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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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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的江城在乍暖还寒的节奏中逐渐稳定了温度,短暂但美丽的春季花卉争奇斗艳,前后开放,一时之间城市里到处都有蔷薇、桃花、樱花和梨花构筑出的景色。当然,沿江垂摇的洋槐和无论怎么也避不开的扰人柳絮热情同样难却,十分没有眼力见地跑出来分了一杯满园春色的羹。
江城人民每年都在落英缤纷和柳絮杀人的上下两极中吵吵嚷嚷地度过早春,去年晚春时期才搬过来的秦恣意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着实被烦得不轻。
除去柳絮对呼吸道的影响,秦恣意对这玩意儿似乎还有些皮肤过敏,一碰到身体就发红,所以即使他跟着气温恢复了暌别四个半月的轻装打扮,可以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几近于无。只要出门就不得不把自己包裹严实的秦恣意无法习惯柳絮之灾,怨气冲天,以至于今天明明是梁客行音乐剧首演的大喜日子,秦恣意隔着落地窗看远处落在江上那白花花的花瓣和毛絮,还会忍不住迁怒于坐沙发上打马里奥赛车的两个江城土著。
柳温文对他的怨气照单全收,没皮没脸地说:“人无完人,城无完城嘛。相信我,最多再有一星期柳絮就飘完了,到时候江城就能完全恢复成你喜欢的样子了。而且,你看我们搬过来之后事业多顺利啊,为了这个你忍一忍会怎么样嘛。你要记住,今天下午是客行的首演,我们说好了为了演出顺利,禁止生气,以免人气跑掉的!”
“是的呀!”周汲蕴言简意赅,尾音拉长,表达了对发小的支持。
软糯温吞的吴语腔调实在好用,这两人一唱一和,竟然把秦恣意头顶的怨气化去一大半,露出一点理智的灵光来。
“你提醒我了。”盘腿席地而坐的秦恣意一下起身,快步走会房间拿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卡片出来,随后径直走向玄关。
周汲蕴眼尖,看到其中一张卡片的标志来自附近的花店,于是问:“庆贺演出的花篮我们已经订了送过去了,演出下午才开始,你这是要去哪儿?”
秦恣意置若罔闻,给自己严严实实戴上帽子、口罩和眼镜,穿上遮住整个手还有余的外套,说:“晚点剧场见。”
两个星期前,为梁客行不在身边而烦躁的秦恣意,因为本尊发来的一张照片而消解了所有将发不发的怒气。在这次事件发生之前,秦恣意怎么也想不到这世界上会存在这么一个人,仅是他的睡相就能治愈自己。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秦恣意没有防备,理所应当被这个人擅自发私房自拍的行为震到僵直,他呆呆地捧着手机端详许久,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放大照片,试探地摸了摸梁客行的眼睑、鼻峰以及挡住他下半张脸的秦恣意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羊毛围巾。
屏幕冰冰凉凉,秦恣意却感受到了指间挥之不去的暖意,他几乎丧失所有理智,忍不住痴汉一般想:我在陪伴他,梁客行正温柔地抱着我睡觉。
虽然感情早就失去边界,但因为梁客行那张出乎意料的晚安照片,一直伺机而动的秦恣意嗅到了别样的味道,类似于暧昧,类似于街上那些飘扬纷落的春和景明。
秦恣意像猎人,只是这位猎人甘愿屈服于目标人物的温柔,他不要误会不想见狗血,便用他最擅长的方式铺出暗网,悄悄预谋一场告白。台前艺人兼音乐制作人秦恣意深谙艺术源自生活这个道理,他把那些百转千回的情愫揉进旋律,写成歌。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去CELLO工作室,走进属于他的那间作曲室,打开电脑,将他粉饰得美好瑰丽的情感取出来交给梁客行。
遗憾的是,即使是预谋已久,秦恣意还是害怕自己把握不住度把梁客行吓到,他只能抹去具体的指代,言事不言人,编排漂亮的曲子里只有真心,不敢署名。
野火剧院今日似乎承包了城中所有花卉的存储,漂亮的鲜切花花篮源源不断被送来剧院,逐渐从剧院主楼溢出。后勤对这些花篮无可奈何,心生一计,用它们直直堆出了一条大门通向主楼的道路。
即使如此铺张浪费造了一条“花路”,后台准备室仍然花团锦簇,梁客行和空琴来的准备室更是“重灾区”,连沙发上都堆满了花束,如同一张印有莫奈花园图案的毛毯,不仅色块鲜明,而且花与花密实相接,质感非常。
“人缘啊,这该死的好人缘。”交际达人空琴来一边铁吸管搅拌咖啡里的冰块,一边翻看花束上的贺卡,“哦~这束鸢尾是星辛送的,贺卡是手写的,‘希望这束爱丽丝能给你们带去好运气,预祝《复调》剧组演出顺利!——一个从相监制那里抽到前排座位的幸运小星。FOR THE BETTER AND ALMOST REAL LIFE!’”
最后一句是《复调》原作话剧《REPLAY》终幕的标题,这次改编音乐剧,虞白致敬原作,把这句写进了剧情上贯穿始终最重要的一首歌里。
空琴来最喜欢这句台词,他合上贺卡,瞄了紧张到不停搓手的梁客行一眼,思考片刻,意犹未尽似的把这段词对应的曲子唱了出来。本来在边上心不在焉复习走位的梁客行听到熟悉的旋律,几乎立刻切换至对应的走位和动作并且鬼使神差地跟他一块儿唱起了和声。
长期练习和肌肉记忆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无论曲子以什么样的形式、唱什么语言出现,梁客行都能精准定点。他练习生时期就以匪夷所思的练习量出名,现在习惯依然没有改变,甚至在那段缺乏安全感和认同感的年月里,很多时候梁客行认为疯狂的练习就是他唯一的可取之处。
重复练习同样的动作臻至无可挑剔,只要其中的过程和获得的结果基本对等,梁客行就认为自己不会陷入失望的漩涡。他自我认知明确,知道自己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对惊喜敬谢不敏体质”。对梁客行来说,只有做足前期准备,为他能想到的每一件意外事件找到处理办法,绞尽脑汁未雨绸缪,他才有底气完全地去享受和感受舞台表演的魅力。
天道酬勤是个务实的老道理,看上去毫不费力甚至可以随意发挥的前提,百分之百是大量练习后经验的累积。不过同样的,梁客行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他为了在舞台上达到运筹帷幄的状态,付出的精力近乎病态,且并非所有人都会买他这种吹毛求疵的帐。
可幸运的是,这一次梁客行依然遇到了和他志趣相投的一群同僚。在他埋头准备把自己塞进人体大炮危险地抛出去闪亮登场之前,野火剧院的工作人员倾尽全力为他安排好了安全措施。
从某种程度上说,野火剧院的确是个乌托邦。
梁客行每次对Mia提出对剧本和表现的看法时,她那双绿眼睛都会认真地和他对视,用行动告诉他她在倾听,以及在梁客行表述完毕后及时反馈,她真诚的言行总是让梁客行感觉自己的建议对她来说非常重要;Will在定下所有造型后依然雷打不动看他们彩排,他会根据演员的表现悄悄记下造型张力不足或者不便于活动的地方,再进行连夜修改,次次如此。从未懈怠;野火剧院的管理者尹禾,则一手揽下所有琐碎事,她统筹一切除剧目创作之外的杂务,从衣食住行到道具采买,无一不管也无一意外全部达成……诸如此类的愉快合作不胜枚举,很多稳稳落地的成果看似微小却成为了不断振奋人心的源泉。
如果西西弗斯推石头的时候也有这些人一起,他或许真的有概率能把石头平衡在山尖,也或许惩罚不再是惩罚,而是转变成了修行。
高审美、高执行、高反馈,梁客行就是在和这样一群幕后的强者合作。
《复调》剧组前后八个月事无巨细的筹备工作顺理成章把幕前活跃的梁客行和空琴来同化成默契难挡的队友。原本天上地下两个样的人在虞白和曹筹沛的磨砺下逐渐转为“后·天作之合”,即兴和声张口就来且非常和谐,梁空二重唱的听觉效果类似相伴破茧而出的蹁跹蝴蝶。
肌肉记忆促使梁客行跟随空琴来和声,他们唱完四目相对,空琴来笑着问:“紧张感有没有少一点?战友。”
梁客行歪了歪脑袋,似乎根据他的提问想了很久,接着遗憾道:“该紧张还是紧张,不过好歹我们借此机会复习了一遍和声。”
“那你以前和秦恣意他们演出前都是怎么放松的?”没得到理想中的回答,空琴来挑高眉毛,好奇地问梁客行。
怎么放松的?梁客行仔细回想,汲蕴和温文舞台经验丰富,表演对他们来说和日常通勤上下班没两样,所以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被梁客行看到紧张的时候,至于秦恣意和他……则各有不同。
“我一般是观察恣意在做什么。待机时间长的话他会拿电脑出来做曲子,时间短的话我们偶尔会聊聊闲话打发过去,但更多时候他会给我听他新做的demo。反正,我吧,只要看他不动如山做音乐,就会渐渐忘记需要紧张的事情,慢慢地放松下来。”因为陷在回忆里,梁客行的言辞毫无掩饰,不仅把脑子里想的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而且神情中参杂着他自己很难发觉的异样温柔。
“那糟糕了,现在我们这里可没有秦恣意给你观察。”空琴来显然听得出这段话里感情最浓墨重彩的部分,但他并不着急去抓重点,而是摸摸下巴,佯装沉思,随后半调侃半提议:“要不然你去观察观察程昱?他也老是在待机的时候摸鱼做自己的音乐,不知道在你眼里能不能算低配秦恣意?”
“那不行的,没得比。”梁客行想也没想,直接断言。
程昱和恣意根本没有可比性!
倒不是说程昱这货有多不好,他作为公认的乐团灵魂,不仅吉他玩得出神入化且指挥也是绝对的好手,这剧没他根本做不到现在的完成度。但一码事归一码事,他再优秀也没办法替代秦恣意。更何况梁客行看程昱有负面滤镜,这小子随心所欲的脾气和业务能力一样强势,演出前见程昱?梁客行没气火攻心上手揍他一顿已经代表他足够善良。
梁客行一板一眼,思考刚才自己是不是太忘乎所以没把句子表述准确,就听到空琴来憨笑着说:“嘿嘿,我和你说笑的,程昱那家伙的确没什么好看的,一天到晚欠欠的。不过讲句认真的,今天这么重大的日子,我感觉秦恣意那只小忠犬一定会找机会到后台来安抚你的,你可以等等。不是,你瞪我干什么?缓缓,缓缓,剧本都要被你捏成梅干菜了,尤其这好像还是我的那本……”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梁客行被语出惊人的空琴来雷得指尖发麻,但他心里有鬼,也不敢与他对视,而是垂着眼睑悻悻交出剧本。
“我观察你们很久啦。”空琴来见他这般反应,笑得更加意味深长,“你不认为他会来吗?”
梁客行迟疑了一会儿,没摇头也没点头,他说:“我想他不会的。他有他的原则,正式公演前从幕前演员到幕后工作都属于保密内容,多看一眼都是在打破积攒满格的期待值。他自己也是个创作者,对这点很看重,你看他每天到剧院来等我的时候,要不待在春风楼下要不待在门卫室就应该能知道,他不会轻易越过界限。当然,‘官方’憋不住剧透主动往外泄曲这件事总有人会做,看过《露营》番外篇的人估计现在没有不会哼《小梦一晌》旋律的了。”
不仅理由找得冠冕堂皇,这一刀反插也很漂亮,看来梁客行在野火剧院的确成长不少。
“怎么还阴阳怪气到我了……”空琴来感觉膝盖中了一箭,戏很足地连连后退,顺势坐到椅子上。
“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在怪你。”梁客行往空琴来的方向走了几步,最后停在还剩一米的距离,扬扬下巴,沉声说:“琴来,有些话不可以乱说。”
梁客行和空琴来经过露营睡一个帐篷的团建活动,现在关系多少有些进化,从只熟不亲互相欣赏的主角A和主角B到多进一步可以直呼名字的琴来客行,两个晚上的时间绰绰有余。
空琴来难得没照顾梁客行的情绪,反而盯紧了这个话题,好似完全不在乎他威胁似的笑了笑,加重咬字重新问他:“你真的不认为他会来吗?”
揪不出由头的毛线团又出现了。
秦恣意会来的。
梁客行了解秦恣意,以他的性格和行为模式,今天肯定会提前来剧院见他一面。
重点是梁客行自己怎么想,认为他不会来吗?希望他来吗?梁客行刚才义正辞严说的那段漂亮话又重新回到脑子里,什么原则,什么越界……
去你的越界。
接近八年朝夕相处,梁客行和秦恣意还会有什么界限可言?
他今天穿来剧院的衬衫、戴的棒球帽都是秦恣意的。梁客行没有自己的衣服吗?有啊,但临出门他还是套上了秦恣意的。为什么呢?没有为什么,习惯性想为自己创造熟悉的环境,换而言之,图个安心。
梁客行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走到这种扭捏到几近变态的地步,你究竟还能有什么样的界限需要坚守?你又为什么对空琴来意味不明的言论反应过激,讳莫如深?
答案梁客行其实很早就想了个明白,前前后后,林林总总,不过是某些感情中途变节,而沉浸于岁月静好的他不愿意正视这份改变罢了。
柜门难出。
思维兜兜转转一圈,再次回到这个结论。梁客行那股自上而下凝视空琴来的威严渐渐熄灭,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挫败地坐到空琴来身边,休息室里一时无言,仅有淡淡的花香环绕鼻尖,在颅腔和胸腔内氤氲。
最后还是空琴来破冰。
这位剑眉星目的银幕小生私下一直随心所欲,痴迷插科打诨,梁客行难得看他语重心长一回。
他说:“客行,今天是前瞻媒体场,星火厅1200个座位不出意外会全部坐满,你我的家人、挚友都受到了这场次的邀请,台下会有很多你熟悉或者不熟悉但举足轻重的人。这让人很紧张,我知道;这会让人忍不住想搞砸,我知道;这会把你的感官和心态一齐带到悬崖边角并让它们摇摇欲坠,我知道。但你总有个什么人可以抓住,不让你掉下去,我知道,你也知道。”
“在某些语境下,人可以是单个儿戳在机关上的齿轮,孤单无助,缺少动力,自个儿转不起来。你或许可以试试寻找另外一个合适你运转的部分。”空琴来拍拍他的肩膀,递给梁客行一张A4大小的皱巴巴的草稿纸,“偶然一次在春风楼下捡到的,我看完虽不能说大受震撼,也能说句醍醐灌顶、拨云见月、意料之中。”
梁客行接过草稿纸,纸面上的内容很乱,其中图案居多但大都是简笔素描。舞动的人的形体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了跳跃着的动态感,部分分镜似的特写笔触精细,光影交织质感十足,笔者的天分和耐心显而易见。
轻盈到指尖手势、额头上被汗水打溺的一络络黑发和运动中扬起弧度的细腻青丝、发元音时张合明显的嘴唇和抵住牙齿微微露出的舌尖……最令梁客行意外的是一双熟悉的深窝杏眼——睫毛长翘浓密,虽然瞳色漆黑幽深但画手光线处理的技巧纯熟,深潭中水光清澈又潋滟,视线向上带着固执和略微的傲气,整体展现出一种顾盼神飞的生机——纯黑色的瞳孔并不多见,这一双毋庸置疑是梁客行的眼睛。
如果说其他形体和没有脸的特写看不出画的具体是谁,那这双眼睛就如同白纸黑字无法反驳的合同签名,其效果不亚于在整张纸上写满“梁客行”三个字。
梁客行将本就皱巴巴的稿纸捏得更别扭,上头散落的字句字迹他也熟悉,虽然写得洋洋洒洒,但对于常年看这些笔迹的他来说,辨认起来非常快:“千千万万脑内荒唐事,不如炭笔下与你共度浪漫史”、“cheer up for your eyes,杯碰杯一段孤独情事,要如何让你知”、“一箭向前从不下落的勇士,卑亢不敏无所不是,却从不贪得傲慢诡辩自封神祇”、“我们什么都不要做,缠绵悱恻不如次次你心起恻隐独独拥抱我”……
字字都在写渴望,在写爱与求,在写浪漫幻想。
这让梁客行如何不感同身受?他不得不读懂这些被废弃的歌词,越看心跳越快,不久就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烫。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张纸是他的?”
空琴来不想被梁客行知道,为了证实自己第六感准确,他曾经花了很多时间观察梁客行和小忠犬的行为模式,并且在确认小忠犬有乱扔涂鸦的习惯后,特地等人结伴走了翻春风楼前的垃圾桶找证据。所以,对于这个质问,空琴来坚决不作正面回答。
他机智地转了向,语气又回到之前那副轻佻:“演员不能只靠做梦演戏的,我当然得独具慧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身边寻找灵感咯!”
“……?”这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梁客行侧过脑袋和空琴来对视,满脸写着疑惑。
“首先,你和小忠犬的‘兄弟情’真的很容易产生多重解读,我一开始当乐子看,觉得你俩真是这圈子里的清流,关系好得结结实实,一点儿不塑料。没想到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花了一些功夫深入研究了你俩的关系。其次嘛……”空琴来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吐词含糊道:“最近在接触一部新的电影项目,是个同志片,拟定阵容非常吸引人,我只看到前十页剧本和人物小传就已经沦陷进去了,晚上做梦都想参与其中。只是在选角开始前,我势必要提前做一些准备。我最感兴趣的角色有个十分薛定谔的柜门,那种压抑但浓烈的收放度有点儿难拿捏,我和身边人都没有过那种感情经历,没法儿很好地共情。不过,你和秦恣意倒是……蛮对味的。”
话说到这里,空琴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羞涩的东西,忍不住弹了弹舌强制自己冷静,接着说:“总之,就是这一来二去,我被你俩吸引了注意,也逐渐确信你俩是真的有点什么。这张纸就是切实的证据。”
多重解读……薛定谔的柜门……小忠犬……
都是些什么又烂又贴切的比喻!
空琴来真不把梁客行当外人,一问就把前因后果心理活动全都招了,完全不用梁客行费力气再问。只是说者没什么“良心”,听者却满肚子憋得都是苦水,梁客行把草稿纸仔细叠好收进口袋,长叹一口气:
“我不想说什么连你都看出来了的敷衍场面话。我知道,我和秦恣意之间的确有种暗暗的情愫在流动,而且最近愈演愈烈,甚至给我一种即将失控的感觉。只是和那种情愫一起的,还有我对挑明这份感情的恐惧。我和他在同一个团队里,面对一样的目标和利益,追求共同的梦想,我们需要默契、信任和不搞砸任何事的决心,我们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这实在……这份压力让人不敢多想,又不得不多想,我曾经不止一次认真地思考过,要不要永远装作不知道,永远错过他。”
“答案呢?”
“我做不到,确实是做不到。”梁客行被自己的掷地有声惊到,顿了顿,似乎思考了一圈答案的合理性,又叹了口气,双手捂住脸有些闷闷地继续说:“即使我再克制,再目不斜视盯着工作,也时常有想牵他手、拥抱他、拨撩他的念头闪过。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人,也不是君子,有些念头我十七八岁就有了,虽然能用人之常情借口而过,但对那时我非黑即白的道德观而言,有些念头实在不该出现。你应该能想象到,因为现实,我的一些私心实现起来非常简单,我可以和他吃每一顿饭,见家长,互相扶持着走过雪地、山川,飞去这里那里,我让他习惯和我在一起做任何事,我的身份甚至替我省去了非常多的情感负担。但越是顺理成章,那些念头就越像禁忌。
“为了压制那些‘不对劲’的感情,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闭目塞听,和断绝情欲六根清净的和尚没有两样,我甚至催眠自己说:秦恣意总有沉下心放开眼去探索爱情的时候,我,梁客行,不重要。但你知道,人心又善变又贪心,止乎礼的接触根本不能续存,而且情感依赖这玩意儿实在可怕,一旦沾上就如影随形,不到开花结果的地步根本避不开。现实啊……现实让我每一次想到他,感情水线就会上涨一厘米,直到现在,我感觉自己就快要盛不住了。这是一种折磨,琴来,感情这东西简直太折磨了。我心里明白,一旦选择开闸防洪,多多少少都会造成损失或者对他人的伤害,有些甚至可能会产生我想不到也管不住的连锁反应……其实,我这个人胆子很小,最怕和外界产生冲突了。”
梁客行的思维逐渐恍惚,他觉得自己似乎在穿越时间和空间和春节的秦皎女士对话,他承认自己性格黏黏腻腻学不会快刀斩乱麻让一切开花结果或者鱼死网破,也觉得自己现在这副付诸一切的模样像在和不存在的神祷告。
梁客行想象中的神从不看重他谦卑犬儒的品质,那位神只需要他心口相通,不留余地。
一段几乎让人错觉对话结束了的沉默之后,梁客行蓦地又开了口。
“可是,我不重要吗?我太重要了。”
他把手从脸上拿下,紧握在一起,最后深深呼出一口气,圈住这一段长段话中他最在乎的关键词说。
这是梁客行第一次明目张胆对外承认“我很重要”,这几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后,莫名的,梁客行感觉自己身体变得轻盈了不少,就好像原本压缩在他身体里质量与体积不成正比的妄自菲薄被重新舒展开来,卷作一团的好胜心得到解脱,躺平变成了舒适且柔软的被子。
梁客行听到一声满载包容的笑。
目标总是很明确且永远在为其做准备的当红演员空琴来拍拍他的肩膀,极其认真地复述他的话:“是的,你很重要,非常重要。夸张点说,所有认识你的人都这么觉得;谦虚点说,整个剧组都这么觉得;平心而论……”
空琴来拍拍他放草稿纸的口袋,没有说出最后半句。
他是个半路闯入的陌生人,并不拥有完全的立场去开解梁客行的人生,但有些感情浓烈,即使是外人也无法忽视。空琴来可以做将窗户纸打湿,将它变得脆弱无比的人,但他不可以替人将它撕开,那不是他的工作。
所幸梁客行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也明白不言自明的后半句永远比将一万句说烂更加管用。
梁客行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又一次陷入无言,门外偶尔有人走过,脚步又快又急,无人有闲暇时间跑进休息室和他们插科打诨,这里似乎是个停滞住时间的“台风眼”,静谧得只能听到新风系统的运转声。
“嗡嗡——嗡嗡——”
直到某人闷在包里的手机打破了这份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