶的波澜。他的神情滞住良久,又转身去看高高的牢顶,看那口小窗,看从地上渗下来的几束光。

      他喃喃道:“有一个人……茗萱。”

      纪允道:“她死了。”

      “……”那人道,“我知道。”

      “我知道……”

      大约二十年前,先皇后薨逝,年幼太子转由良妃抚养。几年后,良妃又离奇死亡。众人道,太子原乃克命煞星。太子之名,已名存实亡。

      又过几年,太子年至弱冠之岁。先皇看望他,不料想太子竟发狂扑向先皇,手里攥着尖锐石片,意欲行凶。

      先皇大怒,下令将太子关入天牢。太子日夜不宁,张牙舞爪,嚎叫如兽。旁人只道邪魔附体太子,私下乐道,而后皆逐渐忘却。

      唯有一人,暗自找到端妃,恳求端妃为太子讨回公道。

      这个人就是茗萱。

      那时,端妃道:“太子的弑君之念、弑父之心,人尽皆知,还有何公道可讨?”

      茗萱说:“奴婢敢肯定,太子是被人陷害的。”附耳告诉端妃:“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膳珍司的宫女黄莺。”

      于是端妃同儿昀王商讨此事。昀王道:“儿臣知道,黄莺是宸妃的人。太子一事,想必与宸妃脱不了干系。”

      威胁之下,黄莺供出了手段,唯独不敢供出背后主使。茗萱以为有了希望,没想到黄莺却服毒自尽了。

      昀王告诉茗萱:“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洗脱太子罪名了?”又道:“别人大可说,癫狂散只是催发了太子心底真正的意愿,迫使他遵从内心行动。只要太子行凶的举动成真,他将永远处于百口难辩的劣势。”

      茗萱绝望地跌坐在地上:“奴婢为太子端了那么久的食膳,原来是在一次次帮着他们毒害太子。”

      昀王道:“每一次进食,摄入极少癫狂散。日积月累,只消在皇帝看望他那日,稍稍加大剂量,便足以击垮太子心神,诱之发病。”

      茗萱愈听愈心寒,感觉自己的双肩将要被一种无能为力的恐慌,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怆压垮。

      昀王低头看她,道:“你想为太子报仇吗。”

      茗萱壮胆看向昀王的眼睛,坚定地点头。“想。”

      昀王给茗萱换了一个身份,换了一副面相,重新入宫,在宸妃身边服侍。

      “你既能在宸妃身边谋个近职,看来不似表面上那般迟钝。”昀王道。

      茗萱道:“装笨,吃小亏。装精明,吃大亏。”

      “……”

      “这原是他教我的。”

      昀王忽地笑笑:“确实如此。”

      后来的重阳宴席上,瓷儿假装离席,实则不过在殿外躲藏片刻。茗萱见此,便在斟酒时悄悄提醒厉王,引诱他去假山后头。

      厉王死了。

      看到宸妃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茗萱心中虽畅快,却无真正的喜乐。

      她看向昀王。

      厉王之死,昀王是最大获益者。可是宸妃还活着,此仇,并不算完。

      晚上,服侍宸妃梳洗时,茗萱看到宸妃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是动手的好时机。她忍耐了这么久,还是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匕首出鞘的刹那,宸妃机警的心性瞬间苏醒,她腾地起身,茗萱便只刺到了宸妃的侧腰,再一划,又只伤到宸妃的臂膀。

      宫人冲进来,侍卫也赶到。茗萱就此失去了手刃仇人的机会。

      众人皆至。皇帝直接下令处死茗萱。茗萱深知如何刺痛宸妃,她恣意狂笑:“就是我杀死厉王的!娘娘啊,你知道厉王殿下死时有多痛苦吗?”

      宸妃不顾身上的伤朝她冲过去,却被宫人拦下。“娘娘,小心伤口啊!”

      茗萱流泪:“这算什么?你和太傅为了遏止瘟疫,把患病的未患病的全都关在坊子里,让他们自相残杀。这是你的报应!你合该丧子!厉王死了,你的棋局也废了。哈……”

      茗萱是在替瓷儿喊出她一生的痛。

      但茗萱也想起了昀王的话:“只要太子行凶的举动成真,他将永远处于百口难辩的劣势。”茗萱不愿再将斗争的烈火烧到太子身上,所以饶是死,她也不敢说出太子的冤屈。

      天牢里,茗萱看见了太子。那个人披头散发,啃咬着拴住自己四肢的铁链。

      茗萱不敢再看一眼,被狱卒押着往前走,却还是哭出来。太子殿下,你已变成这样。

      她忍不住啜泣一声。狱卒听见后嗤笑:“自己作孽,自承其罪。”

      茗萱轻呵一声:“你说的太对,更太错!”

      狱卒自认受到嘲讽,恶狠恫吓:“你说什么?”另一人拍拍他肩膀:“算了,将死之人,何必呢。”

      前个狱卒哼了一声,却见茗萱突然站住,道:“殿下,对不起。”

      那狱卒又骂道:“现在知道对不起了?刺杀厉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呢?别给老子惺惺作态,快滚!”

      茗萱不再理会他,往前走去。

      后头的牢房里,太子放下铁链,月光在他掌心流动。“茗萱,你没有对不起我。”

      次日午时正刻,狱卒端来毒酒。她自行甄满一杯,却听见外头响起了陶埙的乐声。

      乐调凄楚苍凉,埙声回环不绝。狱卒回过神来,见茗萱依旧听得入神,索性也耐着性子等一曲奏完。

      茗萱记起了那个时候,她刚刚换过皮相,独自坐在温池边的石岸上,脑中思绪乱杂。无意中哼唱一段曲儿,这时有一名女子走了过来。

      “很好听。”那人在她身边坐下,微笑道,“我是玖良。进宫后,你可以在端妃宫中找到我。有什么消息,也由我传递给你。”

      茗萱点头:“玖良姑娘。”

      玖良取出一只陶埙,递给她:“没有什么珍稀的玩意儿,别介意。这般曲子,或许更适合吹弹。”

      “……嗯。”茗萱道,“他便是这样说的。”可却把陶埙递还给玖良。茗萱解释道:“其实,我不懂调儿,只是会唱罢了。而且,我不敢总听这首曲儿。这是太子留下的唯一的念想。”

      玖良看她的眼睛:“可你怕不怕忘了这曲子。”

      “……”茗萱回道,“自然是怕的。”

      玖良顿一顿,道:“我可以将它写下来。倘若……你愿意的话。”

      茗萱敛下眸。

      “谢谢。”

      回忆到这儿,埙声也停下了。一曲太长,玖良无法奏完,只截了中间的部分。

      茗萱执起酒杯,饮尽毒酒。

      很多东西来不及回忆。

      纪允问:“可曾想好了。”

      那人终于收回视线,答道:“请皇上借臣一架箜篌,准许臣去到观风台上,为茗萱弹奏一曲。”

      纪允道:“准。”

      火烧得明灭,隐约中似曾随人声的静止而凝固半刻。

      纪允无甚喜意地笑道:“没了么。你还可再提一个。”

      狱中静谧一会儿。“皇上,”那人启口道,“臣有个问题。这般恩德,源于何处,抑或是,源自何人?”

      纪允道:“你终归不相信朕。”

      那人平静道:“皇上分明是最清楚的。臣今日何得以沦落至此,也是拜陛下所赐。”

      “……”纪允冷笑:“兄长可知道,换做是宸太妃,她只会径直要了你的性命?”

      纪泽道:“她想,可未必能成功。皇上的手段,却让人防不胜防。”

      “你应当清楚朕想要的是什么。”纪允道,“你分明已成为克命煞星,先皇却依旧对你抱以期望。可见,朕必须除掉你。”

      纪泽道:“可皇上不应该骗她。”

      纪允拧起眉。

      纪泽闭上眼,长呼一口气。

      “皇上,是你罢。你告诉她,黄莺往饭菜里下药。又骗她,说黄莺是宸妃的人。”纪泽道,“然后,就可以利用茗萱,为你做事。是吗。”

      纪允冷冷道:“你从何得到的消息。”

      纪泽道:“皇上认为,臣在这里待了十多年,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纪允道,“是么。‘音问不继’,‘孤立无援’,你还能看透这一层层迷局,真是难得。”

      纪泽不语,纪允又道:“但是,如果她知道下药的人是朕,你以为,她斗得过朕吗。茗萱既然执意为你报仇,就难免陷入危险。”一顿,再道:“她本可以不必死,却执意要杀宸妃。势单力薄,逃不过死亡的结局。”

      “……”纪泽无言,良久才道,“她这样的孩子,原不该待在这里。”

      火炉烧得不稳,几颗火苗乱窜。纪允似乎已无意停留:“第二个要求。”

      “……”纪泽道,“皇上可否容臣好好想想。”

      纪允稍顿,道:“别让朕等太久。”

      翌日。

      纪泽被带到了观风阙,台上已摆好了一架竖箜篌。

      许多东西已经记不起。

      茗萱第一次给他送饭时还很小,把饭篮子一放就跑了,以为大殿里面住着凶神恶煞。

      一次终于把她抓了回来。“你可认得我?”

      “认得。”

      “我叫什么名字?”

      “纪泽。”说完倒吸一口气,捂嘴。

      他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茗萱。”她回道,“两个字都是植物。”

      “怪道像个木头。”他说道,“挺好。收敛锋芒,可以少吃亏。”

      后来某次,纪泽发现饭里有毒。茗萱慌忙辩解:“不是奴婢做的。”纪泽道:“我知道。”

      然后,茗萱取出个干馒头,掰了一半给纪泽,又吃下剩余的一半:“我真的没有下毒!”

      纪泽笑道:“我知道。”

      好像还有一次,茗萱被膳珍司几个年龄稍长的欺负,纪泽开导她很久。茗萱道:“太子殿下,这些阴招,你怎么想得出来。”

      纪泽道:“你在这里,不得不想,不想不行。”

      纪泽用完膳,茗萱便把饭收拾走了。一会儿又回来:“奴婢想了一想,方才有句话说得不妥。不能说‘阴招’,要说‘妙招’呀。”

      纪泽一愣,又笑了:“是。”

      ……

      被回想过无数次的画面,如今至少还存留了零星片段。可是更有许多模糊的印象,已成为永远看不清的浮光掠影。

      纪泽看见箜篌,便想起了数年前那场生死离别。埙声从帝京最高的观风阙飘下来。他的承诺,好歹有一个人替他完成了。

      “殿下在弹什么呢?”很久之前,她问。

      “谱个调子。”纪泽抬头看她。目光对上,茗萱笑道:“好听。”

      “古琴音色古朴,而箜篌音色清澄明润,其实更适合这个调子。”纪泽道,“谱成之时,我便到观风台上弹过整曲。众人皆可听到,但只有你明白,我是为你弹奏。”

      如今终是一曲罢。

      纪允走来。

      “想好了吗。”

      纪泽道:“只恐皇上不许。”

      “且讲。”

      “放臣走。”

      “……”纪允道,“你是忘了么,谋害你生母与养母的人?”

      “从未忘记。”纪泽道,“可是臣以为,不必为自己平白造一孽,也不必给宸太妃一死以减轻她的罪孽。她苟活,已经万念俱灰,何必在意。她不值得臣用掉这个机会,臣也不想用余生恨任何人。”

      纪允走到埤堄前,看这京城,看那远山,看他的山河。“不恨任何人?”纪允笑,怎么可能,“若是朕不准呢?”

      纪泽平静道:“皇上,你可知,你心里装了太多东西。这个要求,是恩赐,也是救赎。”

      恩赐对谁?救赎又为谁?

      茗萱“杀害”厉王,又刺伤宸妃,若依朝堂律法,必当受尽十八般酷刑。可她最后只罚得一杯毒酒,在这背后,知情且有因由出手相助,有能力掩人耳目的人,除了昀王,纪泽想不到别人。论感谢,万无可能,论恨,好像已不知从何说起。

      他只是有更想去做的事情。

      ……

      山林怀抱,水泽微凉。

      纪泽看见村落中那间茅屋,便走上前去敲门。

      两位老人相互掺着从另一边走来,看到纪泽,问:“你是……”

      纪泽转身,温声道:“请问二位可是茗萱爹娘?”

      观风阙那日,纪允道:“放你走。你凭什么认为,朕会放你走。”

      纪泽道:“臣若想卷土重来,恐怕也有心无力。臣只打算找到茗萱爹娘,替她尽未尽的孝道。”

      观风阙太高,高得只剩风声。纪允看见远处的景象由朦胧变得清晰,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说了一句:“朕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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