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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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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午后的气温恢复清爽宜人。
梁客行头顶青天白日,再次走进春风楼。
他刚一入门就看到走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道具,不少未拆封的纸箱叠得比人还高,一排一排向外溢出,几乎堵住了楼梯入口。一队年轻人正热火朝天地来往于房内房外搬运这些道具,但显然,等他们解决到楼梯口这犄角旮旯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梁客行可没忘记野火剧院不容迟到的原则,他侧身,尽力将自己缩成纸片人,硬是从比A4纸还要窄的夹缝中挤了过去。
和楼下热闹的情况不同,三楼只有303室能听到有人活跃的动静。梁客行深呼吸一口,敲了两下门。
“进。”一道熟悉的女声从门里传来。
得到允许,梁客行旋开门把手,303室灯火通明,仿若电影里圣光降临让人眼前豁然开朗的场景。梁客行稍微眯起眼打量四周,原来这是个练功房,两面墙的镜子同时反射着顶灯和窗外的光线,所以才会亮得人格外晃眼。
梁客行垂目眨了两下眼睛,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亮度。
没等他先开口问好,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就紧随其后,梁客行看过去,是面试时为他伴奏的那个开朗键盘手:“曹筹沛,你要的人来了。”
曹筹沛,今天凌晨给他发邮件的那个奇人,听到这名字,梁客行立马精神起来,耳目全开。不过他也没忘记自己现在是在别人的地盘。梁客行尽量克制表情,视线如同雷达在303室的各位身上游走,那张似梦非梦的帅脸微笑着和目前能看到的剧组人员一一点头示意,“你们好,我是梁客行。”
“你好,我是虞白,《复调》的曲作和执行音乐总监。”键盘手接过话茬,他竖起拇指,先是指向自己介绍一番,接着指向那位面试官,“她是相思,《复调》话剧的原作编剧,也是这部改编音乐剧的主监制。”
虞白身体一转,从钢琴旁把某个面色不善的青年拉起身,继续热情介绍:“这个是曹筹沛,另一个曲作兼执行。今天就是他指名要见你。”
曹筹沛显然是个面部表情不太丰富的主儿,他先是冷峻地和梁客行相视点头打了招呼,接着开门见山直接道:“昨天面试我有其他安排没到现场,晚上补看了他们录的面试视频。我很疑惑为什么投票结果是你拿了最高比的票数,他们给的理由无法让我信服。所以,今天请你来再让我亲眼看看。”
“嗯?什么?”感觉被剧透了是怎么一回事?
曹筹沛根本不理他一脸无解的懵样儿,径直走到钢琴前坐下,对坐在窗台上看戏的某个人招招手,我行我素道:“空琴来,过来搭个戏。”
原本逆着光看不清楚脸的吃瓜群众应声跳下窗台,边悠悠走路边含笑道:“你使唤我未免使唤得太溜了吧,大制作人。”
直到插科打诨的人走近,五官清晰地展现在屋内,梁客行才发现自己没听错,曹筹沛刚刚叫的“空琴来”正是目前在影视歌发展红火的三栖小生空琴来。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剑眉星目的人气演员对梁客行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废话。”曹筹沛全然不理任何插科打诨,对着梁客行道:“我等会儿会先给你听一段旋律,等我第二次演奏的时候你用这段旋律和空琴来即兴表演。随你哼唱、填词或者做点其他什么,我不干涉你的表演形式。”
也不问问人是听懂了还是不理解,也不给人选择接受或是拒绝的机会,曹筹沛直接弹起了琴。
真是乱七八糟的。
梁客行有些求助地看向刚才和他亲切自我介绍过的虞白以及主监制相思,谁知那两人竟然同时向后退一步,耸肩作无可奈何状。
也是了,他们要是有意阻止,梁客行也不至于下午两点跑到这里来接受一通突如其来的考验。
“仔细听他弹琴。曹筹沛只是想确认你的表现力是否达到他的标准而已,不用太紧张,我会帮你的。”空琴来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老神在在道。
冷面杀神一般雷厉风行的曹筹沛,面对音乐却有另一种面孔——流畅顺滑的旋律从琴中纷扬地跳出,每一个被他拂过的琴键都像是拥有了自主的活力似的,组成了一首娓娓道来的故事。曹筹沛的琴声像个自带浓烈感情的诗人,不需要开口吟唱就已经调动起了周围人的情绪。
梁客行情不自禁地陷入曲中。
若要说他有什么出挑的天赋,大概就是很容易被音乐感染吧。心随音动,身随心动,这如同梁客行与生俱来的本能,一直陪伴着他,成为他立身的根基,使他坚韧、坚定,使他可以不卑不亢地在娱乐圈这块暗涌的洪流中坚持本心。他就是因为太爱音乐了,所以才会舍不得离开,甚至无数次生出在这一条路上走到黑的莽撞想法。
曹筹沛的琴声清澈、激昂,美轮美奂。
他把一种乐器用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钢琴如同他隐藏于皮面下的一面鼓,既能诉说旋律又能敲击节奏。这样表达音乐的方式,让听众很难不跟着演奏者一块儿振奋、陶醉并浸入其中。
这首曲子想诉说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梁客行打开思路,试图想象这段旋律在他的维度所代表的可能。有一段旋律曹筹沛前中后重复了三遍——清脆紧急的几个连续快四拍后连升了两个调,接着一段慢三拍,音阶缓缓下行到平常言语时的音高——梁客行依照第一反应,脑补了一个历经艰难的探险者,跨过一道道惊险的关卡后,记忆犹新地和同伴盘点当时的细枝末节直至无可再说,在日常的等待重新踏上征程的故事
梁客行着重记住了这前中后反复三段的曲调,在脑子里飞快写起了命题报告。既然什么形式都可以,那这段曲子就是百无禁忌,可以被随意书写的白纸。他现在也经常给恣意的曲子写观感或者尝试作词,依照直觉品味旋律附有的感情,对他来讲,无论是技术还是经验来谈都并不困难。
一分多钟的旋律转瞬即逝,曹筹沛给了他十分钟的时间和搭档空琴来安排构思的细节。为了保持观感新鲜,梁客行准备期间他离开了练功房。虞白他们倒是很没所谓,人不走窝不挪,只把中央的地盘留给他们,自己待在边边角角小声开会。
梁客行看过空琴来的出道电影《天鹅》。
这部片子从立项起就备受瞩目,当然,和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演员无关,而是因为其导演越观宋。他是完成了两次国际电影奖项大满贯的知名导演越徽的儿子,其处女作《曜日行星》惊艳四座,当年的华语电影节他凭借这部出道作提名了十一个奖项,并一举拿下了新锐导演、最佳摄影和最佳原创剧本三大金奖,简直是天降紫微星。
《天鹅》是越观宋阔别剧情片三年后执导的第二部长篇故事。曾经一鸣惊人的新锐导演加成了他无与伦比的人气,以及过度的期待。在这种情况下,观众的审视目光会变得更加严苛。毕竟想你坠落倒地,恨不得上前踩你一脚的,总比包容兼爱的人多。不过他没让人失望,《天鹅》就像一只真正的天鹅,优雅地斩获了当年电影节的十三提名五大奖,其中包括新人演员空琴来的最佳男主。
在那部影片里,空琴来饰演的是个性别认知障碍的青春期少年。他在一次偶然下结识了和他具有相同气质的女孩,两人不知不觉被吸引到一起,打开了对方深埋的心结,结下坚固的友谊。两个青春期的少年,昂首挺胸,以天鹅一般优美的姿态,认真地生活,对抗混沌的人生。
越观宋镜头下的空琴来,少年英气蓬勃生动,笨拙温柔,机敏脆弱。这个角色内心与外表的矛盾特质使之充满了极致魅力。空琴来虽然只是个初出象牙塔的新人,却把这个剧本中独一无二的少年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他出挑的演技毋庸置疑地引起了观众们的广泛讨论,同时,这个角色也为他吸引了来自各方源源不断的爱。
梁客行非常喜欢《天鹅》,便不免俗地爱屋及乌喜欢主演。空琴来以及另一个主角担当一二番的所有电影和电视剧他都会找来看一看,多少算个路人粉丝。
不过,以前都是隔着电影银幕或者电视屏幕,梁客行对空琴来剑眉星目的正统帅哥脸认知不够完善。现在直接让他毫无缓冲地和他面对面,还要和人搭戏,真让人有点手足无措。
能经受电影银幕考验的脸看不到死角,无论从哪里看都又小又立体,而且空琴来身上还有种不断锤磨的演员气质,让他出挑得更独一份。
“这个……您……”梁客行的脑子里想法过多,CPU开始卡壳,磕绊了半天也没组织出合适的句子。可是,时间不等人,梁客行思索了会儿,还是决定用简单粗暴的肢体语言和他沟通。
他拉过空琴来的手腕,示意他放松:“跟着我的步子走,我走哪儿你到哪儿,可以吗?”
“就这样?”空琴来常年被众位意识流导演和意识流音乐人“折磨”,对梁客行这简单的要求还真的有点不习惯。
“先试试。”
梁客行言简意赅,行动力大于言语,他一边用哼唱复述曹筹沛的旋律,一边带着空琴来尝试走位。
脚步踩在每一个快速上升的音调上,犹如加速中的过山车。空琴来即使有梁客行带着,满场跑下来也显得慌忙急促,甚至多有狼狈。他想不到这段音乐在眼前这位漂亮男人的耳朵里是这样一种充满活力的状态,如同奔走于山林原野寻找珍奇的探险。
空琴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心道,刺激!
只有两个人的走位很简单,梁客行带了一遍空琴来就能跟上步伐。接下来,梁客行又哼唱着音乐,和他演示了一些简单的肢体动作。哪一个节拍他该停顿,哪一个节拍他要伸手去够梁客行,哪一个节拍他欲言又止……梁客行全都清楚明白地用动作设计表达了出来。
奔跑后呼吸紊乱的空琴来目不转睛地记着动作,并在调整呼吸的过程中,逐渐理解了他的剧情蓝图——梁客行在试图向他阐述一段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天马行空的经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而他在这之中扮演的是个旁观者,他倾听、跟随并因此产生向往,他想顺着梁客行的手势,他的视线,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十分钟很快过去。
曹筹沛抱了一堆文件从外面走进来,目不斜视地递给虞白和相思。接着回到钢琴前,视线转向梁客行,直接道:“开始了?”
“可以。”
琴音几乎没有缓冲地再次响起,角角落落假装透明人的那些主创人员纷纷转过脸,和曹筹沛一块儿将视线聚焦在梁客行和空琴来身上。
对音乐的感受和共情是种天赋,将其加以训练,则可以转化成另一种媒介的艺术。梁客行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解构这段音乐,也不认为在短时间之内他可以使用语言将其赋予含义,所以他扬长避短,没有添加台词,只用舞蹈和动作完成对这段旋律的理解。
兴致而归的冒险家和他在酒馆遇见的追随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你来我往,两人内心的火花同时点燃,达成共识,准备一同踏上全新的旅程。琴音收尾,冒险家牵着追随者的手一跃而起,奔赴未知但令人憧憬的下一个故事。
只有钢琴乐的短旋律并不完善。但十分钟之内,在梁客行的部署之下,被转换为一场饱含活力的即兴表演。梁客行的舞蹈基本功很好,肢体在舞动时呈现的弧度轻盈又蓬勃,每一个节奏点都卡得恰到好处。
这一次面试,梁客行很满意,甚至可以说,在这段音乐下舞动,他很过瘾。
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位严苛又冷酷的音乐总监对他的表现怎么看……
梁客行对搭戏的空琴来道了声:“多谢。”接着深吸口气,把视线转向曹筹沛,两个人的眼神正好对上。梁客行心头一跳,这家伙的脸还真是越看越杀气十足。他有预感,如果得不到这位的认同,就算自己能通过面试,也很难安稳地待在剧组里。
对于自己写的曲子,曹筹沛可以完全做到不看琴键复述,这对他来讲就和文人出口成章差不多,是种本能。野火剧院谁都不敢惹的音乐总监,弹着伴奏,视线一直凝聚在梁客行身上,审视意味十足十。他犀利的眼神让在一旁搭戏的空琴来都无法忽视,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说真的,曹筹沛昨晚收到相思面试整理过来的邮件时,一点儿想不到那群人会选择这样一个细腻柔和的男人当主角。唱功和技巧的使用是不错,但他临场应变能力实在堪忧,仅是个面试表演就能把人吓到“吃螺丝”,声压到后段几乎就是灾难,在抖和不抖的边缘来回穿梭,把隔着屏幕听声的曹筹沛难受得直皱眉。
要不是因为下决定的总监制是他未婚妻的好友,曹筹沛真想直接对这群人的脑袋开骂:我用心写歌,你们就这样用脚选角敷衍人?长耳朵和眼睛了吗?怎么想的?
作为一个表达欲旺盛的创作者,他很难潇洒地任由其他人对他的作品进行诠释。安安也不止一次说过他,在音乐上是个独裁的讨厌鬼,是笨蛋。可他就是无法人手自己的作品上有不可忽视的缺陷存在。否则也不会在他出专辑这段忙得脚不着地的时间里,硬要担任《复调》的执行音乐总监。
那么,令曹筹沛连夜驱车回江城,一定要亲眼见到的梁客行所即兴发挥的这段表演,说服他了吗?
以虞白和相思为首的通过派正在一旁翘首以盼。
午后的练功房安静得出奇,只有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偶尔发出一点“沙沙”声。屋内,长相精致的面试者用拉长呼吸的方式调整频率,安抚情绪。在梁客行视线最远处,坐在钢琴旁的男人仍在沉思,捉摸不透情绪。
曲子结束大概一分钟,他才蹙着眉开口道:“你有这种表现力,为什么昨天演得那么傻,早干嘛去了?”
啊!这是什么话!真想现在揍他一拳!这欠扁的态度和欠扁的表情!
梁客行内心涌起一股冲动,只是那股劲儿还没来得及上头,刚才和他搭戏的空琴来,以及昨天和他搭唱的总监制相思,就一唱一和地冲淡了他的怨念。
空琴来眼睛弯成月牙,拍拍梁客行的肩膀轻浮道:“我们曹大制作人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不太讲人爱听的话的性格!恭喜你!刚认识他半个小时就体会到了!”
“没错,老曹就是那种烂人,不要和他的狗脾气计较。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话啊,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过滤一遍,剩下的只听15%就好。”相思伸出手,桃花眼直直放着电:“《复调》剧组,欢迎你的加入,梁客行。”
其余的工作人员在旁一边对梁客行鼓掌,一边此起彼伏地对曹筹沛嘘声,看来还真是“天下苦曹久已”。曹筹沛看来也不是第一次被集体diss,脸上的寒冰一点儿没被起哄声吵裂开,自顾自翻着手头的文件,任由他们取闹。
梁客行面对大家和善的目光和延绵不绝的鼓舞,有种自己已经演出成功,站在舞台上接受观众欢呼和应援的错觉。
情绪很奇妙地经历了一次起伏,梁客行和相思的手掌刚接触到一起,泪水就跟着内心那股莫名的感动一块儿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被陌生人认可的感觉,真好啊。
“谢谢。”
梁客行对主动伸出手的总监制说,也对野火剧院的所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