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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肝肠寸断归乡路 ...

  •   今日是霜降,没生火的车厢里呵气成霜。

      夏翊瑟缩在灰扑扑的角落里,头顶上是车窗厚重的棉布帘子。抬头望那棉帘子的缝隙,一道柔光托起了万千浮尘。

      天又亮了。

      她坐起身,轻着手脚摸过黑色细绒抹额,戴在头上,又理了理微乱的发丝。

      夏翊掐着尖尖素手凝神细思,算起来孝期已是第四十天了。

      身旁的两人睡得不沉,此时也已转醒。傅老太太先睁了微肿的双眼。

      “娘……”夏翊转身扶起婆婆,开始伺候她梳头更衣。

      一侧的大嫂代荷没睡好,此刻困倦得睁不开眼,半合着眼帮忙。

      她们一行人为了黜衣缩食,自打入关后都没有住客栈。成天躺在车厢里,骨头缝里都渗出酸疼来。

      “母亲,还有两天就到博平了吧?”代荷手下帮婆婆系着盘扣,侧脸从窗户缝里看外面的情形。

      昨晚到达镇口时已是擦黑,没看真切,此刻外面的大路上不时有人影经过,似乎很热闹了。

      傅老太太转着略微浑浊的眼珠想了想,点点头挥手说:“让车夫上路吧,紧着赶赶,兴许后天日头落山前就能到城门了。

      婆媳三人收拾停当,每人一身黑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孝服,车厢里显得更加暗影重重。

      夏翊抬手打起窗帘,此时车子已经缓缓而动,窗外有小贩叫卖烧饼早点的吆喝声。

      她本是扶杖天涯的性子,在咫尺见方的车里困了多日,心底里还是想望尽长安花的。

      她掀开门帘纵身跳下来。眯着眼躲避着阳光。漆黑卷曲的睫毛上撒上一层金色。

      夏翊走到后面拉着行李的马车前,麻利的取出铜盆,从棉被垛子里拽出水壶,摸摸草编的壶套,还微微散着热气。

      热水不多,她只在路边舀了冰凉的井水,胡乱净脸漱口,然后托着小半盆温水走到车门边。

      “娘,洗洗脸吧……”

      夏翊端着盆问,浅浅的热水氤氲着白汽。

      车厢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翊儿,你洗漱了吗?可是又用的冰水?”

      夏翊想起刚才冰冷刺骨的井水,抿抿唇没应声。

      “你这孩子,现在不注意,以后会作病的,女人得为以后着想……”

      “母亲……”代荷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想打断傅老太太。夏翊没了夫君,自然不会生养,还有什么以后。

      傅老太太也及时收了声。

      “母亲,擦把脸吧……”代荷的声音微颤。一路上三个新寡眼泪已经掉得够多,此刻即将返乡,她们疲惫得快要没有眼泪了。

      车帘子里传来细碎的水声,傅老太太沉默着净了脸,帘子打开时,已是仪容端庄。即使穿着素色孝服,眉宇间也是掩不住的贵气。夏翊走在车碾旁,不紧不慢的跟着。

      “太太,您看……”

      车行至镇口,不远处一队衣着齐整的老小正翘首以盼。车夫回头问:“那是不是等咱们的?”

      老太太眼神不济,眯着眼也看不真切。代荷此刻却已是又惊又喜,一双杏眼里蒸腾起水汽来。

      “母亲,是我亲娘。”代荷握着车门,急的想要跳下来。车夫已经抽了一鞭子,车子太快,代荷好歹是没敢跳。

      那行人近在眼前,老的小的已经是哭声一片。

      代荷在夏翊的搀扶下下了车,一头扑进一个戴着金钗的老妇人怀里。

      “我苦命的儿啊!”老者看着自己新寡的女儿。顾不得仪态,哭天抢地。

      待到夏翊扶着婆婆下车,亲家相见,自然又免不了一顿落泪。

      夏翊只是静静的站在一边,沉着眸子看着脚前。

      自从傅氏一门三杰战死沙场,她已经好久没有落泪了。她知道年轻守寡的艰难,她不想把锦瑟年华虚耗在感伤里,她还要撑起傅家。

      等到代荷止了哭泣,又开始挂着泪和娘家人各个拉手问安。夏翊才不觉抬头。眼里有些掩不住的羡慕。

      “亲家……”代荷的亲娘把傅老太太拉到一边,欲言又止。

      傅老太太是何等人物,当年呼风唤雨的侯门当家。她阅人无数,自然是知道对方的心思的。

      老太太按住亲家母的手,先开口道:“妹妹,你先听我说。荷儿随我们傅家白云孤飞,一别几载,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你们必定是舍不得她。我的意思是,她先随你们回家去,她若是想我了,就去博平城与我们团聚,我傅家哪怕只有一口粮,也不会短了荷儿的……”

      “老姐姐……”亲家母急急的想要打断傅老太太。

      老太太只凝神看了对方一眼,那亲家母立刻收声继续听她说下去。

      “当然,我还有一句话,傅家如今家破人亡,被削了爵位。若是真为荷儿着想,我是不能不放手的。只要荷儿愿意,我就把荷儿当作干女儿。她没有生养,我们老大没有福分,这门姻缘就此作罢。一切都看荷儿的意思。”

      亲家母一再遮掩,也没掩住眼里兴奋的光芒。

      当年傅侯爷驻扎一方,重兵在握,这门亲事是他们高攀了。可是谁也想不到,最后一场仗,朝廷寄予厚望,粮草兵马一应俱全。本是必操胜券的,却输掉了上万人命,老侯爷带着两个儿子全都战死沙场。朝廷震怒,念在傅家既往有功才没有株连九族,可是爵位被削,家产罚没,一败涂地。

      如今傅家的光景,谁不想敬而远之?

      亲家母急急的回身,把一番话告诉代荷。

      代荷自然是早就想回娘家的,可却又怕落得薄情寡义的名声,她哪里敢开口。如今被婆婆这么一说,自然顺水推舟。

      临别时,代荷来到老太太面前,满眼热泪,“扑通”一声跪下。

      “娘……”她磕了响头,说不出话来。

      与代荷一家就此别过,马车继续“吱扭扭”前行。车里的婆媳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翊儿……还是婆婆先开了口:“你家里,当真没人了?”

      夏翊抬起乌黑的眼睛,浓密翻卷的睫毛翕动着。

      她眼前仿佛出现了孤烟落日下的草原。健硕的阿爸张开双臂朝着她喊:“阿依夏,你是草原上、大漠里最尊贵的女孩!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的家人……”

      声音消散,眼前又浮现出硝烟弥漫的帐篷毡房,落日下尸横遍地。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天际。

      “娘……”夏翊笑得哀伤,轻轻念道:“代荷管您叫母亲,我管您叫娘,您是知道这里的缘由和意思的,对吧?”

      老太太抹了把湿润的眼角,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一年落难的夏翊女扮男装,被她收留,自此就当养女抚养。随着她成年,又与小儿子配了婚。夏翊名义上是儿媳,实际却和亲女儿一般骨血相连。

      “可是,我的儿,往后的日子怕是要寄人篱下。我一个老婆子,什么苦都能撑。你还是绿鬓朱颜的年纪,我怎么能不为你的今后着想?”

      “您若为我今后着想,就别把我推出去。家里没有男人,您就把我当儿子。这日子总能一点点好起来的。”

      女孩说话间,娇艳的唇含着倔强的笑意。她的眉色黛青,弯如新月。如此摄人心魄的美貌下,有着一颗通透的侠义之心。

      想想她这像男子一般的名字还真是贴切,夏翊何尝不是一只夏日草原上振翅高飞的大雁?

      傅老太太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一般女孩。当年十二、三岁的孩子,孤苦无依,浑身是伤,却没掉过一滴泪。一声不响的去后院帮着搬柴火。如今傅家落了难,更看出夏翊的沉稳淡定来。

      老太太了解了夏翊的心意,也不再劝她离开。一行人继续赶路。

      到了傍晚,婆媳俩被晃得困倦。夏翊正寻思着服侍婆婆休息,窗外传开车夫的声音:“老太太,有人求见。”

      傅老太太微微皱眉,有些狐疑的打起帘子,窗外出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

      “老太太,给您请安。”来人抱手鞠躬道:“我家将军让我来迎您。护送您进城。”

      “你家将军?可是……”老太太想了想,有些不敢断定,询问道:“可是新兴侯?”

      那人又抱拳点头道:“正是从郁大将军。”

      老太太有点惶恐。她本想着悄无声息的回乡。落难的寡妇,脸面更是稀罕,她轻易不肯求亲靠友。

      “怎么好劳烦将军?”

      来人一看就是护卫,举手投足都透着英武。他朝身后的一队人挥手,来人很快把守在两辆马车后。

      那人又不紧不慢道:“我家将军说了,老侯爷是自家人,一定要迎的。将军本想自己来,临出城被宫里宣了去,只能我打头镇。您踏实坐着,就快到家了。”

      老太太谢了又谢放下帘子,一回头,正对上夏翊带着疑惑的一双美目。

      “娘,这个什么将军,是什么人?”夏翊压低了声音问。

      老太太微微一笑,拍拍她的手说:“你不知道,咱们傅家是一门两侯。你爹这一脉本是主枝,四代将门,袭了爵位。这从郁大将军名为‘湘衡’,本是江南傅家的一脉,他家当年也落破了。你爹早年间提携过他。没想到这孩子十八岁就披挂上阵,是个将才。几年间战无不胜,硬是自己杀出一片功名来。年纪轻轻就封了新兴侯。眼下正烈火烹油,是御前的红人。”

      夏翊微微歪头问:“那傅家是只剩傅湘衡这一枝了吗?”

      老太太黯然点头道:“这傅家的男人都是情种,一个个从一而终,子嗣自然稀疏。他家只剩他一人,咱们家更是……”老太太想到死去的两个儿子,没有说下去。

      夏翊垂下眼抓紧衣襟,遮住了微动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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