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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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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文,没事了。你是为了我,不用自责,我没怪你。哦,相小姐那边……也已经平息了,她说不计较。真的。真的没事了。”
剧本会中场休息,梁客行给一直苦等的柳温文回了电话。
对面接起来之后,除了解释来龙去脉之外,每一个字都是道歉。梁客行从没听过柳温文那么失落的语调,相隔千里,他好像也能想象到对面手足无措的表情。
算了,不是大事,也没什么损失。
虽然梁客行对他不信任自己实力的作为有点失落,但他更不想让好心办错事的温文感到愧疚。所以他只能发着呆,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梁客行在电话那端喋喋不休地道歉,他打算等温文的情绪全部宣泄完,提出后悔和补偿,再全盘接受并原谅他。
柳温文在最初得知野火剧院这场面试的时候就做好了详尽的背景调查,知道横舟全资重建野火剧院,知道肖星辛的家族和横舟息息相关,也知道背后力推的是横舟袁家小女儿相思。
柳温文家和袁家有些渊源关系,他的表姑柳如修是曼哈顿知名的银行家,横舟前任董事长袁敏的妻子,现任董事长袁壹梦的母亲,也是相思的舅妈。
说来时间也巧,柳温文在梁客行去面试的这段期间正好要去纽约参加舞蹈比赛。于是一个主意涌上他的心头,想要和野火剧院搭上关系,约父母一块儿去曼哈顿探亲顺便打点,不就是个绝佳的借口吗?!
柳温文那时想,如果能为梁客行这次面试搭上一道新的保障,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要做做看。
可惜,他没在横舟那帮人的圈子里长大,不了解袁家这个神秘小女儿的家庭地位,更低估了这女孩的个性。
柳如修听柳温文旁敲侧击说完想法之后,先是平静地接了句:“我们家囡囡来不是唯家长命是从的小朋友,你找错人了。”接着二话没提,直接转头找相思告状,要她在剧院小心某个心术不正走歪门邪道的人。
说出去的话如同覆水难收。
天知道他有多后悔。
“所以,客行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货,觉得自己找到点门路就万事大吉……万幸,没影响到你……”
柳温文絮絮叨叨了十几分钟,总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水了。
梁客行适时插入另外一个他更关心的话题:“比赛怎么样?”
“赢了啊。拿了个人赛的冠军。”世界级的冠军在柳温文口中却好像变成了个无足轻重的事。
“既然你这么不乐意得奖,那就干脆奖金充公,正好把住西边的那两个夜猫子屋里的隔音板换一换。”梁客行语气放缓,顺势提出惩罚方案。
“没问题。”柳温文爽快答应了下来。
他们早睡早起东边党自有默契。柳温文刚进新创就知道自己能和梁客行成为朋友,现在他依然这么觉得。梁客行与生俱来的柔和与平静,是很多人都无法奢求的强大力量。和他相处就好像漂浮在无重力的真空之中,视觉上可以看到瑰丽的奇景,而心则早已乘物逍遥,另行一道。
两人经过一段心照不宣的沉默,都在等对方消化道歉和原谅的那段情绪。
清爽的声音重新通过电波从大洋彼岸传到梁客行这里,大约用时一分钟。
柳温文变了语调,颇有抛出真心的意味:“梁客行,你真的很好。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从来都是我们几个里面最好的那一个。如果我小时候就认识你这样的偶像,我会用一生为你应援。现在,正是因为能和你这样的人共事,我才不至于迷失前进的方向。”
梁客行想,这大概是本心内敛的柳温文能想到的,对一个人类最高等级的褒奖。
他不觉间鼻子发酸,柔声回复他:“我的荣幸。”
窗外,野火剧院那群人正七手八脚地把桌子搬到树荫下,准备热热闹闹地享受江城的深秋,就着爽朗的气温野餐一顿。
梁客行在楼上向下望,风和日丽,绿树花红,几乎是瞬间的,他被他们的快乐一击而中,不禁轻轻勾起唇角。
梁客行想,自己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在和目标清晰明确的人共事,真的,三生有幸。
梁客行对着手机,平静地坦白:“温文,我有种直觉,这次机会好像真的可以让我从悬崖上跨过来。等《复调》的演出结束,我们四个再组团出道一次,怎么样?”
柳温文轻笑一声回:“这么早就发预告吊我胃口?那我只能迫不及待了,ACE梁。”
话说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两个人也都没有更多一定要通过电话才能传达的。梁客行简单叮嘱了柳温文几句,让他早睡,接着挂了电话。
就像是守好了时间似的,相思从门外冒出了头:“怎么不下去和他们一块儿吃饭?”
梁客行早就听到了她从走廊那边走过来的脚步声,平静地解释说:“刚打完电话。”
相思顿悟,一边示意梁客行跟她走,一边问:“和柳温文?”
“是。”梁客行快步跟上,老实回答,“他把来龙去脉都和我解释清楚了,我也把你的意思传达给他了。两清。”
相思莞尔,对他这直白的“两清”点点头。两个人沉默一阵,从侧边楼梯往下走了大概两层楼的功夫,她才忍不住好奇地问: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力排众议选你吗?”
梁客行没想到她会起这个话茬,怔了怔,随后说:“怕背后还有什么牵扯,问太多会冒犯到你。”
人类一旦聚集,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会自发形成一个个团体,内部自有一套运行规矩。梁客行初来乍到,最不想因为多嘴得罪人,所以一直谨言慎行。
相思下楼梯的步子顿了顿,沉吟一声道:“牵扯说不上,冒犯也是没有。柳温文这事根本惹不了我生气,我还没闲到对这点小事耿耿于怀。所以,摊开来讲完,过去就过去了,不要再提。”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春风楼后门,大树下,剧组其他人已经摆好了野餐的阵仗,准备开吃。
相思对那边挥挥手,又侧过脸和梁客行说:“你现在看到的,《复调》剧组这群人,是我从世界各地一个个挑来的。他们中有一半参与过原来话剧版本的演出,都对这个本子富有热情和憧憬。而且,如你所见,原作是我,我不会拿自己的作品开玩笑。”
“那为什么……?”
为什么选我?
梁客行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把话说白。
但相思和他一样,是个共情能力丰富的人。她从一开始就察觉了梁客行的不安,也想找个好时机好办法宽慰他。
虽然两人见面次数不多,但相思能感受到,梁客行其实非常追逐“自我”,而且他沉迷于自省和内窥,外人用简单粗暴的喊口号的方式根本没可能让他产生动容。
她现在能做的,比起大声扯着嗓子喊:“你是最棒的!相信你自己!”更应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点耐心“感化”他。
相思稍稍思考了下,侧过脸,和梁客行四目相对,真诚道:“英文语境中,有一个名叫‘FOMO’的缩写,Fear of Missing Out,直译过来就是‘害怕错过’。以前,我们害怕错过的可能只是一次约会、一场电影、比赛或者考试等诸如此类的,具有实际意义仍能自控和开解的事情。但随着现代互联网的发展和社交网络的兴起,越来越多的人,在不知不觉间,患上了这个毛病。很多人现在害怕错过的,是everything——一切你知道的、不知道的热点,一个有趣或者无聊的段子。我们不停地刷新社交媒体的动态,贪婪吞取所有信息,我们沦为热搜的走狗,把几百字的短博文奉为唯一表态的窗口。最终,我们被这种害怕吞噬,忘记了那些我们‘害怕错过’的东西,本质就是可以错过的幻影。很多人被FOMO驱使,时常会感到无法呼吸甚至焦虑。后来,有科学家提出了一个新词,‘JOMO’,Joy of Missing Out,直译是享受错过或者失去的快乐,但我更愿意翻译成‘拥抱错过’。”
她停顿了一下,留了点时间给梁客行消化她的长篇大论,接着换了个话茬开头:“你还记得第一次面试的时候,虞白问你为什么来这个毫无曝光度的地方面试,你是怎么回答的吗?你说,你认为,摒弃掉热度足以证明你正在对自己的工作进行一些反思和重新探索。肖星辛在推荐你的时候和我说过,野火剧院是你童年时期的表演启蒙,我本以为你会用这张万能的情怀牌回答虞白,但你实际给予我们的答案,更值得品味。剧院,是一处很早就被missing的地方,这里留存的只有相信JOMO的人事物。你的经历和你现在的心态,和野火剧院以及JOMO的概念不谋而合。所以,综合各个方面考虑下来,最后我选择了你。”
相思耸耸肩,继续说:“能唱能跳身段好,硬件实力优越的当然不止你一个。可是敢于把自我不确定性带上舞台的人,却很少见。你身上没有那种喜气洋洋的盲目乐观,这是最好的。我需要气质明昭且表里如一多思慎重的主角。”
好一番长谈。
诚恳对诚恳,自然效果拔群。
梁客行理性地接收了总监制给出的所有信息。他不需要七上八下猜测自己入选的理由,因为从她口中,梁客行已经彻底知道自己不是那些面试者里实力最强的。他入选,是因为他最合适,而不是他表现得最好。
面试选择的,从来就不是所谓的“胜利者”,而是正正好适合目标的人。
虽然是初次深谈,但梁客行已然明白,肖星辛的姐姐,和肖星辛一样,是可以结交的十分坦率的朋友。
“我知道了。”他如释重负一般,笑着回答道。
好言哄骗不如给出一击直球,梁客行原本有些飘飘然的思绪被相思一把拽到地上,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自己的位置。
梁客行自认是个拧巴纠结怪,但很幸运,他身边总有坦诚自如的热心人可以开解他。比如十来岁就认识的肖星辛,比如眼前这位直言不讳的总监制,再比如在今天之前,几乎没办砸过事儿的柳温文。
以前,B612接受过一个娱乐采访,记者提问:他们四个最羡慕谁的性格?梁客行想也没想,选了柳温文。
潇洒通透,有情有义,才华斐然,他记得自己用这三个词概括过选择他的理由。
柳温文和周汲蕴是空降的练习生,他们的出现是给所有练习生敲响的警钟。
那时正值新创放出消息要准备选拔新团的时候,两个空降rapper进公司的时间点和年龄微妙得正好,所以意料之中会被排挤。
两个正在花期的少年,卡在一个火药味正浓的点破门而入,摆明了是新创放在沙丁鱼群里的鳗鱼,为了把人的慵倦和平常心搅散,继续不得安宁。
当时所有还没有被淘汰的练习生都在用本能冷眼甚至可以说仇视这两个人。毕竟他们每个月都要送走至少一半的同僚,其中不少是已经在一起练习了很久的伙伴。
像生存战一样残酷的练习生涯,他们好不容易熬到出头之日,而这两个人又凭什么来和他们争?这一杯羹,他们为什么要和这两个空降去分?
于是,明明只是寻常的入新问好,却招致了长久的沉默。
练习生管理部的那个大哥平时和他们关系好到打成一片,没料到会遭到如此冷场,一下子失言,尴尬得手脚也不知该怎么摆。外强中干的周汲蕴把一半身子藏在柳温文身后,不敢面对这群人像狼群面对入侵者一样的眼神。
梁客行是第一个站出来回应柳温文和周汲蕴问好的练习生。
但先伸出手并不代表他心大,没感受到危机,而是梁客行看过太多的来来往往,知道能留在练习室的日子异常珍贵。梁客行那年20岁,是整个新创练习时间最长、年纪最大的练习生。按照道理说,他是最需要这次出道机会的人。和他同期进来的那些男孩子早就被淘汰光了。但梁客行就好像汹涌洪流中最坚实的砥柱,经历捶打和磨练,一次又一次证明自我,留在了这里。这些年,他眼见月末考核排名上,熟悉的名字越来越少。
那些离开了这里的男孩,脸上总是带着不甘心的汗水和和让人揪心的眼泪。那些懊悔的表情,没有人比梁客行看得更多,也没人比他更有感悟。是六年的岁月和这残酷的练习生涯,把他打磨成了更容易共情也更宽容的青年。
因此,梁客行尊重所有敢于走上这条路的人。他不想让人后悔自己来这一趟,所以会尽力给出善意,能帮则帮——和新人破冰,缓解他们目前所在的尴尬局面,是他雷打不动会做的事。
柳温文宠辱不惊,从容地和他握手。
在那段众人尴尬冷场的时间里,他已经不慌不忙地把这群敏感的小狼崽子全部打量了个遍,顺便心里暗暗给这群人一个个下了预估评分。人散发出的气场撒不了谎,谁能唱谁能跳谁是支撑一个团队的灵魂人物,都逃不过人精柳温文的眼睛。他不在乎能不能和这群练习生好好相处,他也没那个功夫和随便哪个谁交朋友。空降练习生柳温文来新创的唯一目的,就是和周汲蕴找几个看得上眼的练习生一块儿出道。
柳温文第一眼相中的梁客行。所以,当这位在心里被他pick的身形高挑的美少年主动从人群里走出来,有礼有节地和他握手的时候,柳温文还怪意外的。
这年头,恃美而骄的美少年数不胜数,好脾气的花美男才是凤毛麟角。
而且,显然这位花美男在练习生群体里声望极高,其他人见他出头,不由地悉悉索索地咬起耳朵,最后竟也不情不愿地凑上来和他们两个问好。
群居的人类,别管练习室里的还是地下的,德行都差不多。
“柳温文,植物的那个柳,温文就是那个温文。他,周汲蕴,三点水汲取的汲,草字头底蕴的蕴。”
“梁客行。字意是客人的客,远行的行。”
半个身子躲在柳温文身后的周汲蕴探出脑袋问:“李白的《估客行》?‘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是取自这句吗?”
梁客行点点头,“没错。”
有意思。
柳温文莞尔,心道:这花美男的父母真有意思,竟然狠得下心给孩子取离家远行的名字,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客行”的眼界是否真的宽到可以装下浩瀚的天下呢?
一个清瘦的少年从零散的人群中穿过,和梁客行并肩站在他们面前。他学着梁客行的样子伸出手,下巴微微扬起:“秦恣意。秦朝的秦,随心而行的那个恣意。”
面对少年的主动,柳温文下意识把手递过去,脑内的第一反应却是——他声音很独特,咬字清晰发音圆润,唱歌估计很好听。
没等柳温文说话,边上的梁客行就无奈笑道:“你怎么又学我?”
“礼貌啊。对新人要保留宽厚的心,这话你说的。”
“也不知道是谁昨天因为编舞和阿翘吵架……还礼貌……”
“他又不是新人!”
“一年前,他还是新人的时候你也没宽容过他……”
“你怎么净帮他说话!”
“描述事实你也要当我偏心啊?秦恣意你17年的饭全吃来长个子啦?”
……
看这两人一来一回斗嘴斗得轻松又热闹,柳温文倒也没觉得被忽视,反而乐见其成,通过他们的对话,在心里津津有味地分析这两人的关系。
“行了行了。”练习生管理部的那个哥哥越听他们扯越觉得给公司丢面,及时制止了这两人继续演小品散德行,“迎新就到这里。现在你们该练习什么就练习什么去,我还要带他们去宿舍。”
新创练习生总数不多,淘汰率又高,因此宿舍方面相对其他公司而言非常充裕,条件和环境都很好。两人一间,有独立卫浴和小阳台。像梁客行和秦恣意这种长居客,还特有闲情逸致地在屋子里养了点小植物,用来增加宿舍的新鲜度。
那时候,梁客行他们宿舍对门那两个男孩一个被淘汰一个选择去别的公司另谋发展,都离开了新创。既然空出了窝,那柳温文和周汲蕴没理由不拎包入住。四个人就这样,顺理成章成为了邻居。
虽然是从没接受过正统练习生训练的空降选手,但柳温文和周汲蕴这两人在自个儿领域的专业能力没得挑。他们进公司第二天就遇上了课堂展示活动,野路子出身的柳温文和周汲蕴没来得及提前准备,所以几乎全是即兴表演。两个人默契十足,轮流B-box和rap,一点怯场的痕迹都看不见,唱起rap来既自在又张扬。
从live house走出来的rapper,不需要像温室一样的练功房,实地表演经验才是打磨和雕琢他们的器具,虽然粗犷,但遮不住光辉璀璨的未来。没上过正式舞台演出的爱豆预备役面对他们简单直白却摧枯拉朽的气场,只一眼,便被完全震慑。
或者应该这样说,从未接受过所谓的“正统偶像工业化”训练的柳温文和周汲蕴,给梁客行这种“系统中的优等生”带来了概念上的冲击。
那是一种他们缺少的,被称为自我表达的东西。
梁客行当时灵光一闪,似乎悟了点什么——原来新创想要的,是强烈的能让人产生共鸣的自我表达么?
真贪婪啊。既要人潜心磨练唱跳俱佳的技巧,琢磨收割别人爱意的方法,又要人在群体中清醒,保持独特个性。新创这招棋如同“将军”,不知道挫败了多少练习生的锐气。
在练习室里的孩子大多习惯了被灌输知识,习惯为了组合为了团体掩盖自己的表达欲和个性。其中有一些,甚至甘愿在每一次的整体表演中充当绿叶以衬托那些红花,以求团体表演顺利。毕竟很多时候,只有组合的名字成为口碑,浇灌成一块丰富肥沃的土壤,个人才能在组合的供养下走得更远。
可惜,新创没给人安心做“沙丁鱼”的机会。引入柳温文和周汲蕴这两条绝杀“鳗鱼”,目的太明显,他们要促使强者进化出头,完成选拔的最终一步。
选拔期持续了四个月左右。
异常的生存战把大家都变得极其敏感,像一点就炸的爆竹。那时候A组还是梁客行带队,组内三个小的气血旺火气强,只要意见不合就要吵架。天天鸡犬不宁,把梁客行逼得心力交瘁。尤其阿翘和秦恣意,吵架冷战和好,永远在这三个状态循环,不知疲倦。
柳温文和周汲蕴被分到有九个人之多的C组,他们舞担占比高,能挑大梁的主唱只有一个,实打实“死亡之组”。那时候还不存在个人直拍和流量爆炸的流媒体,舞担的优势未被凸显。C组说得直白一些,是歌声不够出挑,不敢开口唱且濒临淘汰的一批“下位”练习生。
柳温文他们虽然一开始不受人待见,但初次展示课大家听完他们的freestyle后,态度就变得有些微妙了。竞争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人多少有些慕强。于是,柳温文去了C组,直接临危受命,担当队长。
四个月的选拔期说长不长,C组却在此间完成了一次质的蜕变。既然人多舞担多,那最适合表演分毫不差的刀群舞,他们被柳温文不断磨砺,掐表扣动作和细节。四次月末评价,竟然有三次成功挤下B组,最终总排名仅次A组13分。
如果放在平常,这几乎能算得上燃烧人心的绝地反击大逆袭了。
可惜选拔期不存在相差13分的逆袭。甚至,就算是拿了优胜的组也不可能全员出道。新创和隔壁音娱一样,对音乐质量很是偏执,拉不下来脸出口水歌或者做实力不均匀的大型团。用万里挑一选出来的小团试水,是他们综合考量下最安全的牌。
热热闹闹一场“大逃杀”结束,回首一看,名单上只挂了四个人的名字——主唱/曲作:秦恣意,ACE/门面:梁客行,主舞/rapper:柳温文、rapper/曲作:周汲蕴。
好不甘心啊。别人的努力看起来都好像他们这些“天选之子”的陪衬啊。
可谁都知道,不是所有人付出的努力都能和收获成正比的,总有人耀眼得更轻而易举。
逆袭的热血,也远远抵不过青春的消耗。
新创娱乐的新男团通稿一经发出,三年之内不会再有选拔新团的动作,这一批没被选上的练习生至少会离开八成。他们中可能有人会去其他公司找找出路,也有人可能就止于此,不做梦了。
大家一起办了一场送别会和庆功宴。以烤肉开场,鼻涕眼泪和嘶哑的号哭是主旋律和高潮,尾声则陡转直下,变成恋恋不舍的青少年们的拥抱。
练习多年,所有曾经压抑的情绪,仿佛都留在了告别这天,存在了这小小的烤肉店里。
一部分性格使然,还有一部分是要分心照顾这群人,梁客行从头至尾没敢代入自己的感情。他只是沉默地旁观,顺便悄悄按下未成年们想喝酒的手。梁客行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群神志不清的同僚一个不少地从餐馆带回宿舍。
送别会结束后,他也的确那么做了。醉成烂泥的和梦想碎裂的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全须全尾打包带回,连房间号和床位都没弄错。
深夜,等一切都安静下来,尘埃落定时,梁客行才敢想——他不是要离开的那批人。
他成功留到了最后,他要出道了!
这个念头直接把他的睡意全部冲垮。
离别的感伤和成功的喜悦,矛盾地同存于梁客行身上。他在黑夜中瞪着眼,在寂寥的心底数次无声叹息后,认命一般从床上爬起来,悄悄离开宿舍楼。他知道自己干躺着没办法处理这种情绪,于是打算回练习室一个人发会儿呆,将此整理顺畅。
梁客行喜欢练习室里那种归属感,有很多次他焦虑失眠都是在那里找到的平衡。那个装有两面全身镜和音箱的简单小屋子,是他内心最不为人知的安全去所。
只是他没想到,在团队排行上和他打了四个月架的柳温文也在这里。
一手调教出令人叹为观止刀群舞的大魔王柳温文躺在房间最中央。整个房间只开了一盏光源,轻轻柔柔地打在角落。他手中握着iPod,白色的耳机一只挂在耳廓,一只掉在地板上。有些许旋律从中流出,却并未打破夜晚舞室里这点独特的静谧。
柳温文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在梁客行进门的动静让一动不动的他有了点反应。
柳温文侧过脸,看到梁客行一点不意外,反而从容道:“以后就是队友了,心情怎么样?”
梁客行摇摇头:“想不出来。所以我才到这里来。”
“我进公司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铁定会出道。你个当事人竟然想不出来?”柳温文笑着把身体往边上移了移,给梁客行空出了个位置,懒洋洋道:“新创这个小团企划,我在来这之前就了解过,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在这儿呆了四个月,心态好像变了。”
梁客行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放在曲起的膝盖上,安静地看着柳温文。这人好像没觉得自己和一个昨天还是“对手”的人聊心事有什么问题,把失落和困惑全写在了脸上。
靠近柳温文之后,梁客行终于听清了他耳机里的旋律,上个月月末评价C组选的合唱曲:Galway Girl。为了使这首歌更适合群舞,他们重新做了编曲,把人声后移,加强鼓组和旋律的存在感,并为此熬了两夜。秦恣意还被他们抓去帮忙改过bridge部分的编曲。
不过柳温文显然听的不是歌曲本身,而是在拾取回忆。
两个人相顾无言,但谁也没因为这大段的沉默强行开口,反倒是一边习惯对方的存在一边思索自己的事情。
“你们这行真的挺残忍的。”过了好一会儿,柳温文才接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讲。
谁说不是呢?梁客行在心里跟着点头。
但他不打算陪柳温文沉浸在悲春伤秋中,而是低声提醒他:“你现在也是这行里的人了,而且你做得非常好。”
柳温文愣了一下,遂即自嘲似的轻笑道:“对。玩儿了命苛求别人、苛刻自己,最后也没能多争取一个出道名额。是我小瞧了这里。你们的成功和失败泾渭分明,很多人从这儿一走,可能以后真的就泯然众人了。”
“嗯。”梁客行对此不置可否。毕竟他曾经无数次怀疑过自己,设想过没能出道的未来。在他的预设中,泯然众人已经是很好的选项了。
“新创那群家伙给了我错觉,让我错以为自己真的可以‘逆天改命’,C组第一次排名超过B组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快high上天了。这几个月,不停超越以前成绩的感觉真的让我欲罢不能,太有成就感了。”柳温文把腿蜷起来,形成两座锋利的山脉,他幽幽道:“可惜我和新创的信息根本就不对等。我没想到,他们没能用我们的针锋相对激出第五个好苗子,就真的一个都不要了,凑数也不愿意凑。真郁闷。”
新创内选的名单梁客行有所耳闻,空降的两个rapper必然出道,因为他们不仅是难能多得的长相帅气的职业rapper,而且其中一个还拿过国际街舞比赛的金奖。剩下的人选从各项拔尖的练习生里挑,毕竟新创奉行的理念一直是:红花只有凑一束才惹眼。
虽然梁客行很早就猜到高层取向是出品小团,自己和恣意大概率会入选,可他也默认唱跳组合为了队形好看选人会选奇数的定律。
谁也没料到他们大费周章培养多年,最后只要四个人。
听柳温文话里话外的意思,即使他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些内幕,现在也真真切切在为落选的人而难过。结合初次见柳温文的印象,梁客行一点儿也想象不到,这人会把其他练习生放在心里,会为那些成员的未来而困扰。
果然人不可貌相。
梁客行开小差开得忘我,直到柳温文戳了他肩膀一下,他才清醒过来。
柳温文问他:“你呢?梁客行。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你是不是也对出道这件事产生了怀疑?毕竟你为这件事奋斗了这么久,情感应该比我复杂多了。”
柳温文一双慧眼从来没出过错,花美男一进门,他就知道这家伙现在心里装着的绝对不是单纯的开心。他大半夜跑来练习室,就算前因和自己不一样,大致的目的和方向也不会偏差到哪里去。
他心里有事,躺着解决不了,便来这里祷告。
对于他们这些喜欢心随着音乐舞动的人来说,练舞室的存在无可比拟,柳温文在这里感受到的疗愈感大于外界一千一万倍。快乐也好,失落也罢,没有什么情绪是在练功房消解不了的。
柳温文自我开解得差不多,心思和目光都自然而然转到未来队友身上。
结果未来队友回他以沉默。
说实在的,关于能出道这件事,梁客行还没能把自己现在的心情想明白。他总觉得有点什么堵在胸口,让人既期待又迈不开步,简直百感交集无处解,全糅杂到一块儿了。
梁客行头脑风暴了大概一刻钟,才回复柳温文:“怀疑算不上,我可能就是觉得不真实。白日梦成真的感觉很诡异,还让人有点莫名其妙的害怕。”
柳温文听了他的话,兴头完全被挑起来,他起身和梁客行一样盘腿坐着,接着打了个响指,笑着说:“巧了。我是错觉,你是不真实。梦想的本质果然就是这种靠不上谱又虚无缥缈的东西。”
梦想有多璀璨迷人,求而不得的时候就有多痛苦。就算有些幸运儿当真求到了,也不代表着圆满结束,他们还要面对更加难以预测的前程,那是另一种看不到头的……未来。
两人同时看向镜子那端自己的影子,又是一阵沉默。
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同一个团队里的队友了。可镜子中两个人的形象天差地别。柳温文是个性十足的舞者,rapper,清俊的五官上至少有十处人工开洞的痕迹,随心随性。而梁客行则是工业化培养出来的正统偶像,温和无害,面容精致,日日被耳提面命,每一个表演的时刻都要营造讨喜的氛围,不可懈怠。
代表着极端两方风格的人,如何携手共进,和谐地创造出属于他们的音乐和形象呢?
梁客行第一次如此直面两人之间的差别,瞬间便陷入了更大的疑惑。
此时,他内心那点怯懦的情绪已经不再重要,更多的,则是要他们四个组成一队的不安。
现在的他还不够了解柳温文和周汲蕴,但他了解秦恣意,无论是唱腔还是音乐理念,恣意都不是愿意被其他人压着的主儿。他和同样极具个性的柳温文周汲蕴组在一起,大概率会演变成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谁也看不上谁的棘手状态。
“为什么你们要来这里接受训练?Underground rapper那种野蛮生长的土壤,不是更自由么?”梁客行心里一急,没忍住,直接把脑子里在想的话问出了口。
柳温文和镜子那端的梁客行视线相叠,未觉冒犯,而是单纯地咧开嘴笑道:“只要能站在更大的舞台表演,牺牲一点自由又何妨?”
这句话一下击中了钻牛角尖的梁客行。
Underground rapper和idol rapper甚至idol这个行业之间的矛盾日渐增多,地下草根出生的rapper鄙视着受过训练的更讨巧更容易卖座的idol,idol为了证明自己有实力经常需要被动“剖心取证”,双方来来往往,谁也说服不了谁。
梁客行旁观那些纷纷扰扰,竟然自己也站在了被鄙视链鄙视的怪圈中。
是啊,都是站在舞台上表演,都是挥洒汗水,追逐并燃烧着梦想,谁又比谁更高贵呢?
牺牲什么,得到什么,世界上大多数的能量守恒都在如此运转。外人的愤懑,无论站在什么样的角度,都只是隔靴搔痒的拙见而已。
真正热爱表演的赤子之心,不需要那些所谓的环境束缚做背书,他们只需要认准更高更宏大的目标,然后想法设法去够就行。失去自由的枷锁不过是人给人设置的权限,它并不见得有什么意义。
这一点,是梁客行没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