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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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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长安这日,药童和独孤峻皆有留恋神色,望着阙楼出神。杜环在开远门外相送,递给他们两杯郎官清,问独孤峻可要与他相换,留在长安邸院。独孤峻被他打趣,终于回过神来,连连摆手,杜环的差使远不如他,安西虽远,三年五载总是升迁有望,京中沉沦下僚,做些文笔功夫,京兆府的不良人见了都要瞧不起。说罢二人作别,监军小使药童回程轻装简行,不一时已看不见身影,独孤峻也不由加快脚程,快马向大散关驰去。
五月底,独孤峻回到龟兹,高仙芝提前收了信,想起前时封常清说至迟六月出征,不由心中赞叹,倒真让他算准。封常清早将这话忘记,这回出征向西过沙碛、雪山,途经葱岭,风候各异,他与刘单这几个月来与步兵同起同卧受训操练,每日归寝堂倒头就睡,好在不需识什么旗法阵法,空闲下来便只做一桩事——精心侍养蛇麻花。此花喜光怕阴,春日只抽出米粒大小的青色花苞,等到立夏过后,吃足了日光才野蛮生长起来,近来花期到了,花蕊逐次顶破苞尖,不消一个月,又由绿及黄渐渐褪去颜色。封常清将蛇麻花、草齐根剪下,拿泉水浸泡了半刻钟,再晒干保存,陶罐里只剩下一杆杆绿茎,他坐在杌子上点数花草的数量,只是不知高仙芝的雨露期是否同于众多坤泽,但看他这几个月行动如常,想必不会如女子月汛一般。收好蛇麻花,封常清又继续培土,丝毫没察觉到有人进了寝堂。
“这花做什么用?”
封常清听见声音回头,高仙芝浑身散发着热气,正敞怀坐在堂中石杌上看他。封常清顿了顿,说用来解热毒,清暑气。高仙芝道:“医工随行,草药一应都有,你倒费心劳神种它。”封常清笑笑,也不相驳,问他今日猎到什么好玩意。高仙芝解下幞头,敞怀躺到榻上:“没出猎,带小黑跑山,小时候乌黑一团像小猪崽似的,我当它长不大,不想现在长得四肢纤细,速度不输猎犬,等征勃律回来,带它出猎。”封常清遂问道:“定了日子么?”高仙芝点点头,说六月初一,便是后日。安西出征没有卜算吉日良辰的习惯,高仙芝见封常清懂些医卜之术,凑到近前小声道:“封二,你给我算算?”封常清故作不懂,问他算什么。高仙芝睇他:“难不成算我何日娶妻生子?”封常清在军中倒确实帮人算过,几时归家,几时娶妻,几时生子,大凡总是这些。这本事是弱冠时看书学来的,他本想凭着玉衡、玄女两本经书混口饭吃,不想此地诸族杂居,不怎么信玄元皇帝。封常清不曾给自己算过,灵台经尚未翻完,只知算人需依生辰定三方主,再以二十八宿加临十二月,于是动问高仙芝生辰,不料高仙芝变了脸色:“算几日出征就好。”封常清见他怏怏,说道:“若我算得不是初一日,大使可会改期?卜术末流,我学些皮毛更是末流,兴许长安司天监算得准,却不见得事无巨细都需问卜吉凶。”高仙芝身上汗退了,闭着眼睛听封常清继续讲今年太岁丁亥,初一日乙辰巳,兵者属金,金星是为武神……不一时就睡得沉了。封常清听到轻轻鼾声,知他劳累,也不去叫,放轻动作推门出去了。
高仙芝醒来时天已全黑,脸上晒伤的灼痛感消减大半,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封常清不在,屋中烛也灭了,他睁开眼睛适应黑暗,将封常清放在枕边的薄荷叶尽数塞进嘴里,嚼得牙根酸软呛出眼泪才稍稍恢复神智。
封常清收拾衣物回来,摸索着点亮灯烛。微弱的光线照得脸上冰凉,高仙芝打了个喷嚏,封常清问他怎么还不回使府,高仙芝不应声,倚在床头说道:“我梦见一个女人,褐绿色眼睛,我唤她作阿娘。”高仙芝陷入回忆,但除了眼睛一概想不起,他与刘德诠自小一起长大,刘德诠的母亲是他的乳母,于是潦草的幼年记忆里只剩下一位温和寡言的汉族妇人,而妇人很快老去,纵使儿子得了官做,也无法抵消劳累给身体带来的痼疾,他想自己的阿娘应也老了,眼尾和嘴角耷拉下来,瞳仁变得混浊——可梦里的女人异常年轻。
封常清沉默一阵,知他一时被梦困住,拿出几片薄荷叶道:“新摘的,被梦靥住了,嚼两片醒醒神。”高仙芝起身接下,道了声谢,头也不回地出了寝堂。
夜里消减了暑气,高仙芝走到校场已不再昏沉。封常清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他也记不得阿娘的长相,对爷娘更深的记忆是堂上所供八分书的木牌,郡望,姓氏,一一缭绕在年节时的香火里,从来摸不着,也没有小像给他肖想。祖父说蒲州在中原,长安以东,封常清十五岁时一度幻想他日考中进士,衣锦还乡,可直到祖父也变成八分书木牌,他才恍然过来,他没有家乡,更攒不够赶赴京兆的路费,只是不曾想过高仙芝这样的人,也会陷入与他相似的梦境。
校场上传来打斗声音,封常清回过神,听见高仙芝的笑声:“我尚未打过败仗。”对阵的是前时出面解围的李嗣业,高仙芝令他做了前军陌刀将。二人各执陌刀,横扎马步,暗夜里看不清人形,只见寒光四溢,铁器撞击声如玉山崩碎,又杂有裂帛之声,想是将刀拖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果然,高仙芝正单手握着刀柄尾部,将刀背顶在地面向前拖动,这招式耗费臂力,惯常用于马上对敌,他与李嗣业一般高,又比对方精瘦,占不到分毫便宜。李嗣业也看出他的心思,不等高仙芝举刀劈下,就先横刺向他下盘。高仙芝向来灵巧,侧身躲开,李嗣业知他后招,赶忙举刀格挡,却不想高仙芝并未俯劈,而是斜刺在他腹上,李嗣业只得扔下陌刀,甘愿认输。高仙芝并不为杀他风头,收下刀道:“正面格斗我不敌你,巧计晃眼罢了,战阵上只看结果,不计手段,我自做游击将军起,看得多了,也学会一二。”李嗣业不曾跟他一同作战,知道高仙芝青眼相待,故意笑道:“我在长安谋生时,也见识过市井泼皮的无赖招数。”
听到黑暗处有人偷笑,高仙芝踢去一粒石子,闷声道:“封二,既跟了来,还躲什么,再去喝一回三勒浆,免得路上馋酒。”李嗣业正解了红抹额缠手腕,听见这话来了兴致:“哪里去喝?”
出校场向东进了城,封常清熟门熟路,心知宵禁后酒肆打烊,高仙芝说的“好地方”是他府中存酒的库仓。府中卫兵见是使君,自然放行,李嗣业随着高仙芝摸到后院酒仓,倒有种做贼的滋味,正要发问,封常清道:“小高将军怕高将军。”高仙芝登时站直了身子:“夜深不好打扰父亲,倒不是怕。”李嗣业并非第一回见封常清,知他是孔目院中判官,不想与高仙芝如此熟稔。封常清被他打量,自知失言,也不好再说什么,一时间竟只剩蝉鸣。欠缺歌舞,好在有酒,喝到酣热之际,封常清想起在龟兹旧伽蓝寺墙壁上看来的诗: 古来圣贤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
是该好醉。