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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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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演唱最能听出一个人的歌唱实力,不仅听众听得出来,歌者本人也会对自己的水平有更清晰的认知。
这个人头密集的小礼堂此刻静谧无声,空气中只环绕着第九号面试者梁客行清透明朗的嗓音和浅浅的琴声。
凭心而论,Satisfied不适合他来演唱。梁客行嗓音条件偏细,音色纯净温和,虽然声量和唱功不错,穿透度也有,但本身声带的厚度不够,像Satisfied这样笃定地剖析情感和果断选择的歌,用他这样的嗓音来演唱,听上去多少有点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不合情理。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他演唱技巧到位,高音部分绝对会因为细嗓的缘故而变得刺耳,进而导致翻车。
可音色不合适就不可以唱这首歌了吗?倒也是没有那个道理的。
音乐之所以是音乐,就是因为这种艺术形式具有强大的包容性和传播度。文学里说“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音乐也与之相同。艺文的世界不存在绝对正确的答案,只要能引起他人的共鸣,那么这个作品便具有它自己独特的意义。
梁客行以前不明白这些道理,所以很讨厌自己的音色。他觉得它狭窄、可塑性弱、毫无个性……总之就是一无是处。那时候的梁客行憧憬的是只要一开口就具有绝对震撼力的厚嗓,但父母给的天生特质他没办法拒收,于是只能用一半无奈认命一半依靠技巧改变的积极态度处理自己这副嗓子。
直到一个樱花飘落的春天,凭借一把天生好嗓子轻而易举地夺得所有老师夸赞的新晋“大魔王”秦恣意出现在练习室,并且在他第一次参加的月末评价上拿到一等,梁客行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就这样在恣意的无意识中被摧毁了。
此后有一段时间,梁客行觉得自己完全无法面对音色上的单薄无趣,甚至因为练习和心理压力过大而抵抗力下降,被病毒性流感乘虚而入,焦躁又虚弱地短暂失声了一个星期。
可说来也是孽缘,让他真正喜欢并接受自己声音的人,也是秦恣意。
新创娱乐和音娱经纪这两个娱乐公司的创始人是很多年的好朋友,他们的练习生训练基地都在海外,也一直有互通交流的传统。练习生们会在每一季度的开始收到自家公司管理部的消息,定下参加交流会的人数,被选中的练习生一般会自行分成A、B两组,以小组为单位准备舞蹈和声乐两大类目的表演。届时,两司的高层和制作人会进行现场的评选,拔得头筹的小组可以得到对练习生来说数目非常可观的奖金和两天的休假时间。
第二季度的交流会通知发生在梁客行大病之后参加的第一堂声乐课上。练习生管理部的工作人员在声乐老师上课前急忙探出脑袋,一个一个点出参加交流会的练习生,接着深深鞠了一躬,安静退场。
练功房一共坐着四十多个练习生,训管手上的名单却只有七个人。梁客行记得,上一季度是十四个人去的交流会,这次直接删减掉一半。七个人分成两组,看来新创娱乐要推出小型团试水的意向已经明确下来了,往后竞争出道名额的训练和评价只会越来越激烈。
“客行,我要和你一组。”左肩膀被人戳了一下,同样入选的某个关系和他不错的练习生不假思索地发出组队邀请。
“我也。”身后传来另一道抱大腿的声音。
梁客行没想到自己缺课缺练这么久还会在名单上。他踏进这公司将近两年时间,开始训练三个月就入了交流会名单,自此一直没从中跌出去过。当然,他以前也没生过这么久的病,更别提失声一周这种严重到差点丢饭碗的病况了。
青春期的小孩,在强压竞争的环境下,总会产生点难以捉摸的敏感情绪。梁客行一方面怀疑是训管和老师们念旧情对他发慈悲,一方面又在心里给自己施压——如果这次做不好,这会变成他最后一次机会吗?
梁客行喉咙发紧,甩了甩肩膀,眼也没抬就道:“干嘛选我一组,都不知道我嗓子坏了吗?不想输就找别人去。”
“啊?你不要这样吧?怎么生了个病回来,性格都变了,把火药当感冒药吃啦?”坐在他身边那个同僚是个软脾气,扎了钉子也不缩手,还试图和梁客行开玩笑想把气氛找回来。
“错得不能更错了。”梁客行眉头蹙到一起,语气一点儿没放缓,“和我一起很难赢,你另谋出路更好。”
“你也是。”他微微转过脑袋,侧着脸对身后那个同僚采取一样的强硬拒绝。
状态好时梁客行当然愿意带队一起飞,但现在他自己都一团乱麻岌岌可危,哪还有心思去管别人。梁客行像游魂一样心不在焉地上完一节声乐课,在自己是个废人的情绪里越陷越深。周围和他熟悉的练习生都了解梁客行的性格,知道他是个“铁头轴娃”,除非他自己想通否则别人劝也没用。练习生都不是闲得慌的居委会阿姨,更不乐意自讨没趣,稍微宽慰了他两句之后便纷纷散开各做各的练习去了。
“你叫梁客行对吗?”一双修长的小腿挡住了废坐在地上的梁客行的视线,“我是秦恣意。我之前没有参加过这个交流会,但老师和我说,有问题可以找你。”
梁客行还真想不到哪个老师会对新人讲这种话。
“你有事直说,不要拿老师当借口。在新创没有什么事是老师做不到而只有我能解决的,我没那个本事。”梁客行抬眼,只用凝视静静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秦恣意没想到他会直接拆穿,神情明显一顿,他左顾右盼地磕巴道:“我想和你在一组。”
“不好意思,没空。”
“为什么?你在担心我的舞蹈吗?那不是问题。来这里两个多月,我已经进步很多了,老师也说我肢体灵活,还蛮有天赋的。我保证,我绝对不会拖你的后腿。”秦恣意的语气急切起来,仍然表现真诚,双眼亮晶晶的,想争取梁客行的信任。
毁人信心的“大魔王”显然没有一点儿自觉。梁客行越看他越生气,两排后牙槽咬得死死的,继续盯着眼前人问:“为什么是我?”
秦恣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因为我觉得你和我很合适!”接着又好像觉得自己的表达直白到出现了歧义,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的声音和我的声音放到一起,很合适。”
梁客行站起身,冷笑一声:“还真是不巧,我刚生了一场病,嗓子没好利索。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说完便摇摇晃晃要离开。
“等等!”见梁客行不为所动,秦恣意急忙拉住即将擦身而过的他,“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不是这样轻易就泄气的性格。我不管你之前经历了什么,总之你会重新打起精神来的,所以现在请提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一起去交流会吧,梁客行。”
怎么会有人替别人自信到想都不用多想的地步的?
梁客行对这新人没来由的信任感到匪夷所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甩甩手示意秦恣意放开爪子,对方反而抓得更紧。
“你得答应我。”
“凭什么?”
秦恣意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半拖半拉地把梁客行拽进小课室,也不管人是不是愿意,一股脑将他按在座位上,然后锁上了门。他盘坐在地上,把吉他从角落够到身边,横放在腿上,有点儿赌气道:“你要是认真听过我唱歌就应该知道,我们两个的声音是绝配。”
梁客行被这小孩的倔脾气唬得一愣一愣的,弱弱开口道:“我听过……”
两声扫弦打断了他的解释,秦恣意用琴音说:不,你没有。小少年眼睛四周红红的,不自觉摆出不满意的瘪嘴,认真道:“这次你要认真听。”
秦恣意唱了爱尔兰摇滚乐队U2的With or without you。他声音一如既往温厚饱满,练习两个多月,在专业声乐老师的指导之下,他的嗓音和体腔共鸣得更加自然,仿佛自带混响音效,很是醉人。秦恣意修长白皙的手指灵活地游走在六弦之间,想来以前练习这首歌练了很多次,熟稔到可以信手拈来。
梁客行逐渐入迷,但一联想到歌词的意思,他的理智就回笼了一大半,只得痴痴地盯着秦恣意按弦的右手,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专心到音乐上。
嗯?他的手指关节竟然是粉红色的?等等,怎么整个手都开始红了?哇!好一双大红爪子!比红墨水染过的还要夸张。
一首歌毕,秦恣意满含期待地等梁客行的反应,对方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的手没事吧?看上去很严重,是不是过敏了?仔细看的话,耳朵和脖子是不是也红起来了……”
“不是!没有!我天生就这样。”没得到满意的答复,郁闷的秦恣意立马把手掌藏到身后,纠正他道:“你的重点应该在我和我的声音上,你要和我一起参加交流会。”
“我重点没错啊,你确定你没事?”
“……没事!”
“你确定要和我一组?”
“确定。”
梁客行已经见识过这小子的固执,对他说“不”根本没用,只能妥协道:“提前和你说好,我可没你那种嗓音条件,也许达不到你设想中的那种合作效果。我们的赢面很低。”
“不能赢也要唱想唱的歌。”秦恣意仰头看着梁客行,眼里亮晶晶的,“我对你的声音是一见钟情,所以不管你怎么想,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唱歌。”
执着的热情会带来意料之中的回报,他们两个拿下了那一季交流会声乐PK的最高分。
被迫妥协的梁客行在和秦恣意合作的过程中循序渐进地找到了自己声音的魅力所在。他逐渐明白了,这世界上存在那么多不同性格的歌手,任何有关“不是主角音色”的说法都值得被摒弃。
没人规定过细嗓不能成为令人印象深刻的主key。
多亏了秦恣意的“一见钟情”和他大红爪子一把抓住梁客行的坚持,他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在音色这件事上钻过牛角尖了。梁客行觉得自己仿佛走到了一个更宽广的能让人豁然开朗的世界,不但因此摆脱了自卑的低潮,还收获了和秦恣意七年共同生活的友谊,一起唱了七年的歌。
不过,就算梁客行已经脱离了音色自卑的低潮期,也会有其他意料不到的“故障”在等着他。
许久未在人前表演的梁客行心理素质不如他预想的那样强大,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之下,他的脑速跟不上嘴速,后一段rap和旋律衔接的部分不可避免地打了磕巴。键盘手好心地重复了一遍旋律帮他拖延时间,他才不至于直接冷场,或者因为找不到时机接上旋律而就此收声闭嘴。
这实在不能代表他正常发挥下的水平。可现场表演其中一个特质就是“所唱即所得”,唱出去的歌词,泼出去的水,你没法儿钻进听众的耳朵里修改他们的记忆。
歌曲进入尾声时,梁客行起先进门时的一鼓作气已经泄得七零八落,几乎只剩下了喃喃自语。琴声跟着他人声的尾音一块儿结束,像落寞断肠人背后最后一点夕阳的湮灭。
梁客行想:我怎么总是把好好的事情搞砸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所有事都走到无能为力的地步我才死心呢?废人,废人,废人!
“OK,谢谢你。”还没等梁客行出戏,和他搭唱的面试官首先公式化道:“三天之内,我们会通过邮件给你答复,无论是通过还是不通过,都会告知你。”
梁客行基本已经确认,这个面试官就是整个团队的核心人物,可以动摇或者决定面试结果。可是歌唱完后,她脸上的亲和力就消失了。虽然她仍然保持着微笑,但梁客行看得出来,她眼底剩下的只是社交用的彬彬有礼。
这让梁客行心里很没底,他没法儿从她那儿推断自己的面试到底是让人满意还是失望,而且他自己也对这次演唱充满遗憾……
梁客行低眉顺目地道了谢,正准备离开,一直没吱声的键盘手开口问他:“梁客行,我很好奇,你一个偶像出身的人,为什么要来这儿面试?”
梁客行没什么犹豫地回答:“因为我想唱歌。”
“唱歌,哪儿都能唱。以你的形象和实力,再签一个新公司不难吧?对比那些电视上的打歌舞台,来剧院可没有什么曝光度,这儿就是小圈子里的人互养互助,没有粉丝只有观众,可是连偶像行业一点零头都够不到的。”
这听上去像是另有深意的“歧视”,他好像在说:野火剧院不看重任何热度,也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热度,偶像来这里到底是干嘛的?
梁客行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回道:“组合解散这半年,我没有加入其他公司也没有以自己的名义参加任何活动,毫无曝光度可言,我认为这足以证明我正在对我的工作进行一些反思和重新探索。”
键盘手耸耸肩,只是给了他一个微笑,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Is he the last one?”
一声不合时宜的问句飘在现场每个人的脑袋上,并钻进了他们的耳朵里。台下最右侧棕发绿眼的面试官本想和她身后的人员问问情况,没成想因为现场过于寂静,自己的提问直接变成了最焦点的那个。
还在台侧站着的面试官和尴尬的她看对了眼,对方微妙的表情令她很难忍住不笑出了声,不过她还是慷慨地接过了话题:“Yes honey,Kexing Liang is the last interviewer.But you really should use Chinese more.Go to the countryside and follow the customs,remember?”
然后她转过视线对梁客行,原本亲切的语气模糊地转了弯,模棱两可地变回文雅但公式化的模样:“再次表示,谢谢你愿意来这里面试。野火剧院经历过辉煌和落寞,重建之路也不是很顺利,我们现在也就是个还在摸索的草台班子。再多的我也不能说了,希望你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虽然说着“不是很顺利”、“草台班子”这样的话,但梁客行在她脸上看不到任何为难或是拮据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她生来乐天派还是某种谦虚在作祟。不过她的开朗的确为突发的尴尬和冷场解了围,梁客行顺着她的手势走下台,一边和大家告别一边抱着自己的背包离开了这个房间。
梁客行从近乎密闭的房间走出来,被寒凉的空气一触碰,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原来已经被汗浸湿了。他裹紧外套,深吸了口气,在脑子里回顾了自己刚才面试的表现。自从唱漏了那两个节拍,梁客行就敏感得像个一戳就破的惊弓之鸟——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好,觉得别人好奇的提问是在针对自己的出身,或许连他自己都觉得偶像这个职业是低人一等的,是没有实力的工具,是不会了解音乐本质的商品。
但你要问他之前选择走这偶像艺人一条路是错的吗?梁客行也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从来没后悔过。
白金色的太阳慷慨地挥洒至人间,云朵高高地飘于蓝天,清早那种令人醍醐灌顶的凉意被和煦的阳光取代,秋高气爽的中午悠哉悠哉差不多来临了。
梁客行抱着背包穿行于野火剧院的小道,周遭东一榔头西一锤的装修声被他屏蔽在外,他心无旁骛,一边走着路一边设想:即使没有因为进新创娱乐做练习生而后悔,我果然还是会想象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如果,只是如果,要是我沉住气再等待几年,去报考专业的音乐学院,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呢?会做什么工作,过什么样的生活呢?歌手?音乐剧演员?还是其他的什……
设想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直挺挺地撞上了一个人。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想事情太入神了,没注意到你。”梁客行眼还没来得及抬,第一时间就开口道歉。
那人语气含笑道:“哥,哪有你这样的。撞了人看都不看一眼就说对不起,你这样道歉也太敷衍了吧。”
嗯?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梁客行抬头一看,果然是秦恣意。
他就像是条件反射一样,脸上的愁云惨淡立刻转换为惊喜模式:“恣意!你怎么过来了?昨晚不是又熬到很晚吗,怎么不多睡会儿?”
秦恣意的突然出现让梁客行将面试不顺而产生的烦恼全部抛之脑后。
阳光很给面子地铺洒在眼前青年的短发上,显出金棕似的浅色,秋风偶尔吹起发梢,让他的发丝像红茶味的蒲公英一样毛茸茸地摇曳着。
梁客行出神地凝视着他在阳光下显得尤为浅淡的瞳孔,秦恣意有双出了名的像狐狸一样勾人的眼睛,轻薄的单眼皮,眼睑微垂,眼尾上挑,这双熟悉的近似琥珀的瞳孔令梁客行紧绷的神经和懊恼的后续通通转化成阳光下的柔软,他已然完全地放松了下来。
秦恣意单手环抱住梁客行,故意撒娇似的嘟哝道:“我今年唯一一次早起外出就能遇到这么漂亮的男人对我投怀送抱,少睡几个小时的觉算得了什么!”
梁客行的视线转移到他搂住自己的手上,撒娇青年那只比自己再长出一小节指节的手,依然是粉色的。
秦恣意生来皮肤白且透亮,因为角质层薄的原因,身体关节、耳廓和鼻尖总是粉扑扑的,若是受到刺激,还会变成夸张的血红色。梁客行一开始对此很是新奇,觉得一个男生这么容易害臊很罕见,到后来才知道那是个近似乌龙的误会,秦恣意脸红大部分情况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体质如此。
梁客行悄悄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保持冷静,防止自己傻兮兮地跟着这家伙的胡言乱语发生脸颊充血的乌龙,接着用手肘把秦恣意往身侧一推,构成“哥俩好”的勾肩搭背,假装白目道:“明明是你在故意挡路,却要说成是我投怀送抱,要不要脸啊你。”
青年莞尔无言,收了点德行,只单手搭在梁客行肩膀,直到自己的体温确确实实和他的体温隔衣相接才轻声说:“睡了一会儿,结果做梦梦到牛肉火锅,硬生生馋醒了。我估算时间感觉你面试完也就快吃午饭了,而且我想第一个知道你面试的情况,所以就直接过来了。”接着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啊,就像等待孩子高考结束的家长一样,眼巴巴地坐在这里流逝着时间和体温。直到你从剧院那边走过来,我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时间的转动又有意义了。”
梁客行显然不吃他这套,有点无奈地拆穿他说:“又想从生活里提炼歌词?换点比喻词吧,这段太蹩脚了。”
两人并着排往前走,秦恣意的肩膀比梁客行稍微高些。他用余光仔细欣赏着梁客行精雕细琢如梦如幻的芙蓉面,和他纵容自己“胡言乱语”略有宠溺显露的小表情,不自觉嘴角上扬,一脸满足地回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